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榮相當窩火了,果不其然,他一不在,就非要弄出點事不行。
腳下一邊楊妃伏地哭嚎,說什麼丫頭跟了十年被活活屈死,一邊章妃理直氣壯地辯解,說什麼做賊心虛畏罪自裁,讓他前所未有地覺得像兩隻蒼蠅在身邊飛繞。
“好了!!”他一手在案上砰地一砸,震落了一個茶盞在地上,乒乓摔得粉碎,兩個女人也被嚇得一震,鼻涕都在一半僵住,一時不敢吸上去也不敢落下來。
“都跟朕上博望殿看去”,周榮陰沉着道一聲,於是各懷鬼胎的一行人逶迤前進,靜默不語,重到案發現場。
“人證何在?”
小李子聞聲出列,忙不迭給皇上指演當初他在何處,放火人又在何處,如何看見,如何判斷,所說的與方纔審訊時說的一致,一直立着耳朵想找碴的楊妃也沒聽出什麼破綻來。
然而卻有另一個今天從頭到尾沉默着的人發現了一點什麼。
萬素飛孤身進宮,本來是抱持着一個計劃的,雖然有飛天縱火的突發事件打亂了她的計劃,但這一段時間,她已經謀算着,儘量利用時局,回到她的軌道上來。
她擡頭看看落日,偏西的斜陽給每個人在相反方向拉下一道長長的影子,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心頭一下亮起來了。
她小時候,玩過一種紙卡遊戲,一副紙卡中有竹、桃、梅、蘭、菊、荷等等,每樣五張,大家都把卡背面放置,內容只有自己知道,若第一個遊戲者放一張牌說“荷花”,後面的人都要在上面也跟“荷花”,然而這時若被人伸手啪地掀起來,是個假的,最後跟卡的人就要把出來的所有卡片都拿走,可憐那高高一疊十七八張所謂的“荷花”,有時竟然連一張真的也沒有。
萬素飛笑起來,沒想到,長大了,還有機會玩到這個遊戲。
她意識到一件事,讓她確定,放火當天在現場的,除了她和曲念瑤,一個都沒有!
回頭想那謠言,“有人看見重華宮的紅人曲念瑤,穿身黑衣服”,似乎言之鑿鑿,可仔細琢磨一下,如果她是楊麗華,不派曲念瑤去做這等大事,難道派阿貓阿狗去?夜裡行事,不穿黑衣服,難道穿身燈籠?以曲念瑤的身手,就那麼容易被人發現?這人就這麼巧是章淑妃派系裡的馬才人的下人?
換句話說,章淑妃所出的,根本也是一張“假荷花”,她大膽地放出一個本來自己也並無把握的謠言,如果猜對了,楊妃八成會以爲事情敗露,陣腳大亂,自毀長城,如果猜錯了,至少對她也沒什麼損失。
而現在,看來不幸那謠言很接近事實,讓楊妃沉不住氣地去殺人滅口,在這一局上,她可是真的輸給老對手了。
可惜章妃百密一疏,她所精心安排的說辭,還是有一個破綻。
更大的問題是,她遇到一個有目的要打破現有格局的人。
所以萬素飛就呵呵冷笑起來了。
周榮在前頭正聚精會神地聽小太監介紹,突然身後有笑聲,一看,竟然是一直不曾說話的萬素飛,忙道,“你笑什麼?”
“奴婢笑這小太監當着皇上的面,一套謊話說的還挺溜。”
簡簡單單一句話,卻有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效果,現場靜了半秒鐘,然後突然爆發起來,章妃派系的自然指着她大加戕撻,楊妃派系的卻叫她趕快說下去,就是中間派的,也都瞪圓了眼,想聽她如何敢在這時放這樣一句話。
周榮好容易平息了衆人,直勾勾看着她道,“這話怎講?”
萬素飛於是淺淺一躬,不卑不亢,朗聲說道,“民謠說,‘十五月亮十六圓,到了十七少半邊’,九月十七,月亮已呈虧相,從東方升起,斜照向偏西方向,當時奴婢所見的,也確是這樣。”
“那麼”,她指着現場的景物,接着說道,“小李子原話,他當時在這顆大樹後頭藏身,離放火人相隔有三四丈遠,看見月光正照在宮門處的放火人臉上。不用說,放火人背對着他,他不可能能看清人家的臉,所以放火人必然是面對着他的,可是,宮門在東,大樹在西,這樣一來,月光是照在放火人後腦勺上的,小李子怎麼能看見月亮照着她的臉?又怎麼能從三四丈外看清那是貴妃娘娘處的曲念瑤呢?”
如果剛纔那句話是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一段則像北風捲地百草折,一時間,所有人都泥塑木雕般愣在那裡。
萬素飛也不記得後來是誰說了第一句話,印象裡便都是那叩頭如搗蒜的“皇上饒命”,以及空氣裡瀰漫出的一股尿味了。
小李子可不像曲念瑤那麼能熬刑,不幾下,便把黃的白的都一五一十招了,爲了脫罪,又咬出好些人來,由於事出突然,這些人大多沒有防備,一時說得更是前言不搭後語,矛盾錯漏百出,一時間雞飛狗跳,場面熱鬧得很。
但有人還怕它不夠熱鬧。
正亂着,周榮面前突然又撲通一聲跪下一個人。
那人正是萬素飛。
只見她忽地將面上紗布扯下,露出另一半間雜的焦黑與嫩紅,那個樣子,甚至比她初燒傷時還要可怕,不止那些宮妃,連見慣打仗死人的周榮,都冷不防地心頭一悸。
“奴婢服用太醫藥物,近一月矣!如今不見絲毫起色,反而惡化,奴婢斗膽,請皇上能當面查驗奴婢所服之藥,給奴婢一個公道!”萬素飛情辭懇切,語聲哀婉,手中捧上一個布包,正是她所服之藥的藥渣。
既然有炮仗,就都在過年時候放吧,事情搞得越大,就越一定要有一個結果來交代,更何況,她也需要一個名正言順的毀容理由……
本來已經面如土色的章扶柳見這陣仗,身形一軟,差點暈了過去。
後來,在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正面、單獨跟萬素飛說話時,問後者,楊麗華放火燒你成這樣,我不過是補些後手而已,爲何你竟要幫她害我?
萬素飛輕輕答道,有的時候,推誰下水,關鍵在於誰站在河邊。在宮裡這麼久,你不明白這個道理麼?
於是章扶柳大笑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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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章妃與楊妃一年多來的鬥爭,在一場前者精心謀劃的佈局中,卻以後者的突然逆轉而告終。這逆轉來得那麼意外,章妃的派系甚至沒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楊妃的黨羽還擦着脖子上的冷汗,當她們回過神來,那個導致這一切發生的女子,又已經好像入鞘的寶劍,重新陷入無聲與低調——可沒人能忘記她出鞘的寒光,大家紛紛猜測,她到底是僅僅爲了揭露真相而揭露真相,還是希望章妃的垮臺,或者根本就是楊妃的暗樁。
末了,倒有一件小事,先前確實沒有氣脈了的曲念瑤,過了一天,竟然悠悠醒轉過來,不過這時她已經不是事情的焦點所在,也沒有多麼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