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這,李鳳梧情不自禁的咧嘴笑了。
笑而無聲。
笑容很有些諷刺——至少在湯思退眼裡,這笑容充滿了諷刺。
這種情形下他還笑得出?
魏杞暗暗頓足,這小子失心瘋了不成,都如此緊要關頭了,一個不好,就是要掉腦袋的事情,他竟然還能笑得出來?
陳俊卿和蔣芾兩人對視一眼。
從張浚接手樞密使到致仕歸隱,這兩位都記着老上司的囑託,在某些情形下,對老上司的這位侄孫給以支持。
好在這個李鳳梧確實讓人省心,做的事情都是漂亮的很,需要兩人幫襯的時候,陳俊卿和蔣芾兩人心裡也舒爽的多。
總覺得是在提攜後進,而不是因爲張浚的拜託。
但此刻看見李鳳梧咧嘴笑而無聲,兩人都有些詫異,暗暗思忖,這小子遮莫是失心瘋了,被湯思退嚇着了?
按說不至於——雖然這是他第一次和湯思退直面對峙,但以他的經歷和閱歷,別說湯思退能嚇傻他,就是上皇也不能啊。
湯思退也愕然怔在那裡。
趙昚更是茫然,“李少監,你笑甚?”
李鳳梧回身對官家行了一禮,“官家,臣想起一件事來。”
湯思退喝道:“休要轉移我等話題,李少監遮莫是無法解釋——想要顧左右而言其他,聖駕面前豈容你得逞。”
李鳳梧看向趙昚。
趙昚猶豫了下,沒有贊同湯思退,淡淡問道:“什麼事。”
李鳳梧收斂了笑意,臉色不滿欽佩,“還記得臣春闈之前,遭遇人構陷,說微臣打了原國子監祭酒陳伸,被禁足梧桐公社,樞相公張浚進京述職,秉持中正之心爲臣說話,那一日朝會後,微臣和張相公同出大慶殿。”
聽到這裡,趙昚的眼裡閃過一絲懷念。
張浚致仕已經一兩年了,也不知道這位老臣身體好不好。
湯思退也同樣怔了下,想起那個令自己也感到敬佩的老人背影,情緒複雜。
李鳳梧輕聲道:“那一日同行的,還有咱們的湯相公,兩位相公聯袂走出大慶殿,微臣隨後,初升的陽光灑落在地上,在天地之間勾勒出三道影子,宛若大鵬展翅。”
湯思退不說話了。
趙昚也沉默不語。
事實上所有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李鳳梧意欲何爲。
李鳳梧卻不疾不徐的道:“那一日,微臣覺得,爲人臣子者當如是,爲家國社稷盡心力,而真正讓臣震撼的是張相公最後那句話。”
湯思退已經知道李鳳梧想什麼,張了張嘴想要阻止,卻終究什麼也沒說。
趙昚好奇的問道:“張相公最後說了句什麼話?”
刑部尚書,張杓此刻也在垂拱殿,聽到此處,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光彩,愣愣的看着這個父親最爲看重甚至超過自己的人,也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其餘一衆人人等皆豎耳以聞。
“卸下銅甲,盡一世蒼茫,跨馬槍挑落日輕紗。討來白衣,譜一曲滄海,落筆輕書萬騎奔流。”
垂拱殿裡霎時安靜,落針可聞。
湯思退囁嚅了一下,眼神複雜的默然不語。
趙昚細細品味着這其中的豪壯,和隱藏在話裡的那抹滄桑,五味陳雜。
張杓眸子裡精光大盛。
看着李鳳梧,暗暗點了點頭,猶豫的心理倏然間有了決斷。
李鳳梧朗聲道:“臣雖不才,卻深感此語,當是爲臣者之極致,若說臣有所圖謀,臣所圖謀的,便是聽到張相公此話後,願盡張相公未竟之志,臣所圖謀的,便是盡一世蒼茫,跨馬槍跳落日輕紗,傲立開封城頭,看我大軍北上燕雲十六州,臣所圖謀的,便是一曲滄海爲一生,落筆輕書萬騎奔流,站在大慶殿中,看官家親手打造的濤濤盛世裡那無限妖嬈的大宋風華!”
頓了一下,有斬釘截鐵的道:“這是臣認爲的大宋脊樑!”
振聾發聵!
湯思退暗暗嘆了口氣。
趙昚臉色的陰沉一掃而去,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魏杞、陳俊卿、蔣芾三人則微微頷首。
王剛中、洪适兩人,目露讚許和尊敬,這是對張浚的致意。
張杓上前跨了一步,“在家父離開臨安的前一夜裡,確實說起過,在大朝會後有一詞作,讓臣在家父百年之後,以此爲輓聯。”
李鳳梧有些詫異的看了張杓一眼,他竟然幫自己說話?
張杓卻目不斜視。
趙昚頷首,“張相公之心,天地可鑑,確實是我大宋之瑰。”
一直未曾說話的參知政事諸葛瑾我忽然輕聲道:“張相公真心,我等敬佩不已,然而李少監休要偷樑換柱,張相公一生豐功偉績,當得起這一詞,但你李少監如今,所作所爲卻讓人不敢苟同,黃家堤朱雀出水,便引起光化軍騷亂,更有朱雀灼宋之流言,就算李少監一心往張相公之言,且無邪也?”
一句且無邪也,立即將李鳳梧一番話語帶來的效果給破壞殆盡。
你說的再好聽,但事實卻不是這樣。
黃家堤是你修繕的,出水朱雀又暗合你,光化軍騷亂是事實,朱雀灼宋的流言也是事實,也許你是用意和心思是正確的,但是你做的事情是錯誤的。
更何況,那朱雀的出處本身就很生疑。
襄陽縣誌不曾有過任何記載,你李鳳梧去治理了黃家堤,結果就莫名其妙的出現了這一尊朱雀,難道不是你李鳳梧放裡面的?
得了,事情又回到原點。
趙昚沉默着看着李鳳梧。
李鳳梧暗暗苦笑,你妹,怎麼秘書監那邊還沒動靜?
該不會是被章擇天、金苟利、趙慶然等官正坑了吧……
正欲說辭,卻聽得一人突兀的道:“諸葛參知此言謬矣!”
衆人聞言一驚。
他怎麼會幫李鳳梧說話?
自李鳳梧到了臨安,大家都看在眼裡,這位天之驕子和李鳳梧之間從來就不對付,兩人的關係雖然明面上沒有達到勢成水火的地步,但至少也是相見兩厭的局面。
張杓怎麼會爲李鳳梧說話?
“黃家堤出水了朱雀,若是李少監治理了黃家堤,那就要推到他身上,敢問一句,若是大理忽然揮兵東進侵犯我大宋疆土,是否也要怪罪到出使過大理的李少監頭上,是他出使大理引來的禍事?豈非荒謬至極,簡直是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