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興元府,川陝宣撫處置司。
自徐衛領兵出征以後,宣撫司日常事務是由宣撫判官万俟卨主持。這讓万俟宣判很激動了一把。朝廷派他來川陝,主要是因爲徐衛以武臣的身份執政川陝大權,總要有個人盯着,才能讓上頭安心。至於“宣撫判官”的本職,那倒是其次的。
但這不等於說万俟卨就成天盯着徐衛就行,沒旁的追求,他也希望能在川陝這一片能幹點啥出來。但問題是,徐衛手握處置大權,政務方面他說了算,最多就是碰到四川方面的大事讓万俟卨聯署簽名;至於軍務,就是讓你參與,你懂麼?
宣撫處置司的其他幕僚,如參議、參謀、主管機宜這些,好歹還有具體的分工,偏偏地位最高的宣撫判官好似個擺設。這讓万俟卨十分不得勁,現在好了,徐衛走了,他一下子成了川陝臨時最高長官,似乎可以爲所欲爲?
不,差得遠。徐衛是軍政首腦,大政方計是他定的,你就算主持日常事務,也無權更改。所以只能在具體的事務上作文章,但徐衛出征,幕僚一個沒帶,馬擴張慶兩個把軍事這一攤管完了,政務這一攤,又有張浚“代勞”,万俟卨還是沒事可幹,成天坐在堂裡,就等人拿公文來請他簽押。
這麼過了個把月,万俟宣判覺得不過癮,他不願意像個泥菩薩似的被供的,就開始琢磨着怎麼彰顯我的存在呢?機會,還真就來了。徐衛最爲倚重的理財高手趙開,這兩年是殫精竭慮,絞盡腦汁應付川陝兩地龐大的開支。
他先後在四川陝西推行了新酒法和新茶法,收效都不錯。尤其是茶法一項,非但緩解了茶農、茶商、官府、邊夷之間的矛盾,更大大增加了四川的稅收。徐衛是個從來不虧待下屬的人,隨意川陝兩地財政收入的節節攀升,趙開的官階也水漲船高。
最近,經過醞釀和試點,趙開準備變鹽法了。鹽法,倒不是他的新創,而是參考東南那邊的鹽引條約。打算印發鹽引,擬定價格,並開鹽市合同場,使鹽業貿易規範化。這個已經在四川試點過了,證明有效可行的,趙開遂上了詳細的條陳,呈請宣撫處置司批准施行,全川推廣。
因爲這事屬於四川事務,就算徐衛在,也要跟万俟卨聯署。所以,万俟宣判直接把趙開的條陳打回去,說不夠詳細,理由不夠充分。趙開一看條陳給打回來了,仔細查閱,沒發現有什麼地方不詳細,或者有疏漏。但既然上頭髮了話,他也只能費盡心機修改補充一次,然後又呈到興元府。
這一回,万俟卨看都不看,直接扣下來。他倒不是跟趙開有什麼過節,而是因爲趙開在四川變酒、茶兩法,引起了一些爭議和反對。雖然絕大部分都是從前的既得利益者,但也有一些地方官員,本着各種各樣的目的,對趙開,乃至於徐衛,頗有微詞。
万俟卨就是要抓住這個機會,樹立他在四川官場的“形象”。徐郡王支持的又怎樣?我万俟卨覺得不對,我就是不準,我就是這麼地不畏強權,敢於擔當!
這就苦了四川都轉運使趙開,他那一頭萬事俱備,人手也安排了,招呼也給各級官府打了,只欠領導籤個字。可左等右等,不見批文。心急的他,一路跑到興元府,親自拜會万俟卨。
趙開雖然善於理財,但眼力顯然不夠。面對万俟卨,他懇切地說明情況,請求長官儘速批准。因爲徐郡王在前頭打仗,正要用錢,而且班師回來以後,不管是嘉獎和撫卹,花費都將巨大。不趕緊弄錢,到時候怎麼辦?難道伸手問杭州要麼?
万俟卨根本不關心這個,他就等着趙開來跟他鬧。於是,以種種不靠譜的,在趙開這種專業人士看來極爲無知的言論來刺激對方。趙開倒也有耐『性』,百般地解釋,直說得口乾舌燥,万俟宣判還是不爲所動。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趙開有些光火,說了一句:“這事,下官之前已經跟徐宣撫通過氣了。”
哪知,這句話捅了馬蜂窩!万俟卨勃然『色』變,喝斥道:“休拿徐郡王來壓我!四川事務,是由我兩人共斷!我說你這不行,就是不行!”
趙開頂了一句:“那你倒是說說到底哪裡不行?”
万俟卨要的就是這句話,於是,從最開始的變酒法,到現在的變鹽法,在他口中都成了禍害百姓,擾『亂』經濟秩序的手段。又說,現在四川很多官員都對你有意見,你難道不知道檢討麼?甚至把話說得十『露』骨:你這麼積極追隨協助徐郡王,你的立場呢?
趙開又急又怒!他不敢想像,時至今日了,居然還有人會說這樣的話!立場?難道你我跟徐郡王不是一個立場?這川陝要沒他,早完了,你現在跟我談立場?我作的一切,都是徐郡王批准和支持的,並得到了朝廷的明令嘉獎,你居然說我禍害百姓?
這場會面不歡而散,趙開回到成都以後,就給氣病了。想來想去想不通,一怒之下,將一道辭呈送到了杭州行在,請求改派他職,這四川都轉運使是作不了了!
万俟卨聽說了這個事,絲毫不以爲意,並以川陝宣撫處置司的名義下文給四川轉運司,既然趙轉運病了,這日常事務不能落下,轉運判官上吧。
這一日,万俟卨又出新招。光是在四川立威還不成,陝西徐衛經營多年,眼下快到麥收時節了,何不到陝西去視察視察?遂知會有司,就準備啓程。
“宣判要動身了?”張浚踏入万俟卨的辦公堂,見他正整理穿戴,隨口問道。
“嗯,麥收很重要,我得去看看。”万俟卨答道。
張浚手裡拿着幾份文件,沉默片刻之後,說道:“宣判,下官聽說現在四川轉運司出了點問題。”
“嗯?什麼問題?”万俟卨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轉頭問道。
“趙開患疾之後,本還在堅持理事,但宣撫司讓宣撫判官主持日常事務,很多事就進行不下去了。”張浚道。
万俟卨聽到這裡,輕笑一聲:“德遠過慮了,不必擔憂。四川轉運司離了趙開就不成?沒這個道理吧?想是一些別有用心之人傳謠,不足採信。”
張浚見他這麼說,也不再多方,上前幾步,將手中的文書遞上:“這是前線送回來的公文,有徐郡王的命令,也有隨軍轉運使的請示,還有戰報,宣判過過目吧。”
万俟卨扣上襆頭,皺眉道:“怎麼都在你手裡?馬擴和張慶爲何不來?”
“哦,馬參謀和張機宜手頭都有事,就讓我一併……”張浚解釋道。
不等他說完,万俟卨一聲冷哼:“這兩個赤老!何曾將我放在眼裡?”他是開封人士,而開封俗語謂士卒爲“赤老”,有貶低之意。馬擴張慶兩個,都是以武職而充任宣撫處置司高級幕僚,他當然看着不順眼。
張浚不再說話,万俟卨接過幾道公文,回到案桌後坐下,這才展開來看。他首先看的是戰報,得知西軍已經收復河東諸多府州縣,正往太原方向打去。心中也不免吃驚,他從前擔任過陝西提點刑獄,對西軍並不陌生,知道這幫人能打,但沒想到進展如此之快,都往太原頂去了?
隨後,他又看了隨軍轉運使的請示,一句話,就是讓安排人手輸送物資。他知道這個是耽誤不得的,遂馬上提筆批示。
最後,纔拿起了徐郡王的命令。徐衛在命令中稱,大軍進入河東之後,河東義師羣起響應,短短時間聚攏數萬人!這都是在河東跟金軍周旋多年的義勇,西軍攻入河東之後,這些義軍就配合官軍,收復州縣。他認爲,這些人就是以後河東的軍事力量,朝廷應該善加撫慰,以彰其功。所以,他讓以川陝宣撫處置司的名義上奏朝廷,請求對這些人授以官階。
之前他有“便宜黜陟”之權,不就是任命一批官員麼?直接下令就是。但現在朝廷已經把這權力收回去了,所以,必須得請示杭州。
万俟卨看罷,本沒有在意,對張浚道:“德遠,這事你經手一下吧,以本司各義上奏朝廷,把徐郡王的意思傳達天聽。”
張浚應下,万俟卨起身,正打算出門。千不該,萬不該,張德遠此時多了一句嘴:“有西軍之精銳,更兼義師之響應,此番進攻河東,大有可爲!也是徐郡王,旁人何來如此之大的號召力?”
万俟卨笑着『插』了一句:“誰叫徐郡王是帶鄉兵出身的?”
張浚聽出他有譏諷之意,也笑道:“倒不是這個原因,大王從前擔任過義軍總管,對河東義軍扶持頗多,因此深得義軍敬重。河東失陷以後,義軍皆打‘徐’字旗,以大王部屬自居,無時無刻不盼望王師東進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