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不好。”徐衛的臉一下垮了下來。
張浚雖說不是紫金虎的心腹,但跟隨徐衛這麼久,這促成宋遼結盟之事他也有參與,自然知道費了多少周章,更清楚宋遼結盟的意見,因此也道:“確實,下官聽聞此訊,也大感意外。”
徐衛一時不言,聽張浚所言,哥和折仲古已經在操辦議和之事,也就是意味着,這兩位宰相對於宋金和談都沒有異議。和談這不奇怪,女真人爲了喘上一口氣,主動求和在他的意料之,朝廷會同意,他也早料到了。
但是,作爲盟國,單方面與女真人和談這已經是不地道,更將摒棄宋遼同盟列入和談,朝廷難道沒有想過這樣作的後果麼?這幾年,宋軍連戰連捷,一方面固然是因爲軍力強大所致,但與契丹人結盟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攻滅西夏一戰,人家遼軍打的是主攻,戰力不可小視。西夏一完蛋,女真人也沒脾氣了。難道這些朝廷不知道麼?你這邊倒是跟女真人和談了,可另一頭卻得罪了契丹人!女真人是什麼玩意旁人不清楚,我姓徐的最有數,轉面無恩,全沒信義,今天議和,明年就翻臉。到時候,南朝就是裡外不是人!這叫好了傷疤忘了疼……
見徐衛不言語,張浚道:“大王,是不是向朝廷上一本?闡明我等……”徐不等他說完就搖頭道:“沒用,朝廷既然已經決定,而且事先也沒有問過我等意見,那現在說什麼也沒用,已成定局。我們川陝還是想着怎麼善後吧。”
張浚皺眉道:“依大王之見,契丹人一旦得知我朝與女真人單方面和談,且摒棄與其同盟關係,會不會有過jī的反應?”
“暫時應該不會,契丹人在這邊兵力不多,面對西軍,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再說,這也不符合他們的利益,但將來就不好說了。
”徐衛沉聲道。
“防人之心不可無,是不是命令沿邊部隊警戒?”張浚請示道。
“嗯,也有這個必要,我即刻傳令環慶涇原兩路帥司。”徐衛點頭道。
七月,金國派出的使團就到達了江南,宋金兩國正式展開和議。
可能是因爲對女真人不滿,徐良僅僅派出一名禮部的員外郎作爲宋方代表。女真人當然也清楚,只不過眼下局勢如此,也就不計較這些了。和談的進度超乎尋常的快,因爲事先耶律馬五和劉光國就已經談過了。
到了七月下旬,雙方已經談妥,正式締結和約,宋帝已經御準,只等金國使團歸國之後,報請金帝點頭,就算正式生效。本來這件事橡並沒有什麼大不了,這是先帝趙*打下的基礎,讓當今趙官家坐享其成而已。
但一些見風轉舵之輩卻上奏給皇帝戴高帽,說是自宋金開戰以來,女真人從未如此卑微過。陛下登基不久,北夷就主動求和,送還土地,這都是陛下威靈所致。趙謹雖然不如其兄雄材大略,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歸功於先帝,不敢貪爲己有。但心裡確實暗爽了許久,在金使即將歸國之際,他特地下令,舉行盛大宴會,給金使送行。
昇平樓,是行宮專門舉行宴會的所在。因爲是宴請金使,所以宋方官員作爲主東,早一步到了。除參與談判的官員外,政樞二府的大臣悉數出席,自然包括徐良和折彥質。又因爲後者是首相,所以就坐在徐之前。這小小的變動看似沒什麼大不了,但明眼人也知道其的意思。
皇帝還沒到,金使也還在途,朝臣們便互相說着閒話,唯獨折徐二相,正襟危坐,完全沒有交集。這倒不是說他倆人有什麼過節仇恨,而是因爲有人需要他們這樣。而他兩個,又都是明白人,所以,
都認真扮演好自己的角sè。
門外內shì一聲唱,金國使節們魚貫而入。這次金國很重視和談,派出了一正一副兩位使臣,正使乃完顏充,女真宗室,副使蕭裕,奚人。參與了這次和談的宋方官員都知道,雖說這個完顏充是正使,可真正主導和談的,卻是副使蕭裕。
原因何在?金國派出一名宗室作爲正使,顯示和談誠意,這只是門面而已。這個蕭裕,從他的姓就知道,他不是女真人,而是奚人。
契丹人和奚人是遼國的兩大族,基本上耶律姓的契丹人作皇帝,蕭姓的奚人就要作皇后。
蕭裕投金以後,最初只是個猛安,後來在當今金國丞相完顏亮的手下辦事,受到了重用。完顏亮認爲此人有王佐有之才,所以竭力推薦他擔任副使。其實,也不過就是讓他出來立點功,回去以後好重用,這一點宋金都一樣。
這正副二使引領幾名屬官入內,因皇帝未到,也沒有和宋臣們交談。乾等了片刻,聽內shì一聲喝,廳內宋金雙方大臣全都起身垂首肅立,只見趙官家着褚黃常服,信步入內,目不斜視地直上御座。等他坐定以後,宋金大臣都出來,行跪拜禮。
記得當年張通合作爲金使出使大宋時,傲慢無禮,宣稱“大國之卿當小國之君”拒絕向宋帝行跪拜禮。現在,連姓完顏的女真宗室也規規矩矩地跪在地上,真應了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平身,諸位都坐吧。”雖說不如先兄,但趙謹畢竟是皇帝,氣派還是有的。一揮手後,大臣們都坐下。
說是宴會,其實酒菜都還沒有上,各人面前都是一張空案。領導還沒講話呢,哪能開吃?
趙謹環視下面一眼,醞釀了一下情緒,方纔朗聲道:“如今南北締結和約,休兵罷戰,非但是兩朝之幸,也是兩國百姓之福。朕特設此宴,一則爲金使送行,二則,也示宋金和睦之意。既爲兄弟之邦,就應該像家人宴飲一團和氣。
金使歸國之後,務必將朕此意轉達你主。”
完顏充三十多歲,別看長得五大三粗,頗有威儀,其實僅僅是因爲宗室的身份得了個顯爵並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功績,這次出使南朝,也是完全聽蕭裕的。因此,趙官家發話之後,他只俯首而已,卻由蕭裕接話道:“臣定當將陛下好意轉達我主,唯願從今往後,再無兵戈兩家親如兄弟,如仁宗舊事。”
這人倒確實是讀書的,他說的仁宗舊事,就是當年宋仁宗和遼道宗在位時,宋遼兩國保持了四十多年的和平。以至於宋仁宗駕崩,噩耗傳到遼國時,遼道宗耶律洪基拉着報喪的宋使哭道:“四十二年不識兵革矣。”
趙謹自然清楚這段歷史,聽聞此言高興道:“誠若如此,四海昇平矣。”
場面話說罷,這才命傳上酒菜,自然是宮的御膳規格。倒不知習慣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女真人是否吃得慣這精細的江南佳餚?
這宴會,尤其是國宴,可不能埋頭大吃。得有許多講究這首要的,就是祝酒,一般皇帝訓示之後,就得由宰相出面祝第一杯酒。徐良故意等了一陣,想看首相折彥質是否有意,結果後者也穩坐不動,徐這才端起酒杯起身首先捧向皇帝,然後轉向金使們道:“金使即將啓程歸國,謹以薄酒預祝順利,願宋金南北,敦睦邦誼。諸位,請滿飲此杯!”
廳裡一片喝彩,衆人都滿飲一杯。祝酒之後,氣氛就隨便得多了,衆臣自取再菜來吃,一邊說些閒話。不外乎是女真使者南來的見聞感受,以及宋臣們對於女真好奇的詢問。所幸,這次南來的金使,除了完顏充以外,皆通漢語,交流起來並沒有什麼困難。
那蕭裕尤其活躍,盡撿好聽的說。席間,衆人談到宋金交兵二十來年,自然就不可避免地說起宋金的將帥們。女真戰將給宋人留下赫赫威名的太多了,戰爭早期,幾乎是一邊倒,女真將士們摧枯拉朽一般掃dàng着兩河。
蕭裕飲下一杯酒,朗聲道:“陛下,臣此次南來,不辱使命,與南朝締結和議,睦鄰友好,原該是得償所望。只可惜一件事情!”
趙謹聽他這麼說,放下杯趕緊問道:“金使還有何事未能達成?只管說來!”蕭裕答道:“此前,貴我兩朝累年交兵,將士浴血疆場,生死搏殺,雖說各爲其主,但南軍卻有幾員大將,是我們金人也欽佩的!此番南下,便是希望能見上一見………”
話剛說到這兒,樞密院一簽書笑問道:“且慢,蕭副使且說來,是哪幾員大將?”旁的宋臣都笑着有意看向折彥質,等着給金人一個驚喜,紛紛詢問蕭裕〖答〗案。
就連皇帝趙謹也催促道:“金使想見何人?朕定讓你如願!”蕭裕很有點說書的潛質,還故意賣個關,清清嗓,這才道:“這頭一個,便是貴朝川陝長官,徐郡王。”
此話一出,廳上一片大笑,大宋方面的談判代表,那禮部員外郎道:“蕭副使,徐郡王未及弱冠就已經投身行伍,轉戰南北二十餘年,人稱紫金虎,誰個不知?哪個不曉?”
蕭裕一笑:“那尊駕可知,徐郡王這綽號,還是由我們金人叫出來的?”“哦?下官本以爲這是民間和軍的俗謂,怎地還有典故不成?”
那員外郎問道。這也怪不得他不曉得,徐衛在紫金山浮橋一戰成名,當時而言,確實是名震天下,只不過一來時間久遠了,二來他後頭所立戰功遠遠超過從前,天下便流傳着他近來的傳說,倒把這成名仗給淡忘了。
蕭裕遂大略地講述了當年的紫金山一戰,道:“此戰之後,我軍當時有一書生輩,作詞以記之,有一句“橋浮流湍,虎攔紫金”傳開之後,便稱徐郡王爲紫金之虎。”
趙謹聽後對衆臣笑道:“臣也聽說徐卿huā名紫金虎,卻不想還有這段典故。金使,可不巧,徐卿爲國家長城,累年鎮守西陲,你若是想見他,恐怕還得川陝走一遭!”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參知政事秦檜忽道:“陛下,卻也無妨,宋軍名將也不止徐郡王一人,且聽蕭副使還有何說道?”
衆臣七嘴八舌,紛紛稱是。今天大名鼎鼎的麟王在場,就先不說徐郡王了。
蕭裕飲了一杯,又道:“在徐郡王之下,便要首推一人。我朝粱王在世時,曾有言說,南軍諸將,入我眼者,唯三人而已。其一,便是老種:其二,便是徐衛:其三,折彥質是也。”
宋臣們都忍住笑,這金使好沒眼力,折王如今就坐在廳上,他卻不知!只是有眼不識金鑲玉!
趙謹畢竟年輕,有些玩xìng,故意不說破,問道:“怎地?折彥質在貴國也是好大威名?”“回陛下,徐折二帥,皆是威名暴於南北,在金境,向來是徐折並稱的。”蕭裕答道。
趙謹聽罷點頭,開起了玩笑:“朕不妨告訴你,徐衛雖遠在西北,然折彥質就在這廳上,金使可認得出麼?”
此話一出,金國衆臣都吃一驚!折彥質就在這廳上?
蕭裕也怔了一怔,下意識地望向了對面,目光在宋臣們臉上一一掃過,尋找着他認爲可能是折彥質的面容。可惜的是,他的目光只在折彥質本尊臉上一瞄而去。也難怪,一來折彥質已過不huò之年,身材發福,看起來和虎背熊腰的戰將形象不相符合:二來,折彥質人家是讀聖賢書的,一派儒雅風範,蕭裕走眼也就不足爲怪了。
最後,他的眼睛盯在一人身上,問道:“莫非這位便是折帥?”被他看定那人四十多歲光景,坐在那處跟半截鐵塔一般,麪皮黝黑,滿面虯髯,就這模樣,簡直是止小兒夜啼的良方!可那人卻連連擺擺手,連話也不說!
“哈哈,蕭副使,此乃三衙步帥。”禮部員外郎大笑。所謂步帥,就是三衙之一的“shì衛親軍步軍司都指揮使”的簡稱。
蕭裕一捋須,又看一遍,心裡沒了譜,未防唐突,只得道:“這,恕臣有眼無珠,着實看不出來。、,爲了避免稍後的尷尬,他還預先鋪墊道“臣本以爲,如折帥威名,其人當是身長八尺,豹頭環眼,有喝斷山河之氣勢。然對面諸公,舍步帥之外,皆書生風範,這叫臣如何認得出?”
趙謹笑道:“怪不得你,你只當折帥是當世名將,卻不知,折帥可是進士出身,階之列。”蕭裕聞言讒異道:“還有這事?卻不曾聽說。”
“罷罷罷,朕與你引薦,這便是麟王,折彥質。”趙謹指向折仲古道。金臣們的目光齊刷刷一片射過來,這便是聞名天下的折彥質?
蕭裕二話不說,端起酒杯就起身出來,走到折彥質跟前,又打量幾眼,舉杯道:“久聞大王威名,與在下咫尺之遙卻認不出!這杯酒,當罰!”說罷,一飲而盡!
折彥質面帶笑容站起身來,一把抓住他手,道:“遠來是客,如何叫你獨飲?我當作陪。”語畢,也是滿飲一杯,對面金使們竟然都喝起彩來。
蕭裕又滿一杯,祝道:“往日只當大王能征慣戰,不想還滿腹詩書,武全才,在下只有景仰了,請!”
折彥質臉上有自得之sè,又飲一杯。
見他對麟王推崇備至,一衆宋臣也感覺面上有光,好似當年金使見太上皇不肯跪,种師道一到,金使就不敢造次一樣。
秦檜此時看向徐良,卻不見有任何異樣,面sè如常。
趙謹在上頭又介紹道:“接下來這位,想必你也知道,乃我朝右相,徐良。”聽到“徐良”這兩個字,那蕭裕也沒被“震驚”雖然他也聽過徐良的名字,終究不如折彥質來得響亮,遂舉杯道:“久仰三個字,跟對於折彥質的推崇比起來,高下立盼。徐良心裡生不生氣不知道,但面上卻還是一團和氣,與他對飲。
這時,有一宋臣補了一句:“徐相非但是輔弼大臣,亦是川陝徐郡王堂兄。
本來已經在往外後走的蕭裕聽到,又把腳收了回來,打量着這個年發福的男人,再次道:“徐郡王既不在此,那這一杯,就要請徐相代飲了。”
徐良從容道:“徐衛不過是賴聖上威靈,將士用命,立了些微末之功,何足掛齒?”蕭裕又稱讚一番,這才作罷。
這回國宴,真個賓主盡歡,不醉無歸。散席之後,金使自回館驛,宋臣們送聖駕離去之後,也出了昇平樓,三三兩兩往宮外去。
朱倬跟着徐良同行,二人都沉默不語。這和談,原非徐良本意,只是局勢所迫,不得不權宜行事。
出宮門時,朱倬道:“折王今日卻是威風。”這句話終於挑起徐良的不快,道:“若論戰功,我弟恐怕不輸旁人,不過少一進士出身罷了。人家威風,就讓他威風,興以來十大戰功,人家獨居前三,怎不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