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軍大營!,外曠地是臨時搭,幾排棚,從昭德馱嘗凹出來的義軍都歇在此處,傷者正接受醫官的救治,餘衆多半席地而座,臉上神情各異。獨有一人,損着半把屈刀,長身而立。垂首不語。他身上的鎧甲受創無數,血漿凝結在衣服上,已呈暗紅色。雜亂的頭髮遮住他半邊臉龐,讓人看不清他是何神情。
此人正是李彥仙,在城破之後。他率殘兵扼守東隅,從昨天夜裡激戰到今日上午,終於敵不過李猛大軍,逼不得已棄城東而逃。追兵掩殺甚急,他本已作好陣亡準備,誰料敵人半途撤軍,這才逃到了徐衛營。雖然保全了性命,可他心裡沒有絲毫慶幸。李軍扣城之時,馬擴委以他巡守四門的重任,可如今城池淪陷。他深知昭德對河東,乃至陝西的重要性,這個罪過,百死猶輕!
“是徐總管!徐總管來了!”有義軍士卒放聲大呼!現場頓時一片沸騰!就連躺在地上的傷兵,也極力掙扎着站了起來,垂首肅立。
徐衛帶着一班將佐到來,見義軍慘狀,神色疑重,招手道:“不必多禮,你等拼死奮戰,雖敗猶榮!”
看到李彥仙,他快步過去,上下打量一番,問道:“傷勢怎樣?”
李彥仙擡起頭來,望着這位河東義軍領袖,嘴脣接連幾動,卻一個,字沒說出來。一雙虎目噙滿淚水。將刀一扔,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徐衛趕緊上前攙扶,疑惑道:“李廢,這是爲何?”
“昭德淪於李逆之手,卑職之罪,萬死莫贖!”李彥仙痛心疾首,一頭磕在地面上。徐衛強行拉起。拍着他肩膀寬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必過於介懷,你們總管何在?”
李彥仙望向旁邊一處軍帳,那裡,一羣義軍將士正眼巴巴地守候着。
徐衛又安慰幾句。並吩咐隨行諸將以及醫軍,好生救治傷者,便投軍帳而去。帳內,架着一張木板牀。醫軍正替牀上的人擦拭創口,敷上膏藥。徐衛緩步上前。只見牀上所躺之人正是馬擴,他身上的創傷可用觸目驚心來形容。好幾處皮肉翻卷,甚至凝結成疤!
醫軍見他進來,躬身行了一禮。便繼續包紮。馬擴緊閉着眼睛,從頭到尾一聲不吭,就連醫軍從他體內拔出箭頭,他也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但徐衛分明看到,他的腮幫不住鼓動,顯然強忍着劇痛。
徐衛安靜地站着,並沒有支言片語。一直等到醫軍離帳之後他纔在牀前坐下,輕喚一聲:“充兄。”
馬擴睜開眼睛,猛然看到徐衛在側。上半身一挺就想坐起來,卻被後者一把按住:“兄長有傷在身。不可輕動。”
馬擴重新躺下,縱有千言萬語,也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昭德,他苦心經營之地,如今淪入逆賊之手,麾下弟兄傷亡慘重,叫他怎不痛心?尤其讓他心寒的是,從李軍南下直到現在,四十餘天,沒有任何人前來增援!以至昭德義軍苦苦支撐,終究不敵!昭德平陽一丟,河東已無屏障,,
“昭德淪陷,你們西軍的麻煩還在後頭!這次對李植用兵,是大宋首先背棄靖康和議,女真人絕不會善罷甘休!等着看吧,秋高馬肥。金軍必將南下!有人終將自食苦果!”良久,馬擴突然說道。他的語氣裡充滿了怨恨,徐衛能夠清楚地感覺道。
徐衛見他咬牙切齒,情緒激動。知他心裡難過,也不爭辯什麼,只是說道:“充兄且安心養傷。其他的事,自有徐在。”
“你?”馬擴側過頭緊盯着他。“昂,我知你有勇有謀,抗金保國之心不輸他人。可你有能力收拾目前的局面麼?平陽昭德兩處已失。金軍一旦南下河東,將沒有任何阻礙!到時候,你的定成軍首當其衝!再往西走,關一馬平川,整個陝西路將被攪得天翻地覆!東京以陝西爲前沿,抗拒女真的策略將一敗塗地!整個,大宋都將在女真人的鐵蹄之下戰慄!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他盛怒之下,猛撞着牀邊。沉聲喝道!
馬擴的心情,常人恐怕很難理解。當初,他隨其父馬政奔走於宋金之間,促成海上之盟,相約攻遼。此舉如今被朝野認爲是金軍南下的禍根所在!而極力促成此事的馬家父,便成了衆矢之的!他在真定守城時,並肩而戰的同袍斥他爲罪魁!並將他下了大獄!真定淪陷,他脫身而逃,入五馬山召集義軍抗金。無非是想證明自己而已。他知道。一朝天一朝臣,當初授意他出使女真的趙估,如今已是太上皇,童貫蔡京之輩,早作了孤魂野鬼。新君不會諒解他,朝臣不會諒解他,國人也不會諒解他!
好不容易在徐衛主持之下,河東局面好轉,他費盡心力經營昭德要衝。希望能洗涮自己的恥辱和委曲,最後卻功敗垂成!“天要亡我”四個字,決不是一時氣話!
徐衛待他情緒稍稍平復之後,沉聲道:“若憑徐衛一己之力,絕難扭轉河東頹勢,願充兄助我一臂之力。”
不料,馬擴聽聞此言,竟然是一聲冷笑三“昂賢弟啊,你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我不知道你率軍赴河着,是李綱的意思,還是何灌的主張,但就憑你,應付不了稍後即將發生的事情。”
徐衛也不介意,一拱手道:“所以,我才請充兄助我。”
馬擴搖了搖頭,茫然地望向帳頂:“有心報國,無力迴天,”
見他是這種態度,徐衛也不願再多說什麼,起身抖了抖衣襬朗聲道:“那兄長且安心靜養,萬事等兄弟退了李軍再說。”語畢,徑直朝帳外走去。
“你帶了多少兵馬?”背後傳來馬擴的追問聲。
“不多,馬步軍兩萬。”徐其停住腳步,並未回頭。
“是你虎捷親軍,還是馬擴又問。
“除我虎捷之外,還有陝州姚平仲。同州徐勝,涇原張俊。”徐衛回答道。
馬擴強撐着坐了起來,略一沉吟。疾聲道:“李植對你頗爲忌憚,他現在或許一時不敢入城。即使入了城,他在城外”
“不必了,兩天之內,李植必然撤軍。”徐衛打斷了他的話。
馬擴一怔,這話從何說起?李軍雖然已是疲憊之師,但只要進了城,完全可以堅守到金軍南下,怎麼會撤軍?
“你憑什麼如此肯定?”片刻之後,馬擴問道。
“我已經向他下了戰書,約定今日晌午決戰。”徐衛回首說道。
稍加思索,馬擴就明白了徐衛的用意,但卻質疑道:“李植縱然明白自己不是你的對手,可他一來兵力佔優勢,二來有城池可以依託,你這一手雖然能嚇着他,但不至於嚇得撤軍。”
“今日匕午,姚平仲已經旗開得勝,擊潰來犯李軍。以傷數十人的代價,換取斬殺兩千餘賊的戰果。而李植剛剛回應了我的挑戰,說是兩天之後正午對陣。這等伎倆。充兄想必一眼就能識破吧?。徐衛問道。
馬擴用手肘撐着牀板,重新躺了下去,一面道:“這麼說來,他真想撤軍?”
徐衛輕笑一聲,重新走回牀邊落座:“李植畢竟不是郭藥師
“你是說,他不會像郭藥師那般,鐵了心爲女真賣命?但陝西方面招守時,他卻明確地表示拒絕。”馬擴皺眉道。
“雖然拒絕,但他還是將使臣毫髮無傷地放回,並沒有像女真人那般扣押不放。他當初是一怒之下降了女真,怎會甘心替女真人賣命?而且,此次南下,他迫於形勢,是傾巢而出。我承認,他如果佔了城池。我一時之間可能打不垮他,但我也絕不會讓他好過!李植必然要先想一想,跟我在昭德拼個兩敗俱傷到底值是不值。別忘了,前不久他才捅了高世由一刀,現在太原防備空虛,誰敢保證高世由不會回捅他一刀?人家可是等着給女真人作兒皇帝呢。有李植這個手握雄兵的人在。他能坐得安穩?”徐衛冷笑道。
馬擴聽完之後,拿一種異樣的眼光盯着對方,試探道:“昂,你是不是已經成竹在胸,只不過隨口問問我的意見?”
徐衛擺了擺手:“那你也太擡舉我了,我沒把李植放在眼裡,可不能不把女真人當回事。眼看着秋涼了,要是金軍趁機大舉南下,怎麼擋住,我還真沒個頭緒。
“何必擋?放金軍入陝西便是,西軍不是厲害麼?出兵河東,意圖一舉收復失地,現在事情搞砸了,讓李綱何灌收拾爛攤去。”馬擴仍舊憤憤不平道。
徐衛笑笑,並沒有搭話。今時不同往日,定成軍臨近河東,那裡有虎捷家屬,還有源源不斷輸往陝西的石炭,好不容易有了一塊自己的地盤,怎麼能讓女真人沾指?就是拿一路帥臣的位置來換,我還得考慮考慮。
一陣沉默之後,馬擴終究還是道:“若金軍果真南犯,河東恐難保全,除非李綱何灌下決心保住河東半壁。但依我看來,此二人都沒把河東當回事。縱然有主意,他們也不會聽,你我還是白忙一場
“河東之事不必問陝西徐衛突然說出了一句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什麼意思?。馬擴好像噢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起身追問道。
“我現在是慈、繹、澤、平陽、昭德,三州二府招討使兼同節陝華兵馬,河東大小事務,我可以便宜行事徐衛回答道。
“那河東義軍總管的頭銜還在麼?”馬擴變了臉色。
“當然徐衛笑道。
兩天之後,李植大軍果然趁夜撤離昭德。徐衛也很“配合。他,沒起一兵一卒去追。留着他讓女真人頭痛去吧,只要李植和高世由並存。金國的麻煩就不會斷。
京兆,陝西宣撫司衙署。
李綱正於二堂內理事,一員佐官快步入內道:“宣相,河東軍報!”
“哦?拿來我看!”李綱話說完。人卻已經站了起來迎上前去,接過軍報展開細看,那滿面愁雲逐漸消散,待看完一半之後,執書嘆道:“到底是紫金虎啊,他一到,李植想也不想,立即撤軍。除了他,還有誰能鎮住河東?”
接着拿起戰報又看,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擰成一團,最後一列字看畢。他也想都不想,立即吩咐道:“讓王庶來見。”
不多時,陝西宣撫使司判官王庶匆匆而入,不等他開口詢問李綱已經遞上徐衛戰報道:“你看看。”
王庶接過,看罷之後也是滿面憂色。徐衛在軍報,除了說明昭德收復,李植撤軍外,還判斷女真人最近必然有所動作,請陝西宣撫使司速拔糧草軍械支援。
“宣相意下如何?。王庶交還軍報問道。
“徐衛出征之前,本相就答應過他。只要擊退李植,鎮住河東,他要多少糧草軍械,我就給多少!我現在憂心的是,經三路西軍出兵河東之後,現在李植又撤軍北歸,金人必然惱怒!如果舉大軍來犯,陝西路有無必要全面的應戰準備李綱說道。
王庶一陣沉吟,片刻後,低聲道:“此事,可要與何少保商議?他畢竟是路制置使,這等緊急軍務。還是,”
李綱聞言沉默,自三路西軍兵敗紛州之後,他跟何灌的關係就有了微妙的變化。雖然事過之後,表面上還是和和氣氣的,但心裡恐怕都有想法。只是現在時局莫測,個人私怨且放一旁,何灌畢竟知兵懂戰。還是先問問他的意思。一念至此。點頭道:“好罷,着人去請何少保過府吧。”
王庶剛一轉身,李綱又道:“慢,以宣撫司的名義行漕司,以及各作院,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徐衛要的糧草和軍械準備妥當。”
“這兩年,宣相耗費心血,才積攢下來一筆錢糧,萬一再來幾次汾州之事,就是金山銀山也經不住這麼折騰,請宣相三思。”王庶好意提
道。
李綱漫不經心地一笑:“我不信徐衛,難道信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