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七朝古都,自宋太祖趙匡胤從後周柴家手裡接過江山,趙宋在東京經營一百多年,使這座城市成爲當時世界上最繁榮的大都會。曾有西方學者戲稱,說當時歐洲國家的君主可能還沒有宋代東京看城門的士兵過得好。這個說法不一定對,但也從側面證明當時宋代的發達和東京城的繁華。
可是,從靖康年間金軍兩路逼近東京開始,這座趙宋王朝最引以爲傲的城市榮光不在。在經歷了幾任東京留守堅守城池,最終被金人攻破以後,東京城的戶口減少近半,幾乎所有行業都陷入停滯和癱瘓的狀態。僞韓得中原之地後,其派出的開封府尹曾試圖恢復,金人廢韓自理以後,也希望通過種種措施重振東京,但收效甚微。
兀朮自燕山府入東京,在此集結大軍,進攻襄漢,使東京成爲金軍的後勤基地。漢名完顏宗弼的兀朮認爲,有他幾十萬大軍在東京一帶,又有撒離喝在鄭州駐守,怎麼着,至少東京不會受到任何威脅。然而,世事無常……
撒離喝兵敗鄭州,只引了數千女真本軍逃回東京,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徐衛就給他送禮來了。
樞密院衙門,曾經是大宋最高軍事機構所在地,現在這裡是金軍東京守將的幕府。撒離喝正與金開封府尹兼守禦使完顏賽裡商議對策。
“你讓我發兵去救鄭州?”完顏賽裡,也是金國宗室,南人稱之爲“蓋天大王”,一直以來都是金東路軍的主要將領,很得兀朮重用,因此以東京相托。現在,他面對着兵敗回來,同樣是金國宗室的撒離喝,帶着幾分譏諷的口吻問道。
“怎麼?”撒離喝感覺到了對方的諧謔。
“莫說我手裡兵力有限,便是有兵,鄭州恐怕也不用救了吧?你不是也說,主力都紮在城外,被西軍掃蕩無餘,那虎兒軍攻守城池都是一把好手,你認爲鄭州能等到我發兵去救?”賽裡笑道。
撒離喝正待說話,便有一將踏入堂中,報道:“有兩個婦人,自稱是應國公的侍妾,在外求見。”
這話一出,堂上兩個都是一頭水霧,撒離喝自己也沒鬧明白,我的侍妾?怎麼又到了東京?
賽裡知道撒離喝好漁色,故意道:“應國公,這是我帥府,威嚴之地,你的侍妾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撒離喝臉上陰晴不定,好半天之後,疾聲道:“讓她們進來。”
不一陣,便有兩名婦人入內,撒離喝一見,臉色就變了。這兩名侍妾是他從金國國內帶出來的,本該在鄭州城裡,現在出現在東京,也就是意味着,鄭州易主了
再說這兩名侍妾,一見了撒離喝,那千般委曲,萬般無奈一齊涌上心頭,還沒開口說話,就已經哭了起來。賽裡很不悅,你一個敗軍之將,弄兩個女人在我帥府裡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因此冷聲道:“要搞這些,應該回家去,我這裡……”
撒離喝一口打斷:“她們是從鄭州來的。”
賽裡也吃了一驚,從鄭州來?這麼說,徐虎兒已經攻下鄭州?正疑惑時,只聽撒離喝向婦人問道:“你們是怎麼來的?”
其有一個,年紀較輕的,哭訴道:“宋軍攻進了城池,把府裡搬運一空。國公的金銀、戰馬、寶刀皆被搶奪。那宋軍大將派了人將我們送來東京……”
“行了”撒離喝狂怒就算兵敗,也沒有這事來得讓他難堪金銀是身外之物,不足爲貴,丟就丟了。可戰馬寶刀,非但是武人的象徵,更兼皇帝所賜,落到了徐虎兒手裡,豈不叫旁人笑話?更可惡的是,徐衛現在派人把侍妾給我送回來,這分明就是一種侮辱
撒離喝一張臉因憤怒而扭曲着賽裡見狀,也不好再譏諷他。
另一個侍妾從身邊取出一物,小心翼翼地上前道:“這是那宋軍大將的信。”
撒離喝滿腔怒火,終於找到了發泄點,一把搶過來,看也不看,扯了個粉碎而後猛然轉身,對賽裡切齒道:“借我五千精兵,我去跟徐虎兒決一死戰以雪恥辱”
賽裡乾咳兩聲,搖頭道:“辦不到,徐虎兒乘勝之威,兵勢正隆大王在打襄漢,東京萬不容失。鄭州距此只一百多裡,我現在就必須馬上佈置應敵,哪有兵給你?”
撒離喝也只是說說氣話,讓臉面上好看些。聽對方如此迴應之後,再也呆不下去,拔腿就往外走,竟也不管他的侍妾慌得兩個受足驚嚇的女人趕緊跟了上去。賽裡看着他的背影搖了搖頭,想當年起兵攻遼的時候,你撒離喝也是一員猛將,時常奔馳於前。如今這是怎麼地了?大王將鄭州重任託付給你,你倒好,成天沒事就是美酒佳人,架鷹牽狗,這下誤事了吧你兵敗受辱就不說了,還得連累我東京也受威脅
鄭州大敗的消息被火速報往襄漢前線。賽裡心知徐虎兒必來東京,絲毫不敢大意,下令封閉城門戒嚴。東京是金軍的錢糧屯積所在,但兵力不滿萬人,前線打得太苦,沈王幾乎把所有軍隊都調去了。憑我不滿萬的部隊,怎麼跟虎兒軍抗衡?
然而,沒等到兀朮的任何迴應,西軍就已經出現在東京
這是一個高數丈的小山丘,此時,徐衛駐馬丘上,神情複雜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從他所在的山丘看下去,眼前是一片平坦的水草地,大量的馬匹正在曠野中悠閒地散步。而往北看,那兩山相夾之中,是虎兒軍將士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牟駝崗……”徐衛喃喃地念着。當年,他在東京練兵,此地就是他軍營所在。如今,十年過去了,牟駝崗依舊,可東京卻已經易主。
一將風馳而來,身裹鐵甲,禿頭髮辮,手提一杆鐵槍,腰裡卻彆着一把精緻的彎刀。到徐衛身後停下,掩飾不住興奮道:“大帥這是金軍放養戰馬的地方看來,他們是沒來得及將這些馬匹轉移白白便宜了我軍哈哈”
也不怪他如此興奮,缺馬,一直制約着西軍騎兵的發展。現在,如此之多的良馬就在眼前,有的吃草,有的散步,還有的撒着歡似的奔跑,多麼喜人的場面啊
“這裡從前是朝廷的天駟監,本就是養馬之地。昔年,本帥的軍營就在西北方向。”徐衛嘆道。
張憲、吳璘、楊再興、杜飛虎四大將先後過來,他們都是徐衛的老部下,當年都在牟駝崗軍營呆過,如今故地重遊,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十年了,我們又回來了。”張宗本禁不住一聲長嘆。十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十年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回想起來,竟如夢境一般。
吳璘手指東南,沉聲道:“大帥,東京。”
六人齊齊南眺,除了李成衛以外,其他五人心裡頭都是五味雜陳,又尤其是徐衛。東京城對他來說,不止是發跡之地,更曾經是他的家。西水門,徐府,他和父兄親人在那裡渡過一段相對平靜的時光。現在還清楚地記得,自己在牟駝崗練兵,每個月回去一兩趟,一家人歡聚一堂,共享天倫。也是在那座城裡,他遇到了張九月,並迎娶她成爲自己的妻子,現在,這些都只存在於記憶當中了……
懷舊的感傷如曇花一現,徐衛深吸一口氣,本來帶着些許憂傷的眼神突然堅決
“兀朮很快就會調集大軍前來,我們得抓緊。唐卿,這些戰馬你立刻組織人手送回陝西。李成衛,你派出踏白遊騎,密切注意金軍動向;宗本,你負責紮營,就在牟駝崗,知道該怎麼扎吧?”
張憲一抱拳:“卑職曉得。”
牟駝崗距離東京不到二十里,這是一個非常非常危險的距離。徐衛甚至可以動用舟船從此處出發,讓軍隊順着汴河而下,直接去進攻東京的西水門。東京城裡,金軍的恐懼可想而知。
賽裡聞聽徐衛兵抵牟駝崗,根本無暇去心痛在那裡放養的六千多匹戰馬,事實上他應該慶幸。從前,僞韓在牟駝崗設立了一個馬監,放養戰馬兩萬多匹。此次兀朮率大軍攻襄漢,帶走了一萬三千多匹供軍用,要不然,全落到徐衛手裡,真如剜肉般痛
賽裡一面戒嚴,派士兵上城備戰,一面急報兀朮,請他火速發兵回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在經歷了虎牢關和鄭州兩次失利以後,金軍似乎願意相信紫金虎驅軍十一萬的傳言。
然而此時,兀朮正沉浸在喜悅之中。在他挫敗宋軍反撲襄陽以後,正發動大軍圍攻唐州,岳飛率部堅守。但宋軍主力自上次失敗以後,這麼多天,一直不見捲土再來的跡象。兀朮認爲,宋軍的銳氣已經消耗殆盡,對方不太可能發動大規模的反撲。換言之,金軍正式佔領了襄陽
襄陽一下,剩下的周邊地區就好辦得多了。用不了半年,襄漢諸州都將淪入金人之手,南朝的防線上將出現一個巨大的缺口而這個缺口,就是趙宋長堤崩潰的開始
十月初四,距離發動襄陽之役已經整整一年。今日,爲了振奮軍心,也爲了犒勞衆將,兀朮在襄陽城中,他的帥府設宴,款待部下。
此次攻襄陽,所動用的絕大部分都是漢籤軍,因此這宴席上,大多都是漢將。大金國沈王,左副元帥兀朮雙手端着一碗酒高舉,聲如洪鐘道:“衆將官,一年血戰,折損壯士數萬,耗費錢糧無算,終究拿下襄陽這一碗,本王敬你們也敬爲大金捐軀的勇士來幹”
堂下,數十員武將刷刷一片起身,各捧了碗,齊謝沈王賞酒,而後都仰着脖子灌下去。來而不往非禮也,當時,便不斷有漢將上前,給兀朮敬酒,馬屁拍得震天響,什麼大王英勇蓋世,神威無敵云云。兀朮人逢喜事精神爽,來者不拒,頃刻之間,便已喝下三四碗。
堂上氣氛熱烈,因爲宋軍的頑強,金軍的士氣一度頻臨崩潰邊緣。若非兀朮下定決心,誓奪襄陽不可,恐怕金軍早就潰退了。勝利得來不易,將佐們縱情狂歡,也可以理解。
又幾碗酒下肚,面對殷勤的部將,兀朮有些吃不消,連連擺手道:“停一陣,停一陣,你們這輪番上陣,本王也只有一個肚子。”
“大王前番攻破山東,踐踏中原,兵鋒直抵長江如今又拿下襄陽之鎮,可謂功蓋當代絕世之英雄如何還吃不下幾碗酒?”有漢將奉承道。
兀朮穿一領紫袍,也不知是不是效仿南朝“三品以上服紫”,與往常鐵甲皮裘的形象大爲不同,聽了這話,一聲長嘆道:“想我女真人起兵抗遼以來,無論上下貴賤,都披堅執銳,衝鋒陷陣十年,攻滅契丹遼亡同年,發兵取宋,已十五載矣。今取襄陽,實爲奠定社稷基石之舉本王與諸將,有幸躬逢其盛,足慰平生他日,鼎定天下,諸公富貴華榮,必然綿綿不絕”
看得出來,兀朮很高興。攻佔襄陽,讓他看到了滅宋的曙光,宋一亡,天下已定,自然就該富貴榮華了。
衆將聽他如此許諾,個個歡喜,人人振奮,江山嘛,誰坐不是坐?趙官家坐得,人家女真人便坐不得?管他誰坐,只要有咱們的富貴就是
素酒吃完,過場走完,好戲就上場了。兀朮命人喚來“浣衣女”數十人,俱妙齡,有姿色,陪酒堂上,穿行於一衆武夫之間,頓時讓宴會熱鬧非凡。
值了咱們帶兵打仗,浴血拼殺,圖的不就是金銀、美酒、佳人麼?現在全齊了大金國萬歲
酒至半酣,歌舞助興,兀朮興致勃勃地看着,突感內急,便起身外出如廁。在茅房裡,端着老2都還在感嘆,不容易啊,斷斷續續打了一年,總算是穩了。從國都出來時,自己誇下海口,說要取襄陽,捏南朝的七寸,要是沒得逞,回去如何交待?
襄陽到手,用上半年時間,把周邊諸郡清一清,便可在此積糧,造船,操練水師,過他幾年,沿漢水而下,直取江南,大局可定。只是這宋一滅,女真人又去打誰?党項國小,民悍,且無油水,打着沒勁,契丹餘孽大石林牙又遠在西域,高麗已經臣服,舉目四望,女真人幾無敵手,寂寞啊。
一泡尿撒完,兀朮從茅房出來,本想重回宴席之上。結果,剛到走廊轉角處,便閃出一人,把他駭了一跳,喝道:“何人鬼祟?”
“大王。”那人行了一禮。
兀朮定睛一看,卻是完顏賽裡的部將,東京的軍官,遂問道:“有事?”
那軍官嘴脣一動,欲言又止,左右張望一陣,確定無人之後,低聲道:“西軍已至東京,正屯牟駝崗。”
也不知是沒聽清楚,還是不肯相信,兀朮皺眉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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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虎兒兵臨東京。”那軍官放慢語速,幾乎一字一頓。
兀朮怔立當場,因爲酒勁的緣故,一時竟回不過神來良久,他用力搖了搖腦袋,低聲問道:“幾時的事?”
“兩天以前,東京守軍已經戒嚴備戰,請大王火速回援,遲則有變”那軍官滿面嚴肅道。
兀朮到底是經過大風浪的人,猝然遇驚而不慌,略一思索,即道:“你到本王牙帳去等候。”
那軍官走後,兀朮想了想,面色不改,仍重回堂上,與一衆大將吃酒作樂,既不提西軍兵臨東京的事,也沒有任何異樣。酒席散了以後,他留下了幾位心腹謀主和女真將領,都往牙帳而去。
牙帳,本來是指將帥所居的帳篷,兀朮在這裡卻是說的他的住處。
至房內,那東京來的軍官已經等候多時,衆人都不覺有異,獨韓昉一進門就神色微變,心頭有種不好的預感。
衆人坐下,兀朮坐在帥案後,自捧一杯茶吃。韓昉發覺他心事重重的模樣,遂問道:“大王,可是出事了?”
兀朮將茶杯放下,衝他東京來的軍官使個眼色,後者會意,對着幾名文武道:“兩天以前,西軍兵臨東京,眼下正屯兵於牟駝崗。”
一語驚滿座
聽了這話,那本來有幾分醉意的人,也立馬打了個冷戰東京,是後勤保障所在,更是大軍的後路,一旦東京有失,我們可是腹背受敵
但很快,他們就想到了一個問題。西軍是怎麼到東京的?撒離喝不是帶甲六萬在鄭州麼?難道他放西軍過來的?
韓昉急問原由,那軍官答道:“撒離喝所部,先折虎牢關,後敗鄭州,損失慘重六萬步騎,逃到東京的,只餘數千……”
衆人聞言色變他們還清楚地記得,撒離喝是一次又一次給大王寫信報告,一次又一次地聲明,說徐虎兒是虛張聲勢,讓大王安心攻打襄漢。說是有他在,西軍必不出虎牢關一步結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