還未等羅煒彤往深處想,爲何自幼貧寒,隱居深山書院的袁恪會跟慈幼局失怙孩童這般熟稔,那見到他喜悅都要從眼角露出的孩童便扭頭朝裡面吆喝起來。
隨着垂髫晃動,圍繞在衆低矮的平房中,顯得格外莊嚴的那間磚房木門打開,略顯陰暗的堂屋中走出一中年人。待他兩步走到陽光下,認清樣貌羅煒彤愣住了。
“販酒商人……”
“嬌嬌在說什麼?”
周元恪俊臉貼過去,低聲溫和地問道,同時餘光打量着來人。後山便是師門所在之處,幼時在此習武,他與慈幼局管事自然相熟。
此人面上看着嚴肅,做起事來也一板一眼,但心底卻有士大夫階層都不常有的慈悲。如若不然,陛下也不會將眼皮子底下這間慈幼局交由他打理。蓋因此處看似不顯,可供養如此多無父無母的孤兒,每日所耗銀錢米糧似流水,稍微有點心思也能輕易中飽私囊腰纏萬貫。
但這些年他愣是將上下打點好,自己一身清廉。但出乎意料,此刻他看向身邊小丫頭,神色竟有些驚訝,而後便是閃躲。
不止周元恪看出了他的閃躲,羅煒彤也瞧得真切,頓時因地點時機不對而心存的三分不確定也化爲真實。
“九師傅,沒想到真是你。”
羅煒彤並不知販酒商人姓甚名誰,只知曉每年惠州度過悶熱的梅雨季,天氣逐漸涼爽時,總有一位中年人帶領的商隊遠道而來,運走寺中發酵一夏的桃花釀。
自有記憶起此事便存在,那時她年紀小,記恨老和尚百般捉弄還搶她點心,有次差點揭穿這桃花釀老底。別看酒賣那麼貴,不過是老和尚練功時,閒來無事用掃把隨手劃拉起的後山桃花葉。
一堆粉嫩的桃花葉,甚至連清洗都不曾,連裡面是否有蟲子都是未知數,便被一股腦投入釀酒缸。這種髒兮兮的東西,哪值那麼高價。
誰知她剛起個頭,便被老和尚抓個正着,連罰三天抄經書不說,待她被放出來,販酒商隊早已離開山寺。當時她還暗自腹誹老和尚黑心,一點都沒佛家慈悲,這念頭隨着一年年長大,見識到老和尚生活並不算奢侈,且懂事後尊師之心日重,她也未再提過這茬。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老和尚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下哭訴:你這死丫頭,生來就是官家小姐,家裡還供着一尊真正的財神爺,從不知我們這些窮苦老百姓日子難過。爲師養着這麼大個寺廟,供那麼一大家子和尚吃喝拉撒睡,要不做點別的營生,還不得帶你上街頭化緣。說化緣是好聽,到時候你就是那小乞丐。
邊哭訴他還不忘偷幾塊點心,待她反應過來盤子早已清空,於是師徒間少不了又是一番追逐。
收攏思緒,羅煒彤面露無奈。有些隱藏在表象下的真實,頗讓她哭笑不得。就如當日她曾認爲家中財神爺是孃親,她主持中饋是那般利落,入金陵後才發現十幾年來不顯山不露水的祖父纔是真正的大粗腿。
而如今桃花釀真相呼之欲出,爲何一瓶數金的酒源源不斷地拉出山門,寺中卻從不見金山銀山。又爲何寺中就幾個小沙彌,老和尚卻吆喝有那麼一大家子要養。
慈幼局中孩子從四面八方跑來,將袁恪與九師傅圍在中間。他們個個無父無母,面色紅潤,神色間頗爲歡愉,幾乎個個保留了垂髫孩童該有的天真。聽到甜糯的嘰嘰喳喳聲,羅煒彤脣角止不住上揚。
就在這一刻,老和尚在她心中,變成了一位名副其實的得道高僧——弘真大師。
“羅小姐,借一步說話。”
將孩子留給袁恪,九師傅衝出包圍,在她耳邊低語道。
羅煒彤下意識地朝周元恪看去,他卻走過來,扯過她手中繮繩,不問任何緣由地朝她點點頭。說來也怪,雖然兩人不過見了寥寥數面,但她卻下意識地信任他,進而跟着他意願去做。
周元恪對這家慈幼局再熟悉不過,不僅閉着眼走不錯,即便封閉五感他行走起來也不會有絲毫偏差。
待將包袱中各種小動物形狀的麥芽糖分給孩子們,再陪他們鬧一會,他終於抽出空進了堂屋。說是堂屋,實則是慈幼局的學堂。這邊學堂不似國子監那邊,精心網羅天下英才,供以經史子集培養國之棟樑,而是男女童皆可入,教些簡單的算術識字。
待教兩年不做睜眼瞎,稍大點的孩子便要承擔勞動,或於外面耕田採桑,或織布打鐵,慈幼局靠此供應一部分補給。且如此教養出的孩子,一般秉性勤勞善良,待離開此處也不至於流離失所。
一進堂屋便是連排的木桌條凳,穿過後,學堂先生講桌旁邊有一道簾子,他掀開進去,果不其然見到窗邊坐着的小丫頭。
她手裡託着一本賬冊,眼眶有些泛紅。聽到他的腳步聲,忙別過臉,手裝作撥弄劉海,實則指腹一直劃過眼角。沉默半晌後,她合上賬冊扭頭朝他笑道:
“你怎麼過來了,好不容易來一次,袁恪叔叔不多陪陪他們?”
袁恪叔叔的稱呼,讓周元恪身子一僵,再看坐在下首的小丫頭,她本就要比他小几歲,加上身量比一般金陵姑娘要嬌小,當那雙烏溜溜眼睛轉起來時,帶出幾絲靈動意味。跟他站在一起,若說是叔侄……好像還真說得過去。
想到此點,尷尬之餘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自他腳底升起。這種新奇體驗,讓他興奮之餘又回味無窮。
“糖都分完了,還有誰會跟我這老人家玩。”
“老人家?”羅煒彤扭頭,看着他那張俊逸的臉故意皺起來,眉頭還真硬逼出幾條皺紋,刻意扮醜的姿態讓她心情好了不少:“別說,還真是老人家。”
聽她聲音輕鬆不少,周元恪也暗自放鬆,離得近了,他恰好看到賬冊封面,這會卻是怎麼都掩蓋不住驚訝:“九叔竟然把這賬冊拿出來給你看。”
“九叔?”羅煒彤拿起賬冊,疑惑於着稱呼。
“是啊,他在家中排行老九,出門在外便以此自稱,時日久了,真實姓名倒沒多少人知曉。”
邊解釋他邊接過賬冊,看兩頁便也明白了:“弘真大師他……”
提起這點羅煒彤有些生氣,更有些內疚:“師傅每年開春都要封些桃花釀入罈子,沒想到卻是爲了做這個,他爲什麼不告訴我?”
原來她是在爲這點生氣,邊翻賬冊周元恪邊解釋道:“大師是真正的得道高僧,他所做善事又豈止這點。不與你說,想來……”
頓了頓他還是決定據實以告:“想來是欲多些樂趣。”
說完他鄭重地點頭,雖然未見過弘真大師幾面,但從小他可沒少聽師傅編排此人。在師傅口中,什麼得道高僧,分明就是個老頑童。
而不可否認,當小丫頭氣到腮幫子鼓起來,眼珠子瞪着人時,被瞪一方能感覺到生機勃勃的興奮感。想必弘真大師更瞭解這點,所以故意不說,去做逗弄小徒弟的貪財老和尚。
“我就知道。”
捏着賬冊羅煒彤恨恨道,方纔那些感動煙消雲散。擡頭看到袁恪臉上笑意,心下更是覺得羞窘。
什麼得道高僧,反正在她跟前就是個老頑童。回憶起方纔九師傅那番話,老和尚見她馬上要到及笄之年,意欲把慈幼局這些事交由她。
慈幼局乃是高皇后在痛失太子後所辦,一應用度皆有國庫支出。大齊至今換過三任皇帝,但不論時局如何困苦,都不曾削減過慈幼局半點用度。如此所在,自然是金陵城中達官貴人爭相表達善心所在。
若是她接手,稍微露出點風聲,就算羅薇蓉再多長八張嘴,也無法抹黑她絲毫。且前腳她才知胎裡帶出來的病,即便得家人及周元恪寬慰,知曉日後可以做許多其它事,但世間可做之事那般多,一時之間她還摸不着頭腦。
如今老和尚一本賬冊,卻讓她找到了方向。方纔馬停在慈幼局門口時,迎面跑出來那一張張幼稚的笑臉,更讓她覺得經營此事不錯。
正是有這些考量,再想起自己平日那些因一塊桃花酥追着老和尚漫山遍野跑的過往,她才頗覺羞愧。但如今聽袁恪這般說,她只覺自己方纔真是想多了。
什麼得道高僧、什麼師徒間該有的尊重,統統去見鬼。老和尚分明是犯懶,明知她不會記賬,若這次接手,指不定日後算錯賬會怎麼被她笑。
“老和尚……不對,師傅他肯定想看我笑話。”
周元恪錯愕,莫非弘真大師當真那般玩世不恭。他師傅說也罷,反正那人本就以作弄人爲樂,抹黑弘真大師更是理所當然。但小丫頭可是他親傳弟子,爲何也會說出這般如出一轍的話。
莫非……一個大膽的設想浮上心頭:“嬌嬌,大師是不是愛抓人頭髮?”
“當然!”羅煒彤也意識到點什麼,試探性地說道:“他還愛跟我搶點心。”
周元恪點頭,這不是他師傅。
“以欺負徒弟爲樂。”
點頭,他頗爲可憐地看着小丫頭:“但又不許別人欺負分毫。”
“對,即便給好處,也弄到人哭笑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