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隆興北伐,大宋雄師不宣而戰,趁着金國沒有反應過來,火速攻克虹縣和靈璧後又佔據了宿州,在大宋一方看來,這自然是好事。
不過在金人眼裡,這種不宣而戰很的卑鄙無恥下流……呃,當然,他們自然忘記了金國南下時候也多是不宣而戰。
是以劉仲洙纔有“冠冕堂皇”這麼一說,意思就是說你們現在來宿州,是作客來的,你們以前那種行徑是賊。
這其實有兩種意思了,一種貶低宋人,一種則是煊赫“主人”的身份。
這對於飽受金國蹂躪的宋人來說,確實是種無法辯駁的恥辱。
盧仲賢黑着臉,思忖着說點什麼討點面子回來,趙雲兆的臉色直接鐵青了,雖然如今是太祖一脈坐江山,但他畢竟是趙氏子弟,劉仲洙這些話不啻於啪啪啪的給他扇臉上了。
完顏永中饒有趣味的看着宋使,心中其實有些吃驚,那個舞象少年,傳說大宋本次秋闈鎖廳試第二名的李鳳梧,更有傳言是被當今大宋天子謬讚爲大宋雛鳳的人,此刻竟然面無表情。
這份鎮定功夫完顏永中鮮少看見,只在北朝那些朝堂重臣身上見識過,不曾想竟在一舞象少年身上得以展現。
這小子能作爲副使出使確實有過人之處。
盧仲賢黑着臉,“劉主簿此言謬矣,宿州本是我大宋疆土,我大宋子民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又何須冠冕堂皇的藉口。”
劉仲洙笑而不語。
李鳳梧暗暗搖頭,盧仲賢口才不行啊。
果然,完顏永中笑眯眯的拍了拍腰間長刀。“若非掛着使君頭銜,盧使君覺得能走進宿州城牆?”回首看了一眼金國鐵騎,“這些個大好男兒可不會讓使君如此隨意罷。”
盧仲賢臉色黯然,這是事實,着實無法讓人辯駁。
趙雲兆心裡也嘆了口氣,一旦涉及到軍事方面的爭論,宋人再有口才。也辯駁不過,因爲事實擺在眼前,無論怎樣。宋軍不敵金兵,每一次戰爭都在強調這個事實。
劉仲洙和完顏永中見狀哈哈大笑,甚是張狂。
卻不料平地起驚雷:“何謂冠冕堂皇?”
完顏永中收斂笑聲,看向問話的李鳳梧。笑眯眯的眯縫着眼。那股從死人堆裡爬過的血腥殺意在他身上蔓延,緊緊盯着李鳳梧,“李使君既能鎖廳試第二名,想必不是真的不知曉吧?”
李鳳梧確實感受到了難以承受的壓力,完顏永中身上那股死人堆裡孕育出來的殺氣真如個似寒冬臘月的北風,讓人心底裡發寒。
好在李鉅鹿悄無聲息的靠近了自己,背後有一尊黑塔,李鳳梧膽氣壯得一壯。豪邁大笑,“劉主簿說的很是在理。我等此次到宿州,確實是冠冕堂皇。”
盧仲賢和趙雲兆一愣,哎喲我的李家小官人嘞,你怎麼被這完顏永中一嚇,反而幫他們說話了呢,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還嫌咱們不夠丟人麼。
所以說在兩宋出使是個美差又是個苦差。
你要是能出使之中不辱國顏不丟國利平安歸去,少不了要官至一二品,但你要是丟了國顏失了國利,那麼對不起了,你的仕途也就完蛋了。
在盧仲賢和趙雲兆看來,被劉仲洙諷刺一兩句倒是無所謂,可李鳳梧此舉便有點通敵的嫌疑了,心中很是吃驚。
這李家小官人不像是個這般無知的人啊。
劉仲洙有些詫異,不明所以。
只聽李鳳梧繼續說道:“舊有新娘子,賊掠以爲婦,娘子秉死節,且問夫何處,兵鋒掠賊門,夫昂取婦出。這莫不是冠冕堂皇?敢問劉主簿,夫是賊乎?敢問劉主簿,賊安知孰是賊?”
頓得一頓,李鳳梧怒目圓睜,“敢問劉主簿,婦知孰是賊乎?”
此言一出,宿州城牆前一片寂靜。
盧仲賢和趙雲兆心裡猛然叫好,好你個大宋雛鳳,這番話簡直說到人心裡去了,一時間對李鳳梧刮目相看,官家謬讚的大宋雛鳳果然名不虛傳。
完顏永中眉頭蹙起,心中大爲不爽。
李鳳梧這番話中,那個婦本指宿州,言下之意我金國是賊,竊取了大宋這位夫君的新娘子宿州,這番話頓時將劉仲洙那個冠冕堂皇的意思解釋成了另外一種意思。
劉仲洙臉色瞬間難堪到極點。
在他耳裡聽來,那個婦不僅是指宿州,也知被金國佔據的大宋領土上的漢民,這一番叱問,便是在諷刺自己忘本,不知道誰纔是自己的歸宿。
劉仲洙正欲辯駁,卻聽李鳳梧輕蔑的笑道:“掠城掠地者,賊也。”
完顏永中嘿嘿哂笑,“李使君此言謬矣,江山多嬌,英雄者得天下,何來賊一說,若依之說,取自陳橋的大宋天下,不亦是賊乎?”
眼看劉仲洙要吃癟,完顏永中只能出面化解李鳳梧的攻勢。
李鳳梧笑了笑,“自古以來,中原都是我漢家天下,唐宋相傳更像是漢家兄弟之間的薪火相傳,何來賊之說,倒是貴國……”
之後笑而不語。
不說下去,是說下去已不合時宜,總不直白的說你們金國是個賊,竊取了我大宋山河吧,那樣的話估計完顏永中要掛不住面子,和談怕是要生事端了。
雖然話裡是那個意思,但不能直白說出來。
劉仲洙臉色依然難堪,心裡顯然憋了一口悶氣,“自秦末楚漢爭奪天下,這中原便無人是它不變的主人,得天道者得天下,無有賊主一說,李使君怕是想當然,以一家之言而度天下大勢,實爲讀書人之鼠目寸光。”
李鳳梧笑了笑,很是戲謔,“還好,我還是讀書人,知曉身在何處,不是忘了歸家的狗。”
“你……”
劉仲洙怒不可遏,李鳳梧這話太刻薄了,這不是變相罵自己是喪家犬麼。
完顏永中一看事態不對,這舞象少年太不要臉,詭辯起來一點顧慮也沒有,斷然不是劉仲洙這種君子讀書人可以吵贏的,慌忙接道:“李使君或許忘記了一個事實,守不住的江山便是別人家的後院。”
李鳳梧點頭時分贊同:“是啊,所以我大宋官家如今纔有恢復之志,終究要趕走後院裡的吠犬。”
這話就是赤裸裸的告訴完顏永中,你們別得意,咱大宋的天子現在準備恢復河山了……
完顏永中大怒。
嗆啷啷!
一聲脆響,完顏永中拔刀怒目,“找死!”
先前說賊,這還是在禮儀之內的辯駁,此刻罵我金國爲犬,是可忍孰不可忍,完顏永中畢竟是完顏雍的兒子,心裡未嘗沒有點小心思,焉能被人如此辱罵。
李鳳梧淡定自若,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好亮的刀,可惜這一刀下來成就的是他人榮耀。”
衆人莫名其妙。
唯獨完顏永中臉色變幻莫測,猶豫了下,終究收起了刀,別人不懂李鳳梧這句話,他懂:他本爲皇子,統領萬戶,卻被賜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和一位剛中進士的龍門主簿來擔任迎送使,這事不就是自己那幾位兄弟拾掇的麼。
金國上下誰不知曉,大宋的文人最特麼難對付,一張文人嘴皮,比得上大宋一千精銳。
一旦自己犯一點錯,未來就別想有繼承皇位的機會了。
殺宋使這可不是小事,搞不好兩國又要立馬戰起來,尋常金國臣民不知,完顏永中卻是清晰知曉父親的意思。
金國初定,現在根本不是和大宋纏戰的時機,如今金國的戰略就是以戰逼和。
戰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父親需要時間穩固國內局勢,如今和大宋的戰爭是他不願意看見的。
李鳳梧深知這一點,是以纔不畏懼完顏永中,說到底,大宋和金國目前的有點類似麻桿打狼,兩頭都害怕。
金國不敢戰是受限於國力。
大宋不能戰是受限於軍事實力。
只能說歷史弄人,如果大宋的君主不是趙昚,又或者金國的君主不是有小堯舜之稱的完顏雍,宋金的形勢早就變了天。
完顏永中冷哼一聲,甚是不屑,“盡是口舌之利。”
你大宋要是有能耐,有本事繼續來攻宿州啊,和談個毛啊。
劉仲洙臉色青白相間,心裡憋屈得異常難受,許久都喘不過一口氣來,畢竟這貨還是個讀書人,禮義廉恥根深蒂固在心裡,被李鳳梧當衆罵做是狗,着實怒火攻心。
“諸位請入城吧。”完顏永中心情鬱悶,拍了拍戰馬,率先一騎當先,衝入宿州城門。
盧仲賢和趙雲兆鬆了口氣,相視一眼,暗暗打定主意,此次和談要多聽這位大宋雛鳳的意見……這小子詭辯之才着實了得。
敵人的下馬威成了下馬癟。
劉仲洙無比鬱悶,怏怏的領路,對李鳳梧恨得咬牙切齒,不過此去毫州江北大營路途還遠,自己有的是機會找回場子。
大宋雛鳳?
我劉仲洙讓你雛鳳變落湯雞!
大宋使團入宿州。
不僅李鳳梧、盧仲賢和趙雲兆三人不再說話,就連那些護衛也不再說話,看着破爛的宿州城牆,屈辱感在每個人心裡熾烈。
金國鐵騎的神情則越發跋扈,諷刺之意刺目。
李鳳梧望一眼宿州城牆,無限感嘆。
婦已忘了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