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州城
知州兼兵馬鈐轄,涇原帥司統制官周恭吊着他的右膀子,正趁着戰鬥的空檔在城頭上巡視着。檢查戰鬥減員,器械損耗,更重要的是,鼓舞守軍的士氣。激戰下來,將士們都非常疲倦,女牆上的血跡還清晰可見。甚至於在一個齒垛間還撲着一具遼軍士卒的屍體,兩名軍漢合力給推下城去。
而憑城俯瞰,映入眼簾的場景可謂“慘不忍睹”。僅僅是牆根下面,堆積的屍體有半丈高,還有人卡在雲梯上到死都沒上不沾天,下不沾地……
護城壕早已被填平,當然不是屍體填的,再往外延伸,被守軍強弓硬弩射斃的遼軍士卒比比皆是,仔細看會發現,這些屍體幾乎沒有多少是背朝威州城的。也就是說,他們都死在衝鋒的道路上。
最慘的,莫過於那被八牛弩直接命中的人。八牛弩正式的名稱喚作“三弓牀弩”,可射千步,那玩意本是用來釘城牆的。“高射炮”拉來平射已經是了不得,可況俯射?八牛弩所用的箭,其實應該叫“槍”,被它命中的士卒生生給釘在了地上,雙手仍舊緊緊握着“箭”杆,到死也沒拔出來……
除了滿地的屍首,還有被擊毀的器械,都是數不勝數。一看便知道,遼軍遭受了重大挫折,威州仍舊屹立不倒。
僅僅是一天戰鬥下來,遼軍便折了一千餘人。但是威州的守軍也不輕鬆,別看遼軍兵臨城下時是一水的騎兵,可他們攻城卻並沒有拿騎兵當步兵使,當天夜裡,他們的步軍和各色器械就已經就位。
西軍曾經和遼軍並肩作戰,在他們的印象中,遼軍的騎兵無疑是驍勇善戰的,但步軍就不值一提的。但這一天打下來,威州的將士們才發現,遼軍已經“繼承”了夏軍的衣鉢,步軍扣城也頗有章法。
因爲遼軍集中攻擊一面,戰鬥最激烈時,城頭上各處都攀上了敵人。守軍硬是靠人牆將上城之敵給推倒下去。儘管遼軍爲此付出慘重代價,但周統制心裡明白,這不過是前期佔了優勢,如果這麼耗下去,遼軍人多勢衆,自己兵力有限,物資有限,終有不支之時。但願在此之前,援軍能夠趕到。
遠眺遼軍大營,周恭道:“今天遼人不會再打了,抓緊時間補充整頓,明天還有惡戰!”
“統制官人,憑威州的城防,似遼軍這般強攻,再守上三五日不成問題。但三五日之後,若援軍再不來……”一名文官提出了擔憂。
“放心,會到的。”周恭肯定道。“縱使宣撫司不派兵來,少帥也會回師救援。咱們只管緊守城池是正理。”
周知州猜得沒錯,就在他說話的這會兒,從南到北,增援他的部隊都在火速前進。徐洪徐成叔侄就一直注意着有遼軍動向,耶律鐵哥兵臨威州第二天,徐成就收到消息了。二話沒說,當天就將部隊往回撤!後路不能讓人抄了!
而張憲在劉光世點頭以後,當天就馬不停蹄趕回秦州,第二天一早,虎兒軍就北上馳援了。似乎可以預料到,很快,在涇原經略安撫司防區內,一場雙方投入數十萬兵力的大戰即將爆發!
十月初六,張憲率領的秦鳳援軍已經過了涇原經略安撫司所在地,渭州,進入了鎮戎軍。再往北過了懷德軍,就到威州。
“大帥,前面就是開遠堡,是否歇……”
張憲斷然道:“不!到了懷德再歇不遲!涇原主力都不在,我秦鳳軍若不上心,只怕鬧出大亂子來!劉光世自不用理他,只是日後太尉回來,不好交待。”
楊再興杜飛虎等將聽了這話,倒也沒什麼異議,不過楊再興隨後說了一句:“這羣撮鳥。”
杜飛虎側過臉去:“說誰?”
楊再興盯他一眼,卻沒回答,但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杜飛虎催着馬走了一段,也道:“女真人事還沒了,如今跟契丹人又撕破臉皮,這不是太尉的路子啊。”
張憲聽他兩人嘀咕,雖然身爲秦鳳帥,但這兩個都是軍中元老,也不好把話說重了,只道:“現如今說旁的都沒用,先解了涇原之危是緊要。”
楊再興冷笑一聲,自顧言道:“太尉在時,誰敢造次?那甚麼蕭總管幾次路過秦州,咱們都是看到的,規規矩矩,客客氣氣。現在倒好,麪皮一翻,動起手來!太尉若在,他敢?”
杜飛虎立馬接過話頭:“這倒是!你看看,劉宣撫上任多久?搞得陝西烏煙瘴氣,不知道朝廷怎麼想的。”
張憲聽他說得有些過了,遂道:“契丹人此番生事,箇中原由很複雜。歸根到底一句話,朝廷將太尉當初定下的策略摒棄了。所以契丹人才撕破了臉。”
“還不是一個意思?太尉在,陝西就沒事,劉光世一亂搞,陝西就亂了。”楊再興道。
張憲的意思,其實是說問題出在政策上,並非某個人所能左右的。哪怕是徐太尉還在位置上,契丹人該鬧還是要鬧的。不過,他卻沒有再反駁楊再興。四處一望,此間人煙漸旺,左手邊河畔有一處村落,炊煙裊裊,正是作飯之時。
又有行人三三兩兩,向南而行,見官軍,都閃到旁邊避讓,且始終目送,顯得有些興奮。秦鳳諸將初時不以爲意,只當百姓擁護罷了,但又走一段路,見行人越來越多,再不是三三兩兩,而是拖家帶口!漢子趕着車,車上坐着二老雙親,婆姨娃娃,甚至一些細軟行李!
再有,看想來這些人並不是單獨出門,而是結伴搭夥!這模樣,象是,逃難?
不對吧,近來秦鳳涇原不見什麼災害啊,今年陝西各地收成都還不錯,總不至於缺鹽就鬧得背井離鄉?
張宗本越想越不對,便派了一軍官去問。正是楊再興的長子楊繼嗣,這廝離了隊伍,催馬攔了一家人,見有老有小,被服等行他都裝在板車上,頭一擡,問道:“那漢子,你們打哪處來,要往哪處去?”
趕車的漢子約莫四十不到,一看便是老實巴交的莊稼漢,見這威風凜凜的軍官一擋,已然有些慌,聽他問起,竟結結巴巴說不上來。倒是初生牛犢不畏虎,車上一娃娃,估計只有七八歲,脆聲答道:“我們從熙寧寨來,要去渭州。”
他若說旁的,楊繼嗣未必知道,但這“熙寧”曾是神宗皇帝的年號,所以熙寧寨秦鳳軍官大多曉得,那正是鎮戎軍防區內的一個軍寨。
楊繼嗣還想問時,那娃娃已經被母親捂了嘴,他一見,就怒了:“你這婦人好沒道理!我又不會害你,你捂他嘴作甚?”
婦人只管將頭埋下去,不敢應聲,那漢子這才道:“官人莫怪,莫怪。小人一家都是熙寧寨人,因前方開仗,所以要去渭州投親。”
楊繼嗣聽了有些疑惑:“前方開仗,離着鎮戎軍好幾百裡,你們慌個甚?”
漢子一聽,連連擺手:“好叫官人曉得!小人們離鄉時,就聽說賊破了懷德西安,駭得全莊老小紛紛離鄉避禍!若走得遲了,只怕要遭!”
楊繼嗣吃了一驚,疑他那漢子扯謊,撇下他一家,又連着問了幾撥人,都是這般說法。不得了,趕緊扯馬回去!
“大帥,這些百姓,大多是鎮戎軍本地住戶,也有從懷德南下的。都說賊破了懷德西安,因此逃亡!”
楊繼嗣此話一出,張宗本臉色大變!他們此行北上,是要去救援威州。威州地處宋遼邊境,往南便是懷德軍,再往南,便是此刻所在的鎮戎軍。現百姓傳言賊破了懷德西安,那威州……
“壞了!契丹人好快的手腳!這都快打到跟前了!”杜飛虎道。
張憲手一舉:“別急,事情還不一定。”遼軍未必就破了威州,也有可能是分遣兵馬趁涇原防備空虛,四處掃蕩也未可知。略一思索,即下令道:“楊繼嗣,予你五百騎,疾馳往前刺探。若遇敵時,休與它糾纏,儘速回報!”
楊繼嗣領了命令,即率五百精騎風馳電掣脫離了主力向北而去。因敵情未明,張憲也不敢再讓部隊繼續北上,遂下令往開遠堡靠近休整,按下不表。卻說楊繼嗣領了五百精騎,恰似蛟龍入了大海,一路上縱馬狂奔往北推進。
但見路上拖家帶口逃難的人羣絡繹不絕,心裡猜測着百姓所言,未必是空穴來風。搞不好這一趟出去,就得碰上遼軍!
楊繼嗣爲啥這麼激動?他父親楊再興,是徐衛麾下數得着的悍將,如今即便年歲高了,但英勇如昨,西軍裡大大地有名。虎父無犬子,楊繼嗣完全繼承了父親的武藝和性格,一門心思想的都是殺敵立功。這回秦鳳軍北上馳援,他就很歡喜,如今又得了這麼個好差使,領兵先行,刺探軍情,便打定主意,要立首功。所以,他是巴不得碰上遼軍,擼他一串首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