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盧米安雖然有一定的心理準備,但還是無法接受。
從診所離開時,魯爾明明已經痊癒,擺脫了死亡的厄運,怎麼會突然死去?
盧米安緩步踏入了307房間,將目光投向了那張睡牀。
魯爾躺在那裡,皮膚表面是一個又一個流着淡黃膿水的潰爛傷口,臉色蠟黃,透着慘白,已沒有了任何動靜。
他的眼睛大大睜着,嘴邊有些許嘔吐物。
與那殘留着茫然、痛苦和不甘的眼眸對視了幾秒後,盧米安沉聲問道:“他什麼時候死的?”
米歇爾的蒼蒼白髮彷彿失去了光澤,她緩慢搖着腦袋道:“我太困了,睡過去了,等我醒過來,他已經死了……”
“他睡前回過302嗎?”盧米安追問道。
“沒有,他只是去了一趟靠近302的盥洗室,我也去了……”米歇爾的嗓音明明很低沉,卻給盧米安一種非常飄忽的感覺,這就像她的靈魂已經有一部分不在身體內。
都去過那間盥洗室,一個“怪病”復發,一個什麼事都沒有……盧米安皺了下眉頭,打算去那間盥洗室看看。
如果那裡沒什麼問題,那米歇爾太太存在異常的可能就相當高了!
盧米安離開307房間,沿沒什麼光照的過道向目標盥洗室走去時,米歇爾依舊跪坐在睡牀前,不斷地低聲抽泣,對其他人的所作所爲不聞不問。
因爲有了固定的清潔女工,所以三樓的盥洗室不再像以往那麼骯髒,雖然經過一天的使用,免不了會有污漬和垃圾,但至少能讓文明人們找到落腳之處。
盧米安一眼望去,藉助窗外照入的緋紅月光,看見了馬桶和洗漱臺,看見了表面出現鏽跡的自來水管和映出自己側影的鏡子。
他仔仔細細觀察了一陣,發現角落隱蔽處的管道上搭着一張白色的絲質手帕。
僅是用肉眼分辨,盧米安就認爲它不屬於金雞旅館當前大部分租客,因爲它材質極佳,刺繡典雅,價格肯定不菲。
有外來者?盧米安第一反應是拿起那張絲質手帕,做更詳細的檢查,但旋即聯想到了魯爾先生突發急病時的全身潰爛畫面,又強行控制住了自己。
念頭電轉間,他離開盥洗室,走回了307房間,詢問起還在抽泣的米歇爾太太:“盥洗室那張手帕你知道是誰的嗎?”
米歇爾又茫然又悲痛,純靠本能做出了回答:“是魯爾的。”
魯爾先生的?盧米安既覺得意外,又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他追問道:“從哪裡來的?”
米歇爾太太望着死狀猙獰的魯爾,夢囈般說道:"“今晚撿的那些垃圾裡的,不知道是哪位紳士還是小姐扔的……“
“它包着一口痰,沒有損壞,魯爾把它洗乾淨,放在了身上,打算當成二手商品賣出去,而不是作爲垃圾回收…..."
“你說那堆垃圾裡可能有髒東西後,魯爾把它拿出來,藏到了盥洗室內,他不敢再回302…..”
痰……盧米安感覺自己找到了問題的源頭。"
他緩慢吐了口氣道:“魯爾先生後來有再觸碰那張手帕嗎?你碰過嗎?"
“我不知道……”米歇爾太太緩慢搖頭,“他自己去的盥洗室,我沒碰過……”
果然……盧米安拿出手套戴上,再次來到那間盥洗室,用“墮落水銀”將絲綢製成的白色手帕挑起,放入了隨身攜帶的白紙內,將它們摺疊了起來。
整個過程中,他小心翼翼,沒直接觸碰到那張手帕。
做完這件事情,盧米安用另外的白紙擦拭了“墮落水銀”的刀身,將紙團丟入馬桶,等它因浸泡而變軟了才沖走。
他剛走出盥洗室,就看到米歇爾太太靜靜站在307房間的門口,彷彿徘徊於黑暗中的幽魂。
看到盧米安靠近自己,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太太露出了祈求的表情:“天快亮了,夏爾先生,你能幫我把魯爾揹回302嗎?”
她的嗓音依舊如同夢囈。
盧米安一下怔住,沉默了五六秒才道:“好。”
他隨即進入307房間,用睡牀的被單包裹住魯爾先生,將他背在了身後。
也就是幾步的距離,盧米安將屍體放到了302房間的牀上。
從垃圾堆裡擠過來的米歇爾太太連聲道謝,然後夢遊般晃到了木桌旁,拉開了窗簾。
時間已接近早晨六點,天邊有一抹晨曦亮起,讓緋紅的月光淡化了不少。
米歇爾聽着旅館另外一側傳來的小販叫賣聲,深深地凝望起魯爾。"
盧米安退出了302房間,回到光照還無法企及的走廊上,背靠牆壁,無聲站立,沒有破壞那靜謐的畫面。
幾分鐘過去,米歇爾太太突然動了起來。
她從房間各處翻找出了更多的鈔票和硬幣,接着衝出房間,蹬蹬下樓。
盧米安沒有跟隨,擡起右腳,往後踩在了牆上,身體也倚住了沉睡於黑暗中的牆壁。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米歇爾太太抱着大量的東西回來了。
那有裝在瓶子內的紅葡萄酒,有一條烤好的鱈魚,有鹹肉,有肉餅,有豆泥,有辣醬,有蘋果。
米歇爾太太沒有看盧米安一眼,走入302房間,跌坐於牀邊地上,將那些食物都放在了潰爛的屍體旁。
她想了想,重新站起,點亮了木桌上的電石燈,讓房間內一下充滿光明。
米歇爾太太再次跌坐在地,拿起那塊肉餅,湊到魯爾的嘴邊,笑着說道:“你最近不是很想吃肉餅嗎?今天我買給你。”
讓屍體的嘴脣染上油光後,米歇爾太太也咬了口肉餅,閉着眼睛道:“真好吃啊,我們有多久沒吃了?兩週了吧?”
連咬幾下肉餅後,米歇爾太太握住那瓶紅葡萄酒,咕嚕喝了一口。
她含含糊糊地說道:“老頭子,我們的葡萄樹結果了,釀成紅酒了,我們不用擔心以後怎麼辦了!”
她一邊對着魯爾的屍體絮絮叨叨,一邊大口喝起酒,吃着各種食物。
門外的盧米安站在黑暗裡,背靠牆壁,靜靜注視着裡面,沒有離開,也沒有進去。
很快,米歇爾太太的酒意變得濃厚,以前做過酒吧女招待的她高聲唱了起來:“貼滿金子的特里爾,“
開到天亮的舞會;
“肥得流油的烤雞,
“像是城堡的蛋糕;
“打着領結的侍者穿梭在賓客之間,
“踩着歡快的舞步。
“我心愛的人啊,就在他們之中,
“就在他們之中。
“這是歡樂之都,這是永恆的特里爾!”
唱到這裡,米歇爾太太站了起來,踉蹌着走到木桌旁,將身上那堆鈔票湊至電石燈前。
瞬息間,那些現金全部被點燃了,落到桌上,散發出明亮偏黃的火光。
米歇爾太太張開雙臂,大聲叫了起來:“這是歡樂之都,這是永恆的特里爾!”
她隨即取過捆麻袋的繩索,爬上木桌,將繩子拴在窗框上,打了個死結。
火光之中,米歇爾太太轉過了身體,面朝牀上的魯爾,將自己的脖子放到了繩結內,然後屈起了雙腿。
那繩結重重一沉,米歇爾太太的眼睛凸出了少許。
窗外的天又亮了一些,三分之一的走廊染上了微光,盧米安靠在依舊被黑暗籠罩的牆壁上,雙手插兜,右腳後撐,沒有表情地注視着吊在窗框上的米歇爾太太看着她嘴巴逐漸張開,看着她表情變得痛苦,看着她屈起的雙腿直到死去才放下。
那具屍體在晨光裡輕輕晃盪了起來。
...........
清晨6點35分,白外套街3號,601公寓內。
被敲門聲弄醒的芙蘭卡一臉痛苦地揉着偏亞麻色的亂髮:“我才睡了三個小時啊,三個小時!”
“你幫我看看這裡面的東西有沒有問題。”盧米安彷彿沒聽到芙蘭卡的控訴,拿出了那張被白紙包住的手帕,“小心一點,它可能會傳染疾病。”
“疾病?”芙蘭卡一下清醒,返回房間,戴上了一雙橡膠製成的半透明淡黃手套。
她非常謹慎地拆開外層的紙張,取出了裡面的絲綢手帕,將它放在了玻璃爲主體的茶几上。
輕叩了幾下牙齒,仔細觀察了一陣後,芙蘭卡表情凝重地說道:“是有問題,上面殘餘着不少微小但活躍的靈,屬於同一種類。"
“我懷疑那是病原體,通過皮膚接觸甚至血液交換的方式傳播,按照你的描述,它的傳染性並不強。”
盧米安聽不懂什麼叫病原體,但大概能弄明白芙蘭卡想表達的意思是什麼。
他沉默了一下道:“能找出這張手帕的主人是誰嗎?”
“沒問題,有強力媒介在這裡,只要他沒做反占卜,或者反占卜的水平不夠高,都能被我找出來。”說話間,芙蘭卡的橡膠手套上冒出了一層黑色的火焰。
做完“清潔”,她取下手套,拿出一面化妝鏡,左掌虛按在手帕上方,右手輕撫起鏡面。
她低聲誦唸了幾句咒文,眼眸隨之變得深邃。
她開始重複起占卜語句:“這張手帕的主人。
“這張手帕的主人……”
一連幾遍後,鏡子泛出了水光,於幽暗之中映出了一道人影。
那是一個身材偏瘦,臉色發白,似乎不太健康的年輕人。
他有一頭深黃的捲髮,偏棕色的眼眸透着不加掩飾的淡漠,身穿一套黑色的燕尾服,拿着白色的絲綢手帕,咳嗽了兩聲,吐了一口痰到手帕內。
盧米安努力地記憶着這個人的模樣,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
略作回憶,他想了起來。
這是于格阿圖瓦競選團隊的一員,當時就站在那位紅髮女性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