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杜如晦的緣故,京洛板軌也停運了一天。躺軌道車廂上,總是要舒服一些。等到長安城東,又換了軟舒的馬車車廂。饒是杜如晦身體已經不行,車馬勞頓倒也談不上。
“殿下。”
“殿下。”
“參見殿下。”
……
一衆勳貴子弟到了長亭外,身後連綿不絕的青綠柳樹穩紮河堤,往來客商旅者,這光景也是遠遠地看着。
這半年李承乾也是忙的不行。先是妹妹回來各種折騰,之後又是張德返回長安各種應酬,現在又輪到了杜如晦。
且不說儲君如何如何,只說貞觀君臣的“情分”,他作爲子侄輩,要忙活的可不比杜構杜荷兄弟二人要少。
“殿下先歇息一會兒。”
換上了官袍,頭冠周正的張德衝李承乾如是說道,也不管周圍官僚勳貴露出何等奇怪的眼神。
換做以前,李承乾要是在這當口連等一會的耐心都沒有,怎麼地也要被人蔘一個有失禮數。
至於能不能“失德”,全看他老子跟杜如晦的“交情”到底深厚到什麼程度。
不過眼下整個長安城都認爲張德要全力“支持”李承乾,那自然就是兩種想法。老張也樂得清靜,他跟李承乾喝酒吃茶吹牛逼,也好讓武漢內部消停消停。省得整天攛掇着要謀什麼狗屁大事,他張某人可是忠臣!
“本王……”
“長亭裡坐一會又有甚麼好計較的?這幾日應酬太多,殿下本就疲憊,何必硬撐?少這一刻半刻的,難不成還會有人會說你對杜相不敬?且敬或不敬,那是杜相才能評判的,去吧。”
“這……”
“殿下,無妨的。”
忽地,有個陰陽人死太監冒了出來,史大忠慈眉善目地跟着勸說。
“那好吧。”
原本有幾個“清流”想要張嘴,只是老張目光冷冷地掃過去,直接就是警告他們別張嘴。這幫平日裡素來以“有幾根硬骨頭”自居的“清理”,便是低着頭盯着腳尖,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看到一般。
“史公,怎地越活越年輕了。”
“大郎還別說,老朽也覺着奇怪,這把年紀,居然還能吃一斤多的肉食,這……上輩子興許是餓死鬼。”
史大忠也是感慨,笑了笑道,“早先病了一場,老朽以爲不行了,還讓人去武漢跟你知會一聲,沒曾想,沒死成……”
此事鬧了一點笑話,當時好些人都以爲史大忠已經死了。但因爲他身份特殊,親自前往史大忠老家探望的不多,大多都是派了僕役幫閒過去問候。
誰曾想,半年之後,“死”過去的史大忠有屁顛屁顛在洛陽城聽人唱戲……
差點鬧成靈異事件。
“一直想邀請杜相前往武漢看看,只可惜一直沒甚機緣。如今……呵。”
輕聲一嘆,一旁史大忠還是淡然微笑的模樣,有些老態顯露地說道:“大郎還真是念舊。”
“終究是個人,難免的事情。”
“也是。”
人老成精,更何況史大忠侍奉“千古一帝”能夠全身而退,自然不能夠拿他當尋常阿史那氏看待。張德少年時代就和史大忠相識,正因爲時代久遠,旁人不能察覺的事情,他這個皇帝近臣,很多時候看的更清楚一些。
正如那些狗窩裡的女郎所評價的那樣,江南子是典型的“鐵石心腸”。史大忠從來都以爲,這是能成大事的基本素質,至於成什麼大事,不是他一個閹人所能考慮的。
“老朽也曾想去武漢看看。”
史大忠話鋒一轉,忽地冒出來這麼一句。
“史公能出京畿?”
“老朽是說想,沒說能啊。”
開了個小玩笑,倒是把沉悶的氣氛也沖淡了不少。
他一個天子近臣,知道的秘辛千千萬萬,還能垂垂老矣的時候吃一斤多的肉食,毫無疑問是會做人。更何況,史大忠府邸內外不是羽林軍就是“乾兒子”,他要是敢跑,別說羽林軍,這幫“乾兒子”可不會因爲“乾爹”情分就不砍死他。
“認爹流”這個套路,不適用閹人……
張德跟李承乾和史大忠閒談隨意的模樣,讓不少不認識他的官吏都是驚詫莫名。
有些人遠遠地打量,然後跟朋友打聽。
“李兄,那位是誰?怎地有這般排場,便是太子殿下,似乎也極爲熟絡。”
“江漢觀察使,樑豐縣子。”
回答的人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他,一時間氣氛有點小尷尬。
“難怪……”
難怪那幫“清流”半個屁都不敢放,眼睜睜地看着太子殿下“有失體統”。
此時遠處開道的羽林軍騎士已經分道兩旁,儀仗規模極大,和杜如晦平日裡的做派大相徑庭。
一輛寬大馬車中,杜構小聲地跟躺在軟墊上的杜如晦說道:“父親大人,長安,到了。”
原本形容枯槁雙目緊閉的杜如晦,艱難地抖動了一下手指,食指微微地擡了擡,眼睛依然沒有睜開,卻還是氣若游絲地翕張了嘴脣說話。
“大人?”
“窗……打開。”
“是,大人。”
馬車後頭,杜氏族人都是一臉的悲痛。騎馬緊跟着馬車的工部侍郎杜楚客卻是臉色肅然,半晌,看到馬車車廂的簾子掀開車窗打開,透過窗戶看到車廂內“尸居餘氣”的兄長,這才眼神閃過悲傷,頃刻間就眼淚落了下來。
腦海中浮現着種種過往,杜楚客一時竟有些控制不住情緒,長袖遮掩臉面,不願被人看到他失神的“醜態”。
車內杜如晦努力地睜開了眼睛,他並不是很看得清,杜構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把老花鏡給杜如晦戴上。側頭看去,車門斜對着長安城,遠遠地,還能看到龍首原上那宛若天宮的宮殿羣。
熟悉的畫面印入眼簾,杜如晦有些乾裂的嘴脣微微地動了一下,很努力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過往雲煙,這一刻竟是沒有任何遺憾。
連當初對杜淹的怨念,頃刻間都在這美輪美奐的長安城面前,化作微塵。
許久,這個乾癟的精瘦的,彷彿隨時都要死過去的老頭,迸發出了極爲驚人的力量,一道洪亮的聲音,從車廂中傳了出來。
“老夫……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