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素飛沒回宮,住在校場附近的營房。
她披着衣裳直挺挺坐在牀上,沒有燈,臉面隱沒在黑暗裡,一團模糊。
雖然對周榮說的是那樣輕描淡寫,但回到這裡,她睡不着。
回憶不由自主地氤氳開去,很久,真是很久,沒有想起那些舊事 了。
韓笑,她以爲這輩子或許再聽不見的名字,如今入耳,竟如此鮮 活。
最後一次見他,他八歲。
年幼掩蓋不住他的俊美,那可以說是她見過最漂亮的孩子。
他的父親,韓復,作爲皇后的弟弟,不醜,至少年輕的時候不醜。
而他的母親,更是大晉當時遠近聞名的貴冑美人,一雙眼睛天生月牙兒形狀的,向上彎去,生氣時,看起來也像含着笑意。
韓笑繼承了兩人的優點,尤其那雙眼睛,與母親分毫不差。
可惜命運並沒有對他微笑。
權臣家爭寵奪位的事情不比帝王家少,而出身嬌貴的花朵,在生存的競爭面前,往往輸給叢生的雜草。
韓笑六歲的時候,母親吞下一塊金子,冰冷地躺在牀上,遠處傳來新近得寵的妙妓咯咯的笑聲。
那個時候,萬素飛已經在他家,親眼目睹這一切。
無與倫比漂亮的孩子,晃悠悠地走過來,怯生生地問,“孃親是再也不會醒來了嗎?你告訴我,在這裡,只有咱們兩個是孤兒,你不要騙我。”
孤兒,一個父親還在的孤兒。
韓復的心早已遠去,有一段在寵姬愛妾的迷魂湯裡,幾乎恨不得這個兒子自己死掉。
不過這孩子長的討巧,又逢人就笑、全無心機的樣子,寵姬覺得他容易控制,漸漸的也不那麼把他當眼中釘,尋思着橫豎離長大還早,也沒必要逼得太緊落一個不賢的名聲,因此他世子的身份一直留着。
這是那場荒唐婚姻前的事情,之後,萬素飛就也不清楚了。
不過,既然現在送來做質子,想必還是那個情況吧,說是以世子做抵押,顯得誠心,估計實際上是將一個障礙送到敵國的意思。
回憶無意識地漂流,俊秀的面容在腦海裡漸漸隱去,又連接到那個燈火輝煌、到處都是紅色的晚上。
那場婚禮真是個體力活,她還記得,四更天就從被窩裡爬起來開始裝扮,撲蜜粉,勻胭脂,描柳眉,點絳脣……無意間打了個哈欠,勾着她下巴的嬤嬤哎喲喲叫起來,“小祖宗,動不得,口脂都上到鼻子上去了。”
於是她不敢亂動,任憑那些宮人將她打扮成完全看不出原樣的另一個人。
上轎、跨門檻、交杯酒、拜花堂,周圍歡喜笑鬧,鼓樂喧天,她卻感到分外地疏離,彷彿在這裡,她是那個唯一無關的人。
喜帕遮不嚴密的地方,看不見人的臉,入眼的衣服物件,皆是一片大紅,紅綃鋪地,紅袍逶迤,紅的鴛鴦被,紅的合歡枕,對襟龍鳳花繡嫁衣的大紅廣袖,拂過掛滿紅淚的金漆蠟燭。
紅得有點噁心……
喜娘退出去,留她獨個坐在牀上,心裡突然有點悲壯的氣氛,爲了復仇的目標,總要犧牲點什麼的,哪怕這犧牲是出賣自己。
她絞着袖子,思量韓復給她的諾言,其實也不是沒有一點顧慮,如果他反悔拖延,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小女子又能怎樣。
但是,好歹心裡還有着最後安慰自己的東西,那孩子不過八歲大,橫豎有五六年的時間足夠轉 ,隨機應變。
直到喜帕被掀開的一瞬間……
當她辨認清楚那妻妾成羣、三十多歲已經開始發福、平常滿口“我的嫡親外甥女”的男人後,尖叫着後退,用釵子抵住自己的咽喉。
她太緊張,血很快從白皙的頸項上流下,爲滿堂的紅豔之外,再增添一抹赤色,而自己當時竟沒感到疼。
對面的男人不敢過來了,臉上堆起笑來,她知道那嘴脣開合間都是能把死人說活的花言巧語,但她一句也沒聽進耳朵。
對峙了不知多久,門外突然傳來了嘈雜的喊叫,兩個人剛擡眼共同看向那門扇,整扇門向裡面砰地倒下來了。
進來的並不是什麼大部隊,相反,只有一個人,舞着兩支短戟,似乎在躲閃的時候髮髻被挑開了,頭髮凌亂地被血糊在身上,整張面孔鋼硬而略帶稚氣。
她突然認出這是誰,那個當年與她打架的孩子,如今已經長成虎豹一樣的少年,她大叫起來,“陸濤救我!”
少年就笑了,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齒,“公主你還記得我呢?”
說着,他一戟隔開韓復,衝進來,拖過小女孩伸出的手,咬牙閉 眼,橫向貼了大紅喜字的窗戶撞出去。
臨湖而建的府第下面,驚破一潭春水……
這件事情不消說在韓國轟動一時,一場舉國皆知的婚禮,以舉國皆知新娘子被劫走而告終。
街談巷議的交談中,少不得問一句“後來呢”,時間久了,也不了了之。
只有兩個當事人知道,這個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有一個不那麼俗套可是比俗套更糟糕的結局。
他們一起流浪了一段時間,她印象中沒有那段時間開心與否,記
是滿心對復仇的焦慮。
她想要去趙國,因爲離南漢近,趙勝又是先帝最倚重的將軍,而他不可能同意,因爲他的父親陸道就是趙勝親手殺掉的,他這時,只是單槍匹馬的一個人。
他們第一次吵架,後來她住了口,因爲覺得說下去沒有意義,心裡頭主意卻已經打定。
他以爲她被說服了,就很開心地來安撫她,好像說到什麼對以後的展望,藍的天,藍的海,海外有一個什麼國家,安樂富足……
而她實際上沒有聽,看他那種陶醉的神情,甚至覺得有點可笑。
“我想吃桂花高家的銀絲盒子”,她突然打斷他,說道。
桂花高是很有名的一家點心鋪,門前總是人潮洶涌。
他便開心起來,扯着她跑過幾條街,到了那家店面,果不其然,酷暑裡大家排着很長的隊。於是他告訴她,“我來排,你去那邊樹蔭下等着我。”
她倒退着去到樹蔭下,他以爲她是在看他,還不時跟他擠擠眼睛揮揮手。
她確實是在看他,看他什麼時候扭過頭去不再注意她。
然後,她抽個空子放開腳步,一轉眼沒入滾滾濤濤的人海,再也沒見過他。
……
萬素飛,已過二十歲歲的萬素飛靜默地在牀上坐着。突然感到似乎有什麼冰冷地東西在臉頰劃過。
濃綠的樹蔭、金漆的招牌、隱隱地有蟬的鳴叫,一堆長衫短褂拿着蒲扇排隊的人,瀰漫一股汗味,他對她笑,非常整齊非常白的牙齒。
現在回想,竟然每件事都有那麼清晰鮮豔的顏色。可爲什麼當時,好像什麼都沒看見呢?
突然間醍醐灌頂地明白,她傷了人。很深。
“對不起,陸濤”,她垂下頭,前額抵住握拳的雙手,低聲道, “如果有下輩子……”
她猛地打住了。因爲覺得人家又不一定死了,這話不吉利。
都過去地事情,不要再想了,她嘆口氣對自己說,打算起身去點亮油燈,與其睡不着瞎想,找幾本書看看,也是消磨這長夜的辦法。
翻了半天,都是些早就爛熟的東西,沒心思看。倒是撈出一副紙 筆,拿出來打算亂寫亂畫幾下。
畫什麼好呢?她想到小時候作爲皇室子女。總也被被教習過一些琴棋書畫針指女紅,雖然另外幾樣都爛的可以。畫畫倒是相對好些,十歲時,一幅父親的戎裝圖技驚四座。
等等?什麼?!
千方百計地迴避,記憶到底闖入禁區……
那個她永遠忘不掉,卻又永遠不敢去想的人。
黝黑地皮膚、鳳眼、把她放在肩上,或者拿胡茬去蹭她的臉……
一瞬間所有關於他的過往從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襲來,淹沒得她難以呼吸。
畫什麼,已經不由她的頭腦做主。筆鋒幾乎是擋不住那思念,在宣紙上飛動起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於頓上最後一筆,萬素飛退後兩步,仔細端詳。
畫面的男子,紫金冠、步雲履、百花袍,似笑非笑,神采昂然。
那似乎是他,倜儻英武,栩栩如生。
可說不上來的,又有哪裡說不出來地不太對勁。
也許,是她技藝荒疏,筆不應心了吧,畢竟,已經十年。
於是她端着狼豪,在那領口試着描上一下,腰帶補上一筆。可是,依然不像。
到底哪裡不對呢,她停了手,懸着筆,怔怔注視。
正看着,一不小心,手一抖,一星墨點直墜,落在那畫上男子腮骨後一處不顯眼的地方,好像顆小小的黑痣。
萬素飛“呀”地叫出聲來,慌忙想用袖子去茵幹它,可是,覆水難收,哪裡還去除得掉。
折騰了半天,她萬分懊惱地擡起頭,擦擦額頭的汗,看着這幅本來不算成功,這時更被毀掉的作品。
然而,退後地剎那,她捂着嘴愕然。
她一直在找的東西,出現了,就是那裡,小小地一點,卻改變了整幅畫的神氣。
她地父親,在那個位置,本來正是有一顆痣的,而她忘記。
眼淚突然間噴薄而出,她的世界,她世界上唯一的那個人,她以爲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人,被她模糊了樣子……
這幅似是而非的畫像,並不是因爲什麼技藝退步,而是,從整個心裡,不知不覺已經似是而非。
十年了……
燈油和火焰蔓延在這嘔心瀝血的畫幅上開始燃燒,那些心血的主人伏在案几上不可抑制地嚎啕。
她所一直不願意承認的事情。
當初,只要一看到任何有關地景物,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
而五年後,要拼命去想那些最傷痛地情景,才哭得出來了。
而如今,是這樣。
果然,世間很多東西好像指縫間的沙,怎麼留,也淅淅瀝瀝、一點一點漏去……
正哭着,門上突然響起粗重的敲擊。
萬素飛確認那是有人敲門的時候,噌地跳起來了,胡亂地拉過被褥就擦眼睛,這麼晚了,誰會來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