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開始時,席上氣氛還比較拘謹森嚴,但經過一下午的推杯換 盞,這幫粗人全都裝不下去,一時間打嗝放屁的、勾肩搭背的、抓着一個人大講光輝歷史的,掉到桌子底下去的,不一而足。
周榮首先一個,喝的四仰八叉,一個人就佔了三把椅子,秋末入 冬,卻將外套脫了,身上汗氣蒸騰,大着舌頭在那大喊上酒。
萬素飛也大紅着臉,走路有些打晃,平時眼裡利刀一樣的神氣也不見了,手裡拿着一隻長頸廣腹的銀壺,笑着把落進去的投矢取出來,那壺裡頭裝有小豆,一搖沙沙亂響,口中道,“牛將軍輸了,當飲滿 杯”——有酒無令,不成宴席,周榮正命她當令官呢。
那姓牛的將官膀大腰圓,聲如洪鐘,道聲“俺老牛從來不賴”,咕嘟嘟喝了一碗,放下大叫再來。
萬素飛放回銀壺,纔要再發令,身後卻傳來一聲“沒意思,沒意 思!”,看時,正是周榮,喊道,“凡酒令,都要那被罰的人抵死推 脫,衆人相勸,纔好玩兒,現在這幫醉蟲巴不得喝酒,有什麼意 思?!”
他這一叫,衆人也紛紛附和,有說輸了除了喝酒還要講笑話的,有說讓拿鼻子拱酒杯的,吵吵嚷嚷,不得定論。
突然間,有一個清細的聲音插了一句,“不如輸了的扮女裝 吧……”
萬素飛一時衝動摻合這句,自覺失言,想趁着大家紛亂悄沒聲地就算了,沒想到,周榮的脖子蹭楞一下轉了過來,“你說什麼?”
“啊……那個……”
不等她再重複,他卻突然亢奮起來,拿筷子大肆敲着酒罈,“好啊好啊,大夥兒聽見沒有?!輸了的扮女裝!扮女裝!”
“皇上不可啊,這國之大統……”,話音未落,矮個的王司禮官撲通一聲跪下去。
但他話還沒說完,周榮就已拍案大叫,“來人,這掃興的…… 嗝……裝麻袋裡丟出去,越遠越好!”
萬素飛掩面長嘆,給周榮當司禮官,也是夠倒黴的。
隨着倒黴小官的聲音越來越遠,地下也亂成一團,本來這幫武將沒啥禮法觀念,這會醉了,更兼皇上挑頭,都只覺得好玩。有那麼兩個覺得不合適的,看小官下場,也都不敢則聲。更何況,其實大家心底,何嘗不想看看別人好笑的樣子呢?
最終大家決定,要扮個戲裡的相,還要帶着唱句戲文。
周榮辦事那是相當地有效率,宴上本來徵了一羣歌伎,片刻,弄上來不少女式衣服——也不需要是全套,有個行頭意思下罷了。
第一個倒黴蛋是位姓宋的副將,他扭捏不肯穿,寧可多飲三大杯,衆人卻哪裡肯依,周榮一聲令下,七手八腳把他外袍脫了,裹上件大紅霞帔,頭上三叉戟一樣插了三支鳳釵,終於苦着臉唱了一句“奴家命苦啊~~”
接着過了幾個,開始有不願意的,看前車之鑑,也都認命,乖乖兒受罰,笑得衆人前仰後合。
行令一圈,又是那姓牛的將軍輸了,他倒是願賭服輸之人,很豪氣地取了件紗披,執鐵板,發氣衝鬥牛之聲, “小尼姑我年方二八……”
此音一出,萬籟俱寂。
繼而全體人不可抑制地爆發出狂笑,開始被整那位宋副官好像報了一箭之仇般,滾到了椅子底下,周榮趴在桌上拼命拍,眼淚都出來了,連一直較爲內斂的江軒也捂着肚子彎下腰去。
差點笑斷了氣的萬素飛好容易爬上桌子,等衆人大多累的笑不動,又叫道“繼續!繼續!”
這次非常不幸地,是江軒輸了。
周榮雖醉,還有三分神智,不由一愣
他知道江軒此人性子端莊正統,律己甚嚴,可以說是有輕微潔癬,現在玩的太瘋,這些衣服又是娼妓所穿,只怕他會着惱。若真翻了臉,倒是自己不好看。
果然,江軒看那衣服,面上露出厭惡神色,連退了幾步。
大家雖然是頑,心裡也都有把尺子,知道什麼人能接受到何種程 度,因此在周圍一徑相勸,卻無人敢像開始對宋將軍那樣放肆,雖然也都敬重他爲人,此時難免覺得有些掃興。
正尷尬,卻聽銀壺沙沙一響,萬素飛跳過來,道聲,“衆位等 等!”,一溜煙而去,俄頃,從後院轉出,手上多了一枝雪色梅花。
她踉踉蹌蹌跑到江軒面前,笑吟吟將他脖子扳低,攏了攏頭髮,將那花插在鬢角,乍一看,還真有點像當下一出紅戲《簪梅記》裡的花 旦。
於是江軒也笑起來,順着景唱了句裡頭的唱詞“須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衆人也不跟他較真,嘻哈拍手,徑自散去,催促着往下進行。
周榮遠看江軒好像由倔驢變了小綿羊,老實任萬素飛扳他脖子給他簪花,也不言語,直着脖子嚥下一口酒去,這時,順序輪過來,該他投壺。
他玩這個本是不錯的,可這次不知怎麼,竟一連投失三箭,忙整頓心神,好好比賽。
連着中了幾次後,衆將露出懊惱神色,只要再中最後一箭,他們又沒笑話可看了。
周榮屏氣凝神,投出最後一箭,沒想到,有的時候欲速則不達,太大力,被壺底的豆子一下彈起,又不知怎的被另一些箭阻了下,於是在瓶口顫顫巍巍,好像差那麼一點是進去,又差那麼一點是出來。
他顧不得別的,雙手握拳,身往前探,對着那籤子大喊“進去!進去!”,那矢卻大膽“抗旨”,死活就在那搖來搖去,衆人也都沒了聲音,各個伸長脖子,大氣都不敢出地圍成圈看着,一根針掉地上的聲音恐怕也聽得見。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響亮的噴嚏橫空出世……
然後是淒厲的一聲“姓牛的,朕宰了你!!——
於是這始作俑者到底自食其果,好在他倒想得開,要做就敬業點,去換了一身齊整的出來,玉色花卉纏枝裳,外罩綠翅紗羅,頭戴支碧雲釵,且沒有唱,甩兩個完全不標準的水袖,衆人已經開始瘋了似的大笑大叫,鬨鬧比剛纔牛將軍時尤甚。
其實單說打扮,周榮這一身也沒什麼,是當時名角碧雲的裝束,衣裳有點小,但並不比剛纔那幫粗大將軍更有“效果”,相反,甚至可以說是扮相漂亮的,不過,物以稀爲貴,大家不笑那纔怪了。
然後他開腔,低沉的男聲中卻又帶了幾分清冽,“天涯不見見如 何,一見一生誤太多。縱已無情冰作骨,風陵渡上畏經過”。
這是碧雲《終身誤》裡的一段唱詞,詞義本來悲切,但這時現場那管他唱什麼,只看他開口便更是瘋狂,地上滾了一堆的人,笑聲響徹整個宮殿,連一個已經在桌子底下躺了多時的傢伙也突然擡起頭來,大笑三聲,然後咣噹一下又石頭一樣再杵下去。
萬素飛本來也只顧笑,可到中段,周榮無意間一個動作,水袖半掩臉面,只露一雙眼睛出來,她心裡卻不由咯噔一聲,再笑不出來。
他的剛毅,原本是體現在臉的下半的,若只有一雙柳葉眼睛,這樣醉了乜斜着,還真的當得起嫵媚二字,然而這不是最重要的,而是那一瞬間,她發現,他像極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