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調虎離山

橋山蜿蜒起伏,拱衛着華夏人文始祖軒轅黃帝的陵寢。受戰亂影響,黃帝陵這一帶的百姓早就逃散得七七八八。黃陵以北,是金軍控制的鄜州,以南便是宋軍駐防的坊州,兩軍對峙日久,誰也沒有輕舉妄動。

在距離黃帝陵約莫二三裡的一片峰巒的羣山中,本是人跡罕至,鳥獸走沒的所在。時值盛秋,山林蕭索,入目一片令人憂傷的枯黃。忽地,林中羣鳥驚起,一片翅膀撲騰的聲響後,鳥兒象是受到了什麼驚嚇,沖天而起。不多時,山林中隱隱約約有些許人影。待走得近一些方纔看清,這行人約有數十人,年紀並不一致,有五大三粗,一身橫肉的壯漢,亦有稚氣未脫的少年郎。俱穿灰衣,腳上綁着腿,本無甚稀奇。不過這些人無一例外的,腰上掛着朴刀,手裡提着哨棒。

入了這片林,那隊伍中有一人,三十多歲年紀,十分精壯,因爲袖口挽起,露出他胳膊上刺的那頭青虎來。栩栩如生,竟活靈活現。看了四周的樹木一圈,他發話道:“就這吧。”

話音一落,數十人都散開了,從腰上取了朴刀,便在林中砍了起來。那刀近二尺長,刀背一指多厚,砍起來十分利落。

“都麻利些,上頭有命令,這幾天軍中有操演,得有些日子不能打柴。”領頭的漢子一刀揮去,胳膊粗的樹幹斷得整整齊齊。聽他說話,這羣人應該是駐紮在黃陵一帶的西軍。

“哎,哥哥,聽說大帥在華州大敗金軍。咱們整天地在這黃帝陵寢四周打轉,也不見幹正事,上頭有什麼安排?”一年輕人隨口問道。

“誰知道呢。”領頭的軍官應道。

“嗯,不好說,張機宜和王正臣來了,估摸着是有仗打。王稟是守城的行家,難不成金軍想寇坊州?”有人猜測着。

那軍官聽了這句,霍然直起身來,大聲道:“不該說別說,不該問的甭問,你還是生瓜蛋子?”

“值當麼?弟兄們不過是隨口那麼一說,這也不是啥軍機要聞,哥哥何必發怒?”旁人勸道。

那軍官環視部下一眼,冷笑道:“想是你們還不省事,實告說與你們聽,連日來,金軍的探子都在這周邊活動。想一窺我虛實,這山林中人亦罕見,極爲清靜,你這破鑼嗓子一吼,搞不好隔山就有耳。”

聽他這話說,士兵們不敢再聒噪,可心裡卻不以爲然。這深山老林,別說是人,那鬼也跑得差不離了,咱們是打柴到此處,誰沒事這兒來?好一陣沒人說話,衆軍漢揮刀不止,伐下的柴禾快堆成了小山。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衆人乏了,那軍官便招呼弟兄坐下歇息。都取出水袋,咕咕地灌着。趁着這空檔,又說起閒話來,自然絕口不提軍務,都說些軍漢們感興趣的風花雪月,縱酒狎妓之事。

一滿臉鬍鬚的壯漢正將他去年狎妓的風光事蹟說得唾沫橫飛,聽得衆人神往不已之時,一年不到二十的漢子突然站起身來,朝林中望去。他這舉動引起了衆人關注,有人問道:“王五,怎地?你一屁股坐刀刃上了?”

“有人!”叫王五的年輕士兵神情警惕。

衆人一聽,都順着他望的方向眺去,就看到密林,哪來的人影?遂有人取笑他,是不是聽同袍說些風流事,心裡窩着一團火,衝昏了頭腦,在這深山老林看到婆姨了?就是有,怕也是山中狐狸成了精,專來勾搭他這樣精力旺盛的後生。

胳膊上刺虎的軍官站起身來,一雙眼睛機警地在林中搜索着,突然,他從地上拾起哨棒,將朴刀裝在棒上擰緊,一邊朝前走去。他一動,說笑聲嘎然而止。士兵們幾乎是條件反射似地抓起了刀,都將刀片安在哨棒上,跟了上去。

士兵訓練是否有素,不一定要在戰場上纔看得出來。比如這個時候,那軍官走在前頭,士兵們跟在他身後,但卻並不是雜敵無章,三五個人爲一夥,每夥人之間都隔着相當的距離,一旦動起手來,就極爲便利。

軍官此時從腰裡解下一物,扔給了後頭的弟兄,小聲道:“一有變,你就吹號。”那是一支號角,與金軍的號角所不同的是,女真人的號角是用牲畜的角製成。他們這號角卻不知是何物,只見外頭還裹着銀邊,煞是好看。

剛剛還嘻哈說笑的漢子們全都換了一副臉孔,人人面無表情,眼神銳利,似乎成了這山中的野獸一般。

數十步外,是一片密林,但因爲秋季,樹葉掉得精光,因此很難藏身。剛走過去沒多遠,幾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一頭確實有人!這個山頭,只來了他們一夥,因此對方不可能是坊州駐軍。既然不是行伍裡的,那在這深山老林轉悠什麼?

對方顯然也發現了他們,並沒有跑,而是執刀斧在手,都往一處聚集,粗略一看,竟也有數十人之多。

隔着十幾步距離,雙方挑釁的目光碰撞在一處。那軍官舉起手,士兵們停下了步伐,虎視眈眈。對方沒有示弱的意思,有人甚至將刀換了一支手,緊盯着他們。

“你等何人?在此地作甚?”軍官放聲問道。

對方立即迴應:“你等何人?這山莫不是你開?樹莫不是你栽?竟來問我?”

“早早如實回答便罷,否則,我拿刀跟你說話!”軍官厲聲吼道。

對方沒有回話,有幾個人交頭接耳似乎在商量什麼,軍官一見,低聲道:“吹號!”

身後的士兵剛把號角拿起來,還沒到嘴邊,對方突然有人喊道:“你等莫不是紫金虎徐經略的弟兄?莫要誤會,都是自家人!”

“自家人?嘿,做賊心虛,吹!”軍官一聲冷笑。

號角聲沖天而起!與女真號角的嘹亮不同,宋軍這號角極其尖銳,那士兵又吹得非常急促,剎那之間,號角聲在羣山之中起伏!

幾乎是在號角聲響起的同時,對方數十人竟不約而同,扭頭狂奔!頓作鳥獸散!

“果然是細作!莫跑了這些賊廝!”軍官一聲虎吼,操起傢伙就追將上去!

三川鎮,是鄜州境內距離坊州最近的一個小鎮。原有近千戶人,戰火一起,逃散大半。馬五坐鎮鄜州之後,在此佈置了漢軍,契丹軍各一個千人隊。從此地去黃陵,也不過十幾里路。宋金兩軍,簡直就象在對方眼皮子底下過日子。

軍營就紮在三川鎮外,不時有士兵進進出出,卻鮮見當地百姓。鎮子裡房舍多破敗,甚至好些地方還遺留有焚燒的跡象,不用說也知道,這自然是金軍的傑作。

鎮中有一處兩層的瓦樓,原是三川鎮巡檢辦公駐兵的地方。金軍在此紮下後,便成了管兵管民的衙門。這瓦樓的底層,左右五間房,正中有一廳堂,並不很大,擺了五六把椅子,上設一張案。此時,一年過四旬,身長七尺有餘的漢子正立在案後。兩道濃眉似利刃,一雙鷹眼極銳利,高鼻,薄脣,頜下留五寸短鬚。着一領青色戰袍,外裹鐵甲,腰裡繫條銅獸頭革帶,掛刀一口,正揹負着雙手,和堂下的部將說話。此人,不是耶律馬五是誰?他不在鄜州城裡,跑到這距離宋軍最近的三川鎮來作甚?

“婁宿接連下四道令,命我引軍回防延安。言紫金虎敗活女之後,在同州集結大軍,丹州城破只在旦夕之間,延安危如累卵。可坊州的情況不摸清,怎敢貿然動身?”

“統軍,末將看昨日婁宿來函,言辭激烈,頗有撕破臉皮的味道。若再不迴應,恐怕在國相面前……”一名部將擔憂地說道。

馬五微嘆一聲,搖頭道:“紫金虎是西軍大將,素來詭詐,跟他打交道,務須多長几個心眼。這廝作每一件事,那是有目的的。這一回,他在關中平原上跟活女率領的女真精銳硬碰硬打一仗,這事實在值得推敲。”

“這,也沒什麼好懷疑的吧?宋軍當中,虎兒軍算是一個異數,專幹這種硬碰硬的勾當。我軍幾番南下,有哪一次紫金虎不是攔路虎?”部將說道。

馬五雖然對這話無從反駁,但他始終覺得有哪裡不對頭。看紫金虎這架勢,他莫不是早就知道延安防務空虛?因此想從關中平原直趨延安?從眼下情況來看,韓常打環慶去了,一時半會兒抽不開身。延安跟座空城沒什麼區別,一旦紫金虎的大軍兵臨延安城下,自己如果不救,延安兩三日裡必陷,這是毫無疑問的。

但問題就在於,如果我鄜州數萬兵馬不動,他姓徐的敢去打延安麼?答案很明顯,他不敢,哪怕他是徐衛。

如果我的兵馬動了,他當然更不敢去打。但又有一個新的問題,我鄜州的兵馬一旦調開了,延安肯定是穩如泰山,但鄜州呢?坊州的宋軍到這裡,只需要一兩個時辰,到鄜州城,也要不了兩三天。要是等我一走,坊州宋軍馬上殺過來,我又被徐衛牽制住了,以宋軍攻城的水平,我他孃的來得及回援麼?鄜州一丟,要奪回來,除非十幾二十萬大軍,否則絕難辦到。到時候,延安就是西軍砧板上的肥羊!

國相臨走之時,再三囑咐,任務只有一個。守住目前得到的地盤,在確保這一點的前提下,尋機擴展。婁宿好大喜功,志大才疏,腳根沒站穩,又派韓常去打環慶。把整個陝西東北部的防務都壓在我身上,讓鄜州單獨面對隨時按爪待撲,咄咄逼人的紫金虎。哼,他以爲他那個兒子能擋住徐衛,如何?哪怕有“鐵浮屠”助陣,照樣被殺得人仰馬翻!

“坊州宋軍防護得極嚴,各處道路要衝都設有關卡,禁止出入。軍士更是出沒於鄜坊邊境之上,想刺探對方軍情,實在困難。今日,末將派本地民夫往南,以打柴作掩護刺探橋山黃陵一帶的宋軍,哪知行事不周密,正被宋軍碰上……”

馬五眉頭緊鎖,一言不發。正在此時,一人匆匆而入,馬五見了他,暗歎一聲,催命又來了。

“報!延安急令!”

“拿來!”馬五沒好氣地吼道。又是一道婁宿催促他火速回防的延安命令。說是宋軍這三兩日內,不斷有兵馬前去集結,顯然是準備吃掉延安。婁宿還在命令中言辭激烈地表示,他懷疑馬五再三拖延入援,是別有用心!日後,將就此事,在國相面前讓他說個清楚!

馬五看罷,將那命令緊緊攥成一團,思索片刻,揮手道:“撤!全部撤離三川鎮!”

九月初,在延安方面數次急令之下,耶律馬五率馬步軍兩萬餘離開鄜州,往北進發,馳援延安府。爲了防止鄜州有失,馬五不得不斷尾求生,主動放棄了鄜州境內四縣中的鄜城縣和直羅縣。只留州治所在的洛交縣以及距離不遠的洛川縣。並嚴令留守將領,萬一宋軍來攻,堅守不出!洛交洛川兩縣,互相照應,無論如何不能丟了鄜州要地。

其實馬五並不知道,在三番五次催促他進兵之際,婁宿同時也急令攻打環慶不下的韓常回師救援。在他帶着兵馬往北跑的同時,韓常也帶着部隊往回趕。陝西金軍突然之間就從攻勢全面轉入守勢!這一切變化,只不過就是因爲華州一戰。

而讓女真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就在於,延安是陝西重鎮,當初金軍爲了打下這座堅城要塞,動用了十幾萬人馬。紫金虎他膽怎麼就那麼肥,敢覬覦延安?難不成他知道延安防務空虛?所以看準這個死穴下狠手?

但不管怎麼樣,事情正一步步按照徐衛的設想發展下去。婁宿果然跟火燒屁股似的徵召各方部隊入援延安,徐衛朝思暮想的鄜州城,防護已經大爲削弱。以金軍留守的兵力,是絕對扛不住擁有諸多攻城利器的宋軍強攻。而且領導宋軍的,還是以攻守城池著稱的西軍第一強盾,王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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