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堂是主帥點將之所,輕易不得入,此時,趙點已經換上戎裝,高坐於上。下面,左右兩排,十數人盡是本司將佐。一名年在三十左右的軍官正拿根棍在地圖架上比劃着,口中道:“水師一旦截住對方,估計折仲古也不敢硬闖。所以個人認爲,不需要調太多的兵力來沿江佈防,有我鎮江水師,足夠封鎖大江。”
“話是這麼說,可你莫忘了,當年折宣撫還作西府長官時,曾經奉詔鎮守江防。水師在他的手下打了一場殲滅戰,金軍水師大小船隻一百餘艘,弄了個全軍覆沒。至今,水師的弟兄還念着他舊日恩情,怕是,“……語至此處,這名戰將看了一眼趙點。
“周載在前頭指揮,他知道該怎麼做。”趙點淡淡道。
衆將聽他這麼一說,也都沒有異議了。周載是趙宣撫作秦鳳經略安撫使時的主管機宜,宣撫相公派他去,當然就應該考慮到了可能出現的情況。
又說一陣,便有士卒在外稟報道:“宣撫相公,周統領回來了。”
衆將面面相覷,這麼快?打完了?還是說折彥質的部隊逃回北岸了?想想倒也不意外,對方能搜查的舟船,不是渡船就是漁船,哪能和飛虎戰船相比?再說,折家的部隊在江面上,根本無法和鎮江水師的官兵相提並論。
趙點朗聲道:“叫他進來。”
不一陣,周載入內。衆人看他形容,先就吃了一驚。周載這個人大家都比較瞭解,肚裡裝不住事,喜怒皆形於色。如果說他擋回了折家軍,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副急匆匆的模樣。
周載踏入節堂,抱拳喘息道:“卑職見過大帥。
”秦鳳軍的老班底還沿用了“大帥”這個稱呼。
趙點手往帥案上一拍:“打得如何?”
周載面上頓現怒意”憤憤道:“卑職率五艘飛虎戰船入江迎敵,哪知折彥質親自帶船隊強渡,他的船走在最前頭,船首(插)一槓大旗,上書一個,折,字”他自己就坐在旗下。水師的官兵一見,不肯對老長官下手,擅自更改命令,五艘戰船非但不發矢石,甚至主動避讓,駛回了軍港!”
趙點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中,盯着周載好一陣,又緩緩落座回去。滿堂的將佐們鴉雀無聲”剛纔怎麼說來着?就怕鎮江水師念着折彥質舊恩,不肯敵對,如今果然不幸言中。這可如何是好?
一將憤然起身,主動請纓道:“宣撫相公,卑職願帶部隊到江邊阻擊!想折家人馬渡過江來的應該不多,趁其立足未穩,將他們趕下長江去!”
趙點還是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周載此時道:“這倒行得通”折彥質的船隊不過五六十艘,而且多是小船,一次也載不了多少軍士。若馬上集結鎮江府的兵馬去阻擊,還來得及。”
衆將紛紛附和,但下面說得熱鬧”上頭的趙點卻一言不發。直到部將催問,他才道:“折家的人馬原本就剽悍,這幾年在折彥質率領下屢次與金人拼殺”其戰力不可小視,鎮江府的兵力恐不足以抵擋。”
這話未免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當時就有人道:“折家有甚麼了不起?不就是據着一個府州麼?最盛時,也不過就兼管麟府路,我們秦鳳軍幾時把折家放在眼裡過?當年那些個戰役,哪次不是咱們主打”折家策應?有一回由折家主攻的麼?大帥何必懼他?”
“這確是實話!他折家人馬能戰,我們兩浙宣撫司的部隊也不是吃乾飯的!”
趙點搖了搖頭”衆將滿以爲他要解釋一下,卻見他隻字未吐。良久”他才道:“鎮江府轄內馬上能集結起來的部隊不到四千人,怎麼打?萬一水師來個反戈一擊,怎麼整?”
衆人都迷糊了,宣撫相公今天是吃醉了還是怎地?四千人又怎樣?折彥質一次運兵能有多少?咱們馬上殺奔過去,不信打不了他一個措手不及!至於水師,“哼,咱相信他們會因爲折彥質的舊恩威名而不肯敵對,但反戈一擊?他們恐怕也沒有這個膽子!
一將企圖揭破這一層,剛一動,被旁邊的同袍扯了一把,心中猶豫一下,老老實實坐着了。
一直到諸將散去,這事也沒議出個結果來。趙點離了節堂,到二堂自己的辦公處,也沒打理公務,就坐在案桌後,出神地想着事情。
周載出現在門口,見他陷入沉思之中,轉身(欲)去,可想了想,還是輕輕釦了扣門。趙點擡起頭來,見是他,又點了點頭,周載這才入內。
“坐吧。”趙點道。
周載謝座,之後問道:“大帥,爲何…………”他似乎有什麼顧忌,話只說了一半。
“難吶。”趙點沉重地嘆息一聲。周載追隨他多年,聽他這麼說,一揣測,試探着問道:“大帥不是畏怕折仲古,而是猶豫該不該跟他衝突?”
趙點未置可否,只道:“你說我輩武人,政治上的事哪是我等該過問的?偏生這事躲也躲不過,硬逼着我上。這些日子,沒一天睡得踏實啊。”
“但朝廷有明令給大帥,務必守住江防,不可放一兵一卒過長江,倘若大帥不立刻發兵阻擊,折彥質可說…………只周載提醒道。
“朝廷?”趙點苦笑不已。“現在誰是朝廷?哪個的朝廷?就他孃的一潭子渾水!我是真不想去淌。杭州城裡的人叫我守住江防,那頭扯件黃袍出來讓我勤王,稍不留心,我就兩頭不是人!思來想去,最好兩邊不得罪。”
周載聞言,疑惑道:“大帥,恕卑職直言,這事可騎不得牆!”
“騎牆?”趙點看他一眼。“我沒想騎牆,我壓根就不想參與這件事情,只想置身事外。”
“這,有可能麼?”周載道。
“先前還沒可能”所以我讓你去指揮水師嚇阻折仲古。不過現在,倒是可能了。”趙點道。
周載琢磨着他這句話,卻不得要領,遂問道:“卑職愚……”剛說到這兒,猛然省悟!
趙點又看他一眼”知道他明白了,這才道:“我已經盡力了,但水師違背節制,念着折彥質的舊恩放他過來,我也沒有辦法。”
周載會意,道:“卑職懂了。”冬月初一,折彥質率領兩萬一千勤王之師順利渡過長江,趙點緊閉鎮江府城門。折彥質和徐良也沒打算去和他打個招呼”直接帶着人馬風風火火地趕杭州趕。途中出了點小事情,折家是党項人,他們帶兵的風格就是號令嚴明,讓你進,哪怕前面是萬丈懸崖,你也不能退;讓你退,哪怕後頭有金山銀山,你也不能進。但這些驕兵悍將打仗不怕死”幹其他事情膽子也大。成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人,逮着點機會,總要發泄發泄。
於是乎,在前往杭州的途中,就發生了不少“擾民”的事情。順手逮只(雞),捉條狗,這算輕的,甚至還有入戶(騷)擾”搶奪民財事情。你想徐良是正經考出來的進士,又是當朝副相,他怎麼見得這種事?
於是跑去找折彥質,義正辭嚴地告誡說,我們是勤王之師,尤其要注意影響,怎麼能幹這種事?宣撫相公你必須得重辦那些亂兵!
可同樣進士出身的折仲古一句話噎得他說不上來”徐參政你不帶兵,不知道帶兵的難處。我前些時候折了一陣”部隊元氣未復,現在又趕看來勤王”將士們雖然聽我的號令來了,但多少有些情緒。算了,由着他們吧。徐良雖然不滿,但卻不便多說了。他雖然是飽讀詩書出來的,但並不迂腐,自己手裡雖然握着皇帝的親筆詔,但不得不承認,現在是自己“求”着折彥質,所以不好跟他起爭執。就這麼一路擾,終於在十一月初六下午,抵達餘杭附近,距離杭州城,不過幾十里。在此處,折彥質和徐良豎起了“奉詔勤王”的大旗。
“報!”一騎飛馳,至折彥質和徐良之前停下,馬上騎兵洪聲道“前方臨平鎮中有兵馬出來!”徐良一聽:“該是殿前司的部隊。”
折彥質牙疼似的咂巴着嘴,問徐良道:“依參政之意,打還是不打?”
“能不流血最好。”徐六道。
“是這個道理。”折彥質表示贊同。語畢,左右張望,衆人皆不解其意。最後,他的目光落到一個親軍的指揮使身上,召了召手。
那軍官跑步上前,抱拳道:“相公有何差遣?”
“你去見前方臨平鎮出來的人馬,告訴他們,我折彥質奉詔勤王,師出有名。讓他們前來帳下聽命。”
這話恐怕也只有他才說得出來,讓即將跟他開戰的軍隊聽他節制!偏生那指揮使絲毫不猶豫,立即領命而去!指揮使,就是一“指揮”的長官,一指揮就是一營,五百人。連武臣都算不上,只能叫軍官。派一個指揮使代表自己前去,可見折彥質也沒把前頭過來的人馬放在眼裡。
卻說這指揮使單槍匹馬,離了大隊,直朝南面奔去。行了約莫四五里地,遠遠望見前方人潮涌動,怕是有數千人之衆。他卻也不懼,繼續縱馬前行。很快,對方就發現了他,十來騎迎面逼來。
雙方在相隔七八步時停下,這指揮使操着槍,打量着對方,大聲道:“我乃江西宣撫大使麾下軍官,要見你們的長官!”
對面十來騎都不應聲,只看到互相議論着什麼,片刻之後,纔有人喊道:“折宣撫不在江西,卻帶着兵馬來行朝井甚?莫非要造反麼?”
“放你孃的屁!我們宣撫相公是奉詔勤王!你等休要再裝!快叫你們長官出來!遲個一時半兒,折宣撫就把你們當叛軍處理!”一個小小的指揮使,敢說這話。
那夥馬軍也不知是被這句震住了還是怎地,竟都調轉馬頭回去。這指揮使一見,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便駐原馬地等着。不一陣,只見對方部隊停下,竟開始佈陣。有數十騎霍奔離了大隊,迎上前來。
衆騎拱衛之中,一戰將喊話道:“折宣撫坐鎮地方,不得詔命引軍至行在,便是(欲)行不軌!”
那指揮使根本不搭理對方的話,自顧言道:“我奉宣撫相公鈞旨,前來知會你等!我軍奉詔勤王,師出有名,你等撤陣聽命,那便好說!如若不然……“……”
“兩軍對陣,從來沒有聽說靠口舌能分出輸贏的!”對方拋出了這樣一句話。
這指揮使一聽,沒再廢話,調轉馬頭就走。回去報告宣撫相公,折彥質聞言大怒!又聽對方只有數千兵馬,當即就下令,大軍壓上去!
那頭,殿前司四千餘人馬從臨平鎮出來,正有模有樣的列陣,準備迎敵。忽聽步伐整齊,器甲碰撞的聲音傳來,官兵們擡頭看去,只見折家人馬如潮而來!真個漫山遍野,聲勢駭人!尤其軍中一杆大旗,上書“奉詔勤王”!
殿前司的部隊得有多少年沒打過仗了?一看到這架勢,士卒們心裡先就怕了幾分。再一想,這可是折郡王軍,這幾年光跟金軍廝殺了,咱,“…
折家軍以及淮西李顯忠部,也開始佈陣,準備拼殺。折彥質立於中軍,遙望前方軍隊,冷笑道:“這種隊伍,看城門還行。”
旁邊折彥文也笑道:“可惜老六沒來,如若不然,讓他引八百嶄騎,足以擊潰。”他口中的老六,就是折彥野折六。
“八百?打這些撮鳥,五百騎足夠了。”折彥適亦笑。徐六在旁邊聽着,也不(插)話。只是心裡盤算着,能不戰而勝,那是最好不過。但,折仲古已經派了一回使者,以他的作派,估計也不可能再派一次。思之再三,他主動道:“折宣撫,我觀對方陣容散漫,士無鬥志,再加上兵力遠遜於勤王軍,當可不戰而勝。要不,我再去勸勸?”
“徐參政想必已經被掛上名了,你就不怕?”折彥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