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顆柔軟的金屬團成的實心球, 色澤近乎於鋼鐵,比純金還軟,表面上流光溢彩, 涌動的靈氣幾乎肉眼可見, 這使得那本色銀白的球上泛着一點金光。
林熾驚愕地發現, 它能像修士的經脈一樣傳導靈氣。
後世的“鍍月金”也能傳導靈氣, 達官貴人們把玩的“降格仙器”就是靠這種特性製成的。但鍍月金能承載的靈氣極其有限, 燒一顆靈石,幾乎所有靈氣都是白白損耗的,實際能流過鍍月金髮揮作用的不到萬分之一, 再高它就熔了,連最最基礎的半仙符咒也催不動。
降格仙器又貴又不實用, 用的少造的也少, 因熔金爐上不同法陣煉的鍍月金可軟如絲絹、也能硬得百倍於鋼鐵, 用處很多,後來都拉到凡人工廠做各種機械去了。
這也是不可違逆的規則——築基就是沒資格“聽天”, 半仙就是沒資格“導銘”,凡人燒光一整座靈石山,也不過放幾個響動大些的煙花罷了,撼不動靈山的門檻。
然而惠湘君寄給他的那團導靈金激發一顆靈石,卻幾乎能保留五到六成的靈氣。
這意味着, 只要有雙倍於普通升靈脩士真元的靈石, 理論上升靈能做到的事, 一天也沒修行過的凡人通過合適的仙器都可以做到。
這要是換成常年遊走在正邪之間的奚平, 第一反應準是驚歎此物大逆不道:這百靈鳥似的姐姐跟他三哥一樣不可貌相, 也是個隨時能捅破天的主兒。
然而,當年天真羞怯的世家公子卻是讀着聖賢書、聽着仙山教誨長大的。他一心追着南聖的腳步, 滿腦子“爲安天下蒼生”而修行——彷彿他並非衆生之一。
林熾欣喜若狂。
再一次生出仰望高山感的同時,他憑着煉器師的敏銳,腦子裡蹦出了這東西的無數種用法:農人再不用面朝黃土背朝天地等着老天爺開恩,工匠再不用揹負數百斤的巨石跋山涉水,從此天災人禍都能應對,從金平飛到渝州邊境也用不了一天……這豈不是足以改天換日的大功德?
林熾愛不釋手,開始研究拆解那金屬小球,一動手才發現差距——他怎麼都不得要領。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復刻出了鍊金的法陣,仿出的卻都是差距很大的失敗品。縱然能成功激發靈石,能利用的靈氣卻微乎其微,似乎有一個隱形的上限,不論他怎麼努力,也跨不過那道極限。
他知道自己漏了很重要的一環,可是惠湘君信裡沒說清楚,而且把東西寄給他以後就閉關了,也不知要煉什麼大件,還立了“百年免擾”的法陣。
林熾獨自苦苦求索了近一個甲子,幸虧林氏家底厚,能禁住他這麼糟蹋靈石。“導靈金”到底沒仿出來,但廢寢忘食的努力也不算白費,他把自己從築基初期煉到了築基巔峰,境界提升之快,玄隱山前無古人、同儕中一騎絕塵,在司刑老祖那裡掛了號,連他從來嚴厲的師父都不再對他多加干涉。
就在司刑大長老已經宣佈將鍍月峰劃給他,一旦升靈便讓他位列三十六峰主的時候,星辰海突然起了大霧。緊接着,數百流星墮入東海,天降異象,血月幾乎成型了一半,一切指向南方。
四國不明所以,紛紛發函質詢南闔,瀾滄山那邊卻只說無可奉告。一時間謠言四起,有說瀾滄有高層搞邪術的,什麼活人煉偶、血祭換靈……諸多種種。
林熾聽說以後擔心得很,又給惠湘君寫了封信,不料沒幾天就接到了回信,她竟提前出關,還說做了兩個有意思的小玩意,一名“破法”,一名“望川”,都是從他那裡得的靈感,請他有機會務必來瀾滄來看看……可是,這一趟南下到底沒能成行。
這一年,異象彷彿是一個開始,冥冥中,天道似乎被什麼觸怒了。
五國天災頻發,大宛境內,先是寧安來了場幾百年不遇的大地震,險些震壞金平龍脈,隨後全國大規模地北旱南澇,海上起了致命的疫瘴,時疫瘋傳。靈山到處滅火,應接不暇,林熾這種被長輩看重的築基弟子肯定逃不掉。
收到惠湘君的信不久,他就和其他幾個同門就被派到了毗鄰南海的沽州清瘴,疫瘴比他們想象得還濃,沒等他們商量好如何着手,南海就海嘯了。
大山似的水牆從海里直接站起來衝上了岸,頃刻間夷平了沽州三城,在場一幫人間行走和內門築基誰都沒反應過來。
要只是海嘯,衆人回過神來也許還能應付,麻煩的是涌上岸的海水中帶着濃重的疫瘴,眼看要順着水系往內陸灌。更致命的是,水下還藏了一堆不知哪跑出來的妖獸,有預謀地趁火打劫,藉機衝上岸破壞了邊境銘文和法陣。
南海水軍在巨獸與海嘯面前渾似紙糊,根本指望不上。修士們也沒見過這等陣仗,按下葫蘆浮起瓢,一時焦頭爛額。
林熾和同門被衝散了,給七八頭噴着疫瘴的妖獸包圍着,正左支右絀,忽然聽見距他十來裡處有人大聲呼救。他神識分過去一看,見那裡有個“寡母村”——沽州一帶民風之死板保守堪稱大宛之最,女人喪夫後很少改嫁,爲免遭飛短流長,就會搬到高處,與其他寡婦扎堆聚居,互相照應。
大水將周圍都淹沒了,原本的高地成了個岌岌可危的島,那村裡至少有十來戶人家,一半是幼童和孤老,幾頭妖獸正盯着皮鮮肉嫩的孩子,已經張着血盆大口朝人羣撲了過去。
林熾心道不好,然而別說救人,才一分神,他自己先捱了妖獸一爪,求救同門更是來不及,情急之下,林熾長袖一甩,朝那小村丟出了一樣仙器。
那是他幾十年來研究導靈金未果,閒暇時拿惠湘君給他的“真金”做的一艘小船,只要裝好靈石,不管什麼修爲……哪怕無修爲,也能啓動船上的築基級法陣。
那船救了村裡老幼三十六口人的命,耗了十兩藍玉,全村無一傷亡。反倒是林熾好不狼狽,真元差點叫妖獸掏空了,幸虧楚蜀闔宛環南海四國高手紛紛趕來,在他御劍摔下來之前接管了殘局。
林熾以爲終於得救,放心地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那艘“厥功至偉”的救命船已經落到了四大靈山手裡。
沒有讚譽,也沒有表彰,林熾怎麼都沒料到,他一睜眼就迎來了一場審訊。
他們逼問他:這等逆天的邪物是哪裡來的。
三嶽山的項寧長老唾沫橫飛:幾個大字不識一筐的山野村婦,竟稀裡糊塗地打出了築基級的法陣——幸虧林熾本人還不會做築基以上的——要是那邪物上的法陣是升靈級、甚至蟬蛻級,豈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搖山撼海了?這還了得!
南蜀凌雲的人說,怪不得近一年天災連着人禍,異象頻頻,恐怕都是出了這種禍亂綱常的邪物。
玄隱山爲護短據理力爭,但話空心虛,明顯也是知道自家後輩闖了大禍。
林熾拙嘴笨舌,根本分辯不清楚。他不可能供出惠湘君,也被巨大的冤屈打懵了,乾脆緘口不言。三嶽與凌雲氣勢洶洶地要搜他的魂,玄隱林氏絕不允許,瀾滄的人大概感覺到了什麼,隱晦地站在了玄隱這邊,四大靈山吵成了一鍋粥,最後驚動了遠在北方的歷國。
北歷的崑崙大祭祀一錘定音:靈氣下凡不祥,東西必須銷燬。做此法者若不交出方與術,便必是有不軌之心,搜魂剔骨處置。
就在這時,惠湘君從天而降。
她不知幹什麼去了,整個人元氣大傷,舉手投足間幾乎帶了不靈便的老態。輕飄飄地,她伸手拍了拍林熾的肩,將一道禁言的符咒點進他咽喉。讓他眼睜睜地看着她將罪責扛走,把“點金手”留給了他。
那艘船上的導靈金後來隨着她身死道消碎了,後世傳承的所謂“鍍月金”,不過是林熾當年對着真金做的失敗品……因此他堅持要將鍊金之術命名爲“仿金術”。
八百年來,他欺世盜名,罪無可恕,自閉於鍍月山巔,等着破法和望川重新出世,等着秋殺循着蒸汽來找他報仇。
煉器一道上,他自升靈之後就再無寸進。
後來,煉器的同道們巧思設計了許多即時的通訊仙器,遠隔千里幾乎能實時通話,比過去方便許多。
然而天上再不會飛來他期待的信,沒有人留謎題供他求索……也沒有人聽得懂他說的話了。
他在玄隱山只做些分內的事,數着日子等待自己真元耗盡,腆居三十六峰主之一,尸位素餐,習慣了無聲與無趣,要不是機緣巧合沾上了隔壁那倒黴的闖禍精徒弟,他怕是都已經忘了悲喜的滋味。
化外爐中一聲“不要害怕”卻忽然砸碎了他身上經年的風霜。
林熾的神識縮在轉生木的樹枝裡,留在鍍月峰頂的真身已經淚流滿面,裡面有攢了八百年的鹽。
虛影並不會與人交流,惠湘君的目光也只是機械地定在她面前的空地上,不會追着人走。
那一刻,奚平雖然什麼前因後果都不知道,卻極有眼力勁兒地什麼都沒問,只是將那截樹枝遞到了虛影的目光下,不讓林熾與她的目光擦肩而過。
於是惠湘君一眼“看”到了林熾神識深處,像是當面對他說道:“不要害怕,子晟,也不必聽那些蠢人的話責怪自己,你沒做錯。我知道那時的時機不到,導靈金還不是下凡的時候。可若沒有那一次,時機永遠也對不了。我要是想藏着它,不會把它寄給你。
凡是人所懼,必成其貪慾,他們當年處置我時已經各懷鬼胎,後來想必按捺不住,將你做的小玩意都拿走了吧?仿造的導靈金受靈山規則所限,能用的靈氣只有那一點,但一小步也是走,世道必定因此動盪。百年不動,還有千年,等你再見破法和望川,就是真正的導靈金降世時。
那時候姐姐不在了,你來吧。”
“靈山……”惠湘君說完,嘆了口氣,她緩緩擡起頭,面向正前方,方纔消失的爐心火驀地在她周身熊熊燃了起來。
一拂廣袖,她以古楚之禮端坐在半空,身正如鍾。那一瞬間,她不笑了,溫潤親切的氣質忽然蕩然無存,目光如刀,戳向不遠處的奚平。
“年輕人,雖然破法在你手裡,但想拿爐心火,你要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奚平:“……啊?”
林熾回過神來,勉強在後輩面前壓抑住自己,啞聲道:“這是‘捫心’,一種很古老的煉器術——仙器原主不想讓別人隨意動自己的東西,會在器物上留下幾問,只有回答合原主心意的後人纔有資格使用。”
“等等等……我也得說古楚語嗎?我不會啊!”
奚平就很慌張,不光語言不行,他對煉器道還一竅不通,連爐火是怎麼點的都是最近才聽的說。萬一這位煉器大能問他項榮和懸無一鍋燉開後能得到個什麼怎麼辦?!
林熾警告道:“言語有靈,不論語種。從現在開始你不要亂說話,一旦捫心開了口,你張嘴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視爲你的回答。”
彷彿是爲了印證他的話,惠湘君說的雖然依舊是難以辨認的古楚語,奚平卻忽然能越過語言本身,直接聽懂她的意思了,她問道:“你知道我的道心從何處來嗎?”
奚平一皺眉,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自己臨時糊的紙人破了。
濯明那小子回過味來了!
“知道,”不等林熾阻止,奚平就脫口道,“前輩你道心繼承自上古魔神永春錦,修的是高玄枯燥的煉器道。”
林熾驚道:“不要亂……”
可惜那一問一答的二位就跟比賽誰舌頭利索似的,林大字仨字沒說完,他倆已經問到了下下輪了。
惠湘君追問:“上古魔神又是什麼?”
奚平不假思索:“爭奪月滿位時敗給五聖的大能們,身死道不消,伴生木殘留人間,時刻伺機奪勢。”
惠湘君:“我承自永春錦的道心,現在何處?”
奚平:“化外爐裡。”
那“捫心”似乎覺得他回答過於籠統,有偷奸耍滑之嫌,又冷冷地逼問道:“何處?”
奚平定定地與她對視片刻:“化外爐秘境中,永春錦樹身上……現在可能已經被一顆光溜溜的傻蛋吞了。”
林熾整個人都麻了:“奚士庸,你在胡說什……”
惠湘君:“不在爐火中?”
奚平:“不在。”
林熾:“……”
劍神,你在照庭中有靈,管管他不行嗎!
濯明的神識已經掃了過來,正好聽見奚平說他“光溜溜的傻蛋”那句,發出一聲出離憤怒的咆哮。無心蓮的藕帶瞬間從山體中鑽了進來,砂石簌簌落下,砸在爐心火上。
奚平頭也不回,一道符咒按在地上,短暫地穩住這方寸的空間。
惠湘君的虛影上露出一點不明顯的笑意:“你都拿不到我的道心,如何得到我的本命神器?”
奚平:“道心真有那麼重要嗎?”
捅穿了山體的藕帶劈頭蓋臉地撞碎了奚平的符咒,奚平一道琴音彈上去,攪碎了藕帶。
林熾終於有機會插了句話:“是她問你,你不要反問!”
“修士一生都在修一顆道心,得到了前輩道心才能繼承本命神器,這也是靈山規定的……”
林熾快讓他這沒常識的回答弄崩潰了:“天哪不是!靈山落成前也是這樣!上古魔神之道也……”
亂飛的太歲琴音和無心蓮藕帶掐成了一團,“轟隆”一下,永春錦與無數晚秋紅盤錯的根系四分五裂,山體被兩大升靈掐崩了。
“哦,是天地規定的,”奚平面不改色地改口,“那又如何?就算現在所有蟬蛻猝死,靈山崩塌,草木蔓延,魔神上位,人間也只是會起幾座新的靈山。凡人、修士……所有人繼續追逐靈石,繼續爲靈石所蠱……”
五官不知飛到哪去了的濯明已經朝他撲了過來,四面八方圍攏的藕帶像侵吞永春錦一樣,扎向爐心火。
奚平:“天地道心之爭,關我們屁事。”
他話音沒落,爐心火裡的惠湘君便煙消雲散了,刺入爐心火中的藕帶瞬間化成灰燼,濯明一聲痛呼。那火苗縮成了豆大,沒入了奚平手中的轉生木樹枝裡,化外爐中虛幻的秘境隨即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