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人口超過五十萬的城市,對這個時代的官僚來說,本就是個相當複雜相當困難的事業。長安洛陽因爲具備自上而下由內而外數量龐大且門類齊全的部門,才得以井井有條乃至富麗堂皇。
但舊式官僚的極限,也就到此爲止,長安城內的邊角坊裡在幾年前,還有人在耕地種田春華秋實。
“那邊怎麼說?”
“公安縣那些被水淹的鄉里市鎮,多是願意投奔。就是有些鄉老,怕是有些便利在其中,想要在鄂州謀個差事。”
從荊州回來的幕僚,陸續帶回了消息。對荊州官場來說,去年的洪災,不過是一次例行清場。既然鄂州沔州願意收攏那些黔首蒼頭,有何樂而不爲?
再說,給錢的。
“可是甚麼世家旁系?郡望堂號甚麼來頭?”
“倒也不是什麼大族,多是一些盤亙多年的坐地戶,就是想要再從族人身上喝點血,好日子舒泛一些。”
“這地方的軍府,早先還叫統軍府時,就時常喝兵血。你看那南四軍,起竈時轟轟烈烈,彷彿這天下水軍,便止它最強。皇帝一捨不得錢袋子,就成了甚麼?府兵給人做些拉縴擺渡的營生,要不就是假扮水盜,糊弄那些外鄉人,當真是……”
搖了搖頭,張德對此也沒什麼辦法,這本就是時代的特徵,喝兵血纔是正常的現象。想要解決喝兵血,士兵組成的那支軍隊,就不是“求田問舍”的落後軍隊,也不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家的私兵打手。
只是想要做到這些,難如登天。
“那……觀察,那些鄉老,怎麼辦?總是要打發吧?”
“打發甚麼?由得這羣老不死的來拿自家人裹挾,然後朝着武漢敲詐勒索?”張德冷笑一聲,“難不成我武漢就缺這點人?去,讓錄事司的人操辦一下,不知死活的東西,膽子倒是不小。”
“觀察,錄事司的人未必願意得罪人啊。”
“拿了我們恁多好處,甚麼事情都不敢做,那回去長安做富家翁好了。”
“下走明白。”
武漢錄事司的人現在日子過得爽,但智商還是在線的,他們只是懶政怠政,不代表他們不知道好歹。惹毛了隔壁的張德,錄事司的福利徹底報銷不說,滾回長安能不能再撈個差使,都是未知數。
開罪一幫荊州郊縣的小門小戶,這些長安出來的“清貴”,還真不怕。
貞觀十六年,春汛還沒開始,公安縣就有一批花甲之年的鄉老,被判了一個“蠱惑鄉里”的罪名,全家流放西州伊州。
張德根本沒有必要和這羣地方寒門談判,他們也沒有資格和他談判。在不知死活的公安縣寒門想要“漫天喊價”等着“坐地還錢”之後,老張果決的出手,不但沒有引起荊州官場的反彈,反而徹底解決了荊州諸貧瘠下縣的“移民”難題。
諸縣加起來的丁口,大多不是城內百姓,而是郊外年年遭受洪澇困擾的鄉民。土地紅白雙契交割之後,本地城內的實力人物,自然把那些土地笑納。至於換了一筆開元通寶的“原地主”,他們不會去管的。
原本這僅僅是對“受災地區”的一項雙向互惠互利行爲,但是,一旦某件事情產生了規模不小的“利潤”,那麼鼻子比狗還靈敏的老舊官僚們,自然是操刀如庖丁,解牛一般地解了那些安安穩穩的小門小戶。
有些如住在鬆滋的農戶,他們的田產,有的並沒有遭受洪災。但是因爲去年荊州上報中央的洪災地區,是包括進去的,於是,這些“被受災”的農戶,便倒了血黴,被威逼利誘交出了土地,然後又被強行以“災民”的身份,遷去了武漢。
官僚自然是獲得了名聲,城內“詩書傳家”的士人,則是一邊給官場老哥吹捧政績,一邊又大肆將那些“無主之地”笑納。
永業田?露田?
朝廷的那點規矩,在南方,算個屁啊。
這就是和中原的極大不同,中原田畝廣大,多是連成一片。南方的平原,星星點點散佈長江兩岸,於是相對的要金貴一些,也就更爲人垂涎。
砰!
武漢錄事司內,清流們既然聽說了荊州治下的諸縣幹出這種生兒子沒馬眼的事情,當然是義憤填膺。拍桌子的拍桌子,拍大腿的拍大腿,但就是沒有拍腦袋的……
“宗長,我算是開了眼界,居然還能這樣幹?”
張鬆白聽說荊州那邊的破事,呆了好久,去年洪災,他以爲這就是下限了。但是他錯了,原來宗長說“底線就是用來突破的”,果然是飽含深意啊。
“這有什麼?小把戲而已。”
老張笑了笑,把《武漢晚報》扔給他,“你看報紙上怎麼說洛陽物業的?那些個長安人,跑去洛陽,找人把好地界沒實力的戶主一頓恐嚇威逼,低價入手,高價出手。一進一出,百幾十貫他們都不擡眼皮的。”
“這也行?杜總統不管?”
“想管,敢麼?”
老張挑挑眉毛,“遷都啊,你以爲是遷墳?”
杜如晦多年經營,直隸近畿的富庶,是不輸給關中的。而且只以普遍的生活標準來看,直隸近畿顯然是要高於關中的。尤其是普通的市民階層,洛陽的肉食消費,最少是長安市民階層的一倍。
發生這種變化,當然是衆多原因組成,但歸根究底,還是洛陽近幾年的市民和以往的老舊貴族是不同的。他們數量更廣,經濟自由度也更高,自然就有更高的消費餘地。
同樣的,也因此對抵禦來自權貴的吞併侵襲能力,相對的要弱的多。
五姓七望的家奴,可以跟六部大員的親隨談笑風生,但是工匠皁隸之家,哪怕日子小康,見了給京官牽馬的馬奴,多半也是要點頭哈腰。
所以,荊州的那點怪狀,和即將到來的遷都洛陽,進而引發的各種現象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這些人,也當真是可憐。”
“莫要賣弄你那點良心,不要做事?那臺發往西域的‘永興象機’眼下到哪兒了,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我這就去打問。”
張鬆白一時尷尬,連忙告退。
等他走了,老張才揉着太陽穴,閉目養神了一會兒:“可憐?可憐個卵啊,老子纔可憐啊,連俄羅斯方塊都沒得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