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摸挲了半晌,才緩緩說道:“昨兒,從上卿院移交過來一樁案子,因爲御使臺有疑議,而上卿院堅持自己的判決,所以依例,當由我寇卿宮複審。”
夏如說到這裡輕輕擡起頭,瞟了遙兒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這樁案子,與長史經手的那樁案子,有着莫大的干係。依例,該由長史審理,本官昨日也同孫郎中磋商過此事,崔郎中也是這個意思,長史……”
遙兒笑了笑,挺直了腰桿,正容道:“既然這是慣例,且侍郎已有安排,下官自當遵從。只是……”
她的嘴角翹了翹,譏誚地道:“如果書吏衙差突然再患急疫,那下官這兩樁案子怕是又要審的遙遙無期了。”
聽了這句話,崔良玉的臉色微微有些不自在,迅即又做出一副很從容的樣子。夏如見他答應,卻是暗暗鬆了口氣,連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本官保證,絕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情!”
皮桓、孫亦可、嚴禾姒都用一種帶些異樣的神情看了她一眼,遙兒先前玩的那一手,可不像個官場新丁,他們纔不信遙兒對於這樁從上卿院轉過來的案子一無所知,既如此,遙兒還肯幹脆地答應接下這個燙手的山芋,這事就耐人尋味了。
三位郎中裡面,只有嚴禾姒看遙兒的目光隱隱帶着一絲同情。
老嚴也是個損人,當年還是個小衙吏的時候,只因爲一個瓜農拒絕無償送他個瓜吃,他就能跑到縣衙,編出一套盜賊隱於瓜田的瞎話,結果把人家的瓜田趟得無瓜可收,以他那等睚眥必報的性子,對遙兒整治那些藐視他的書辦小吏衙差公人的手段是很欣賞的。
所以,老嚴此刻對遙兒頗有一種識英雄重英雄的感覺。
遙兒又是一笑,說道:“下官執掌寇卿宮司,不知對本司的吏目公人可有處斷之權?”
夏如不知他何以冒出這麼個話題。不禁有些意外,想了想道:“是吏而非官?”
遙兒點頭道:“是!”
夏如微笑道:“那自然是有權處斷的。只不過,書吏也好,衙差也罷。大多都是子承父職,世襲此業,除非大錯,素來沒有開革一說。”
遙兒啓齒一笑,淡淡地道:“侍郎言重了。下官不是想開革什麼人,只是上次升堂,覺得那個名叫方喏的副班頭兒用着挺順手的,如今就要他做了班頭吧!”
夏如呆了一呆,清咳一聲道:“一個普通公員,遷佐之事,長史自定便是,這就不用說於本官知道了。”
遙兒欠身道:“是!”
嚴禾姒看向遙兒的目光又多了一份欣賞的味道:“那個班頭姚垚受崔良玉指使要她難看,她就能放下郎中的架子,跟這不入品的小吏狠狠地計較一番。我輩中人!果然是我輩中人!從此吾道不孤矣!”
崔良玉眼中卻是飛快地閃過一抹輕蔑,堂堂長史,那也是寇卿宮裡數一數二的大員,居然跟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斤斤計較,此人的心胸眼界不過如此,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其實他們兩個人都猜錯了,遙兒還真不是輜銖必較、睚眥必報的性子,她之所以要在意這件事,是因爲她來寇卿宮時間太短。要獲得下屬們的服從,一個是威。一個是能,兩者缺一不可。
能力方面,只要她能把這件三司棘手的案子處理圓滿,就可一葉知秋。足以獲得寇卿宮大小官員、屬吏,乃至三法司,乃至大王的認可。
而威,卻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不可能每個人都有權力殺人立威的,六部這等所在不是軍隊。這等官僚聚集、文臣集會之地,也不可能讓她動用軍法來殺人立威。所以這是一個緩進的過程,要等到“這兒,是我在管!”這個意識灌輸到每個人心裡,她的威自然也就樹立起來了,她現在所做的,就是向寇卿宮司所有屬吏灌輸的第一次理念。
她沒有閒功夫時不時地還要跟她手下那些屬吏公差扯皮,弄不好也要被個亭長、掌固一類的小官在關鍵時刻坑她一把,逼她也學“斫窗大爺”皮郎中,狼狽不堪地爬窗子取公文,貽笑大方。經此一事,誰再慫恿底下的人扯她後腿,那些人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了。
夏如神情一肅,道貌岸然地道:“好啦,也沒旁的事,只是向大家交待一下,長史所審案件,事涉三法司,所以需要各司協助時,諸務不得怠慢。另外,長史剛剛到任,事務難免生疏,崔郎中久在寇卿宮,長史有什麼事與你磋商時,還要多多相助纔是。”
“是!”
“謹遵侍郎吩咐!”
“多謝侍郎維護!”
五大郎中一齊起身,向夏如施禮,恭送菩薩歸位。
夏如便向屏風後面走去。
“諸位,告辭!”
皮桓率向向衆人拱拱手,飄然走了出去。
孫亦可略一猶豫,向遙兒拱拱手道:“上卿院移交來的這樁案子,案件本身或不復雜,但是牽涉到三法司所有衙門,這就複雜的很了,長史,謹慎些!”
衝着那每天不斷的免費小酒兒,孫亦可還是提點了他一句。
嚴禾姒也是一笑,說道:“這樣的案子,不好判吶!本就是一潭混水,哪裡攪得清呢?怎麼着能讓三法司都留些面子,那就圓滿了,呵呵,粗鄙之見,還請參詳,告辭!”
衝着遙兒的性子他頗爲欣賞,老嚴也提點了一句。
崔良玉聽着,臉就有點黑。遙兒的臉不算很白,比起他來,卻是玉面朱脣,俊面秀美了。
旁人走了,崔良玉卻走不得,因爲他和遙兒本就在一處作官。
於是,一個黑臉、一個白臉,便一起回了寇卿宮司。
威武……威武……
寇卿宮司的大堂上,這一回的“堂威”喊的整齊、洪亮、威嚴,聲波匯成了一股氣浪,似乎平地起了一股旋風,窗櫺和人心都在這聲“堂威”中瑟瑟發瑟。這大堂的設計本來就有壯大“堂威”的效果,這一聲懾人之威叫罪囚聽見。膽氣先就能喪了三分。
明鏡高懸,主審官的位子還空着,兩旁衙卒列隊,風火棍頓地。面目嚴肅,一派森嚴。主審官的公案左右各擺着一張矮几,司吏和書令分別站在矮几後面候着主審官,正副班頭站在衙差隊更的最前邊,挺胸擡頭。氣宇……
說到氣宇,這兩位班頭實在不夠軒昂,雖然盡力挺拔了身子,看着依舊像打了蔫的穀穗。
站在右側列隊前邊的是方喏方副班頭。方副班頭的神情很不自然,他以前不曾做過班頭也就罷了,如今既已做過,心中就有了野望,班頭一回來,他這代理班頭馬上被打回了原形,心中怎麼能舒坦的起來。
站在左側衙差前頭的。就是上回“突患急疫”的姚垚莫班頭了,班頭此刻的模樣看起來還真像是患了什麼疫症,一頭一臉的包,一個摞一個的紅色疙瘩中間,還有幾道或深或淺的條狀痕跡,好象天際的慧星一掠而過時拖曳出來的長長的尾巴。
紅包是他被“隔離”在荒郊野嶺上時,被秋蚊子咬的。這野外的秋蚊子狠吶,咬一個大包又癢又痛又腫,半個月都消不下去,你不撓就難受。撓了更難受。
至於滿臉包上一道道的“慧星尾巴”,據他自己說,是因爲皮膚騷癢抓撓造成的,可是幾乎每個人都被蚊子咬過。還沒見過誰被蚊子咬了就會從鬢角一下撓到腮邊。撓個滿臉開花就能解癢的。那只是陪着他被關到野外,餵了好多天蚊子的班頭娘子一怒之下賞給他的。
遙兒從屏風後面走出來,看了看肅然的公堂,眉頭一皺,對韋春春道:“怎麼這麼大排場?”
韋春春懵然道:“大人,升堂問案。一向如此啊!”
“哦!是了是了。這是本官的不是!”
遙兒恍然笑道:“是本官沒有說清楚。前後兩樁案子,兇手和人證都是一家人,祖孫三代對簿公堂殊爲不美,本官還是在二堂問案吧。你把他們帶到二堂來,還有,一個個的帶上來,不要叫他們彼此照面!”
韋春春心道:“眼下這案子還有什麼打緊的,那老虔婆死不死,除了崔郎中根本沒人在意了。上卿院轉過來的那樁案子纔是大利害,長史不專心審那案子,居然還要連這程氏娘子死亡案一塊審麼,怎麼如此輕重不分!”
韋春春心裡這麼想着,嘴裡卻不敢說什麼,連忙答應一聲,照辦就是。遙兒剛要轉身離開。目光一轉,忽然瞧見一臉大包的姚垚,不禁一怔,問道:“你是哪個,既然站在班首,怎麼本官從未見過?”
姚垚此時哪裡還有半點倨傲之氣。心中雖然對遙兒怨恨莫名,臉上卻不敢表現出半分異樣,只是規規矩矩地回答道:“回長史,小的是本司的班頭兒姚垚!”
遙兒“哦”了一聲,不以爲意地道:“原來是你啊!從現在起,本司的班頭兒是方喏,你麼,幫他打打下手,做個副班頭吧。”
方喏聽了又驚又喜,姚垚卻是又驚又怒,一時氣往上衝,脫口問道:“敢問長史,小人有何過錯,要被免去班頭一職?”
遙兒瞥了他一眼,道:“沒有過錯!”
“那麼是何原因?”
“沒有原因!”
方喏氣笑了,怒道:“哈!既無過錯,又無原因,長史如此處斷,小的如何心服!”
遙兒也笑了,淡淡說道:“本官爲什麼要你心服?你只要服從就行了!”
姚垚雙拳緊握,振聲問道:“那又是因爲什麼?”
遙兒不屑地撇撇嘴,轉身走向屏風後面,腳下不急不緩,聲音卻沒有因爲他的步伐稍作停頓,她的話清清楚楚地送進了姚垚的耳朵,也送進了公堂之上所有人的耳朵:“什麼都不因爲,只因爲,這是我----寇卿宮正堂長史的決定!”Lxh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