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宮,襲芳院裡,一地鳥毛。
那隻僵貓滿足地蹲在一根廳柱下面,伸出舌頭,美美地舔去脣邊最後一絲鮮血,心滿意足地喵了一聲。
團兒怯生生地對田七娘道:大王,奴婢有罪……
田七娘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看着地上可以證明那隻鸚殄曾經存在過的幾片羽毛,緩緩地說道:懲罰它,先餓它幾頓,再取一隻鸚殄來,老婦不相信,整個天下都可以服從於老婦,老婦就不能讓一隻僵貓屈服!
田七娘說完,就轉身向外走去。
或許人老了,都會有一種兒童般的天真和執拗,田七娘不知爲什麼,忽然跟一隻僵貓較上了勁。大概是對於王儲的人選她實在無法選擇,只好把這種選擇的爲難投射到僵貓和鸚殄身上,希望從它們相處的結果,找到一個啓示。
大王,穆夫人覲見!
哦?離姜來啦?
田七娘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不管是兒子還是侄子,乃至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讓她省心的,如今想來,還是這個寶貝女兒讓她開心吶。
田七娘臉上剛剛綻出笑意。一副男兒裝扮的穆夫人便走了進來,親熱地喚道:阿孃!
田七娘嗔笑道:你這丫頭,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還是這樣胡鬧,堂堂公主,一出門就做男裝打扮。
穆夫人向她扮了個俏皮的鬼臉,笑道:這樣出行方便嘛,阿孃知道,女兒從小就喜歡作男裝打扮,這幾天雨水不停,叫人煩悶。女兒去幽離院住了幾天,散心解悶兒,這不剛回城,就來看望阿孃了麼。
田七娘由她扶着手臂,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還是你這丫頭清閒吶,爲娘每天可是有無數的事情需要操心。聽說姜成在幽離院建有一幢別墅。你在那兒也有園子麼,娘怎麼沒聽你說過?
穆夫人嘟起嘴道:這還需要說與孃親知道麼,女兒都羞於出口。女兒那處莊園小得很,遠遠不能與姜成這位侯爺的園子相比,早晚我會建一幢遠比她的莊園更恢宏、更華麗的園子,到時再請孃親去小住幾日。
田七娘呵呵笑道:你這丫頭。從小就是個不甘落人後的性子,你要建園子。要不要爲娘幫襯你一些?
穆夫人得意地道:這可不必,女兒自有辦法,前番阿孃破例按親侯規格,加女兒食邑爲一千畝。已經有人眼紅了,女兒可不想叫人再說閒話。
田七娘知道自己這個女兒一向要強,聽了只是微笑不語。
穆夫人陪着田七娘到了寢宮。母女倆說了一陣子體己話,田七娘有了倦意。便在榻上昏昏睡去,穆夫人候她睡着,便出了寢宮,又往史館走去。
史館中,裴紈向親信的女官符清清問道:張學士可打聽到了什麼消息?
符清清道:總管,張學士還沒進宮來呢,待制放心,清清派人守在前邊了,只要他一到,馬上引他來見你。
好!
裴紈答應一聲,愁容難掩。
符清清看在眼中,心中很是詫異,只要總管肯放下身段傾心結納,願意依附於她他官員比比皆是,用得着把一個遙兒如此放在心上麼?
只是眼見裴紈心煩意亂,符清清可不敢問。
這時有人稟報道:公主到了。
啊?
裴紈一怔,擺了擺手,符清清立即向外退去,剛到門口,穆夫人已然邁着悠閒的步子走進來,符清清連忙躬身退到一邊,候穆夫人進來,這才退出去,把門掩好。
裴紈強擠出一臉笑容,迎上前道:離姜,這陰天下雨的,你怎麼來了?
穆夫人向他眨了眨眼,笑道:多日不見,甚是想你,我來宮裡看看你呀。
裴紈暗暗苦笑,說道:這天氣叫人心煩的很,我倒正想與人聊天解悶兒呢,坐吧,你想喝點什麼?
穆夫人斂衽在案後坐了,瞟了裴紈一眼,忽然說道:小紈你一向性情淡泊,萬事雲煙,不爲所動,如今愁容暗斂,心煩意亂,真是因爲這陰雨連綿的天氣麼?
裴紈暗自一驚,看着穆夫人道:離姜何出此言?
穆夫人微微一笑,從案上拿起一塊雕成白兔兒狀的鎮石輕輕把玩着,頭也不擡地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小紈是在爲關在臺獄裡的某個人擔心吧?
裴紈頓時失色,驚道:離姜!你……
穆夫人緩緩揚起眉來,一雙嫵媚明亮的丹鳳眼微微露出一股煞氣,竟有一種驚人的美麗。她那豐潤飽滿、嬌豔如同花瓣的小嘴一張一合、一字一句地道:那個人,名叫遙兒,是麼?
啪!
鎮石往案上輕輕一拍,裴紈卻如雷擊頂,蹬蹬蹬連退三步,失色駭然說道:離姜,你……你……
穆夫人輕輕抖了抖衣袖,若無其事地把衣袖斂進懷裡,悠然道:裴紈,你怕什麼?你們兩個之間的那點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不過你放心,也就只有我知道而已。
她擡頭看着裴紈,笑眯眯地道:我是不會說與別人知道的。
不被人知的時候怕被人知,如今已經被人知道,裴紈卻迅速地冷靜下來,他走到穆夫人對面,緩緩地坐下,目視着穆夫人,說道:公主對裴紈說這番話,應該是有所爲而來,公主可以把來意告知麼?
穆夫人又拿起那隻白兔兒鎮石。輕輕撫摸着,感覺着它那圓潤的質感,低聲道:還有六天,她就要被砍頭了,裴紈現在是什麼感覺?心如刀割、還是滿心欲碎啊?
裴紈沉聲道:你到底要怎麼樣?
穆夫人霍地擡頭,四目相對,這對數年友誼,曾經的“閨中好友”,目中凜冽如刀,彷彿擦出了一片火花。但是隻是剎那的交鋒,穆夫人的目光就變得柔和起來,彷彿是一口刀鞘,把裴紈鋒利的目光盡數收容進去:小紈你可有辦法救她麼?
裴紈沉默不語,穆夫人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微微笑了笑,說道:或許……我有辦法!雖然我也沒有十分的把握!
裴紈下意識地向前一傾。隨即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緩緩坐直身子,問道:你要什麼?
穆夫人慢慢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就像那牡丹名種雪映朝霞於瞬間綻放。美麗的炫人二目,可是她的聲音卻冷得如同出鞘的刀鋒:我知道你喜歡她,我要成全你,要你和她在一起!
裴紈驚愕地看着穆夫人。看了許久,目中漸漸露出恍然的神色。訝然道:你……你說什麼,和她在一起?
穆夫人收斂了笑容,緊緊抿起了嘴脣。
裴紈忽然笑了,很開心地笑道:你在嫉妒她。是麼?
穆夫人冷冷地盯着他,冷冷地說道:如果你只想逞口舌之快,那也由得你。你就等着給她收屍吧!
穆夫人說罷,把袍袖一拂。盈盈起身,舉步向門口走去。
慢着!
裴紈突然喚住她,穆夫人收回觸及門柄的手,緩緩轉過身來,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我答應你!不過如果這只是我一廂情願呢?
裴紈目中有閃閃的韻光。
穆夫人傲然道:我自有辦法讓她愛上你!
裴紈低聲道:好!只要能救她,這……我什麼都答應你!
穆夫人椰揄道:真是感人!小紈對她還真是用情至深吶,我這是成全了你一片癡情,我真不知那小女子有什麼好的,居然連一向目高於頂的“珠簾宰相”都如此垂青於她!
裴紈雙目一厲,說道:那你呢?你何必出現在這裡,堂堂國之珍珠,何必說這樣的話?居然在嫉妒一個小女子,哈哈……真要說起來,我比你可幸福多了,至少……
裴紈沒有再說下去,儘管穆夫人趁人之危,他還是不想說出傷人的話。但是穆夫人已經聽明白了她的意思,臉色頓時一沉,說道:不只是你,還有管仲!他也得答應,一旦救出遙兒,就得主動休棄遙兒,離開他的身邊!
裴紈沉默良久,說道:我不能替他做出保證,不過……我會盡力說服他。我會向大王請旨,出宮一趟,趁此機會去見一見他。
穆夫人頷首道:好!我要得到你們的承諾,纔會採取行動。你最好快一些,六天,一眨眼就過去了!
裴紈心痛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來,他沒有辦法再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穆夫人道:我需要一件信物,一件可以令遙兒相信來人的信物!
裴紈沉默片刻,緩緩說道:只要對遙兒說,那年桃花開時,我在等你!她就明白了
好,說到對宮裡的掌握,我不如你!如果需要用到宮裡的人……穆夫人柔聲道。
裴紈接口道:我會全力配合!
穆夫人沒有再說話,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淡淡地留下一句話:小紈,別忘了你的承諾,儘快給我一個結果!
該死的人兒,一而再的拒絕於我,我是堂堂齊國公主,沒人可以違逆我,我要讓你喜歡的女人一侍二主,哈哈!
張大壯用飯勺子在桶沿上使勁地磕打了幾下,一看已經到了遙兒的牢房前,便把飯勺往桶上一掛,拎起一個食盒,肖虎板着臉打開牢門,張大壯剛一走進去,肖虎就有意無意地站到了門前。
送來的飯菜是很精緻的,管家的廚子擔心遙兒吃不好,煞費苦心地準備了幾道可口的菜餚,不過依着慣例,最可口的菜還是被執役們截留了。
肖虎有意無意地橫在門口,兩個佩刀的執役便站在門口聊起天來,壓根沒有進去的意思。自從臺獄被歹人闖入,連殺數人,又逃之夭夭以後,田七娘大爲震怒,調了禁軍的官兵來加強此地的防衛。
這是對付謀逆要犯,保護的又是朝廷的執法衙門,動用武裝名正言順。如今這臺獄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防衛十分森嚴,執役們就有些鬆懈下來,如此嚴密的戒備之下休想有人逃脫,他們也就偷了懶。
遙兒正在地上躺着休息,房門一響她就站了起來,門一開,光線射入,遙兒微微眯起了眼睛。
張大壯把食盒放下,遙兒看了他一眼,緩緩舉步上前,彎腰去拿食盒。張大壯扭過頭去向外面飛快地掃了一眼,突然壓低嗓音問道:遙兒姑娘,你的罪證有二,其一:孫花花檢舉,你與她同謀,欲待兵變之夜裡應外合,打開內宮門,控制大王寢宮!
遙兒一怔,彎下的腰又慢慢直起來,盯着張大壯,目中泛起一抹奇光。
張大壯道:罪證之二,便是驟然暴富,有鉅額財產來源不清!這便是謀反之人收買你的好處,遙兒,你對此有何解釋?
這番話若是在公堂之上由俊下臣問起,那是最恰當不過,而今卻是由張大壯問出。這張大壯只是一個膀大腰圓的廚子,腰裡繫了一條油漬麻花的藍布圍裙,頭上扎着一條已經看不出底色的布帕,油光光的胖臉卻極爲嚴肅、鄭重其事的樣子,彷彿一位升堂問案的官大老爺。情形實在有些可笑。
遙兒隱隱明白了一些什麼,她沉聲答道:遙兒入宮後,曾在孫花花麾下做過一些時日的大角手,不過彼此並無私交,不但沒有私交,相反還有芥蒂,我曾受過孫花花的排擠,此事孫花花身邊的兩個親兵是清楚的。
張大壯眉頭一皺,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遙兒回想了一下,說道:大約前年冬天,我記得此事過後不兩天,我就調到內衛了,你若查閱履歷記載,便可以知道詳細的時間!
張大壯又道:好!那麼,你那十餘家處於旺市的店鋪,又是何人所贈呢?
遙兒聽到這裡,卻不禁猶豫起來。
實際上,她現在只是隱約猜到了張大壯的來意,以上兩個問題,就算張大壯是詐供,他也是要這麼回答的,即便是俊下臣升堂公審,她的回答依舊如此,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所以儘可坦率回答。
可是這第二個問題卻不然,因爲她與彌子暇確實有所謀劃,雖然她沒有參與宰相們的兵變行動,但是從長遠來說,她與彌子暇所謀劃的東西與宰相們所做的事情目的是完全相同的,都是爲了恢復姜齊江山,只不過一個是穩紮穩打,一個是行事促急罷了。
如果這張大壯是來詐供的,一旦問出送禮人是趙逾,必然有人去查,遙兒的門子就是隱墨的人,他出事後,趙逾恐怕早就做了準備,這一查怕是徒勞無功。如果真被他們查出了什麼,朝廷中的這些刑獄高手也並非一班廢物,恐怕就要查出大問題。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