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周榮就按計劃前往隴西視察災情,萬素飛頂着兩隻熊貓眼去送的。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她偷偷嘆了口氣,而旋即又搖搖頭,換上一臉笑容。
而從這件事回來後,她沒有馬上去補覺,也沒有去操持突騎營的訓練,她去的第一個地方,叫做忘憂宮。
如果從天空鳥瞰,整個皇家宮室構成一個長方的話,這座宮殿就偏居長方最末端的一隅。大夏時期,有一名異國王子在本國落難,出逃到中原,夏主卻依然以禮相待,將其安排此處,故取名“忘憂宮”。
不過那王子最終未能歸國,客死異鄉,因爲這宮殿到底被視爲不 祥,上百年間一直空置。
直到最近,它有了新的主人。
萬素飛脣上一絲苦笑,這新主人,也真的合適呢。
可是停在忘憂宮的門口時,她又突然無語。來到這裡,要做什麼?
見他?相認?
雖然是質子,也高居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她這麼一個奇怪的身 份,要怎麼登上那白玉紅綃的臺階,這麼一張醜陋的容顏,要怎麼讓人還能認出她來,這麼一個複雜的處境,要怎麼才能解釋清楚,甚至,這麼一個過客匆匆的人,是否在人家的印象裡還存在都是問題。
算了吧,他們現在已經沒關係了。他是韓國地質子,她是周朝的謀士,兩下不相見,恐怕他到死未必知道她的存在。
她這樣想着,有些冷淡下來,回首準備離開。
這時節,遠遠地卻過來一支小儀仗,爲首的太監捧着些金珠表記等物。後頭的宮女手持金錶桂花。萬素飛想起來,這是宮中中秋賞賜的排場,雖然周榮沒在,例行公事的程序還是會有人執行。
眼見紫銅的院門洞開,萬素飛心裡又一動,她真地很想看他一眼。說不上原因,就是很想很想。看看他變成什麼樣子,看看自己那一直無法拋卻的過去時光。
所以她悄沒聲息的粘到隊伍尾部去了,因爲穿着內監服色,也真就沒什麼人注意。
隨着領頭太監悠長而尖利的“接旨”,嘻嘻哈哈和不規則的跳躍聲自樓梯上傳下,萬素飛覺得心裡也咚咚跳起來了。
終於,那個人一點一點出現在她眼簾裡,先是厚底掐雲小青靴子,再是銀白的蟒袍下襬。再是腰間和田玉帶,頸上螭龍金項圈。最後下巴尖尖地一張小臉,眼睛笑得彎彎的。
“這些都是給我的呀?我就說在這兒比在家好多了”。小孩兒跑下來,絲毫未理會從領頭太監口中唱出的陳詞濫調的吉語,只鑽來鑽去,從宮女們手中搶過花來,抱了滿滿一捧,直到要抱不住纔想起來大夥還都跪着,忙又叫道,“都起來起來吧。”
萬素飛站起身。望着那忙得跟蝴蝶似的的傢伙,一時心裡百感交 集。他按說應該14了。可身量像個12歲的樣子,五官也幾乎沒變,時光的影子好像遺忘了他一般,讓他跟八歲的時候除了拔高一點,簡直沒什麼兩樣。
如果那時他是她見過地最俊秀的孩子,現在就是她見過地最俊秀的少年。那麼獨特地彎彎的月牙眼,生氣時也像帶着笑。
不知怎麼,她突然有點想起其他幾個人的眼睛,周榮的是柳葉形 狀,睜着還好,閉上時很有幾分嫵媚的神氣;江軒的是帶點棱角的杏核眼,溫和而周正,又不會太女性化;刀疤卻是那種特別的吊睛,眼角向上,但因爲眼睛大,沒有鳳眼那種纖細,而是頗爲氣勢地感覺;而陸濤是幾個人中唯一的單眼皮,一笑起來見牙不見眼,傻兮兮地。
……
她正胡思亂想,突然一個激靈,猛擡頭,發現周圍人都在看着自 己。
而原因她在下一秒鐘就知道了——一團東西,花團錦簇地就飛過 來!
然後砰的一聲,一天的花瓣亂舞……
等她吃力地爬起來,那東西還在脖子上掛着,牛皮糖一樣扯不下 來。
萬素飛又驚又窘,大庭廣衆的,所有目光都投向她,而她自己還沒辦法幾句話說清楚這事。
然而掛着的東西突然出了聲音,只有一句:“素飛姐姐,我以爲你也不要我了”,接着大滴的淚珠兒從笑眼中盈滿出來,而終於變成嚎啕大哭。
於是她所設想過的一切情況,都在這一瞬間被擊得粉碎……
晚膳時候萬素飛坐在忘憂宮裡,桌上是糖醋鯉魚、糖醋丸子、糖醋小排、糖醋雞絲、糖醋藕片、糖醋蓮白等等二十多道菜。
萬素飛瘋了,她竟然忘了這小少爺的口味非同一般,早記得決不留在這裡吃飯。
“你吃我才吃”,然後小東西還膩着她,仰起臉眼睛眨巴眨巴的
“爲什麼?”
“小時候就這樣。”
萬素飛又想起來,是的,小時候他就愛跟在她後邊,她又可憐他,但凡有什麼闔府都有隻他沒有的吃食,她常常偷拿了自己跟他分,反過來他又怕她吃不到,一定要看着她先咬一口,自己才肯吃,久而久之,好像成了習慣一般。
她雖然不知道小時候的規矩爲啥現在還要遵循,但抗不過他膩——其實萬素飛最沒辦法對付的就是撒嬌耍賴,不過一般人不敢對她實行罷了——看他拿筷子要過來餵了,還是趁早妥協自己吃的好。
於是小東西顯得更開心了,猴來猴去的,給她又是吹水,又是夾 菜。
他沒問任何問題,素飛心想,也許早從宮人口中聽說了吧。
而她也沒說什麼話,好像在維持一點心照不宣的默契。
只是,過去好像什麼種子突然爆發,枝枝蔓蔓地突然爬滿她的肌 體,也盤根錯節地纏繞進現實……
宴席快結束時,突然外頭來報,江大人求見萬統領。
素飛一怔,江軒?他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