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殺人的人,總是比一般人還要怕死。
愛見別人痛苦的人,自己大多不善忍受痛苦。
如果換了熊貓兒受這樣的傷,鐵定是咬緊牙關不叫一聲,還有氣力的話鐵定將這氣力用來痛罵那下手的人。
而王憐花這輩子也沒做過英雄好漢,所以也不能指望他表現出關羽刮骨療毒時尚能談笑風生的氣概來。見他拿他方纔那把刀去割開傷處的腐肉,下刀雖是又快又狠,但那神色卻蒼白如死,冷汗流得滿臉,還忍不住發出輕微的呻吟聲。當他把那亮閃閃的東西從肉裡挖出來時,看他都要昏厥過去了,只把那東西往地上一丟,然後便仰天一躺,大口大口地喘氣。
沈浪見他這樣,雖覺得他缺乏些男兒氣概,心中卻也十分不忍,問道:“你還好麼?”
王憐花恨恨地回問道:“你看我的樣子好不好?”略微擡頭一看,傷處流出的血液已由紫黑變爲鮮紅,連忙便從懷中摸出一瓶藥粉,往傷處灑了灑,隨即便朝沈浪道:“你幫我包紮。”受傷之後,哪還管得什麼風度氣概,語氣正如鬧彆扭的小孩一般,沈浪不由苦笑道:“王大公子,請人辦事可要客氣些。”
話雖如此說,沈浪倒是立馬撕了一片袖口的乾淨內襯出來,動手給他包紮,包紮時牽動傷處,便又聽得他一下呻吟,又是齜牙咧嘴地叫道:“沈大俠,輕一點啊。”
沈浪覺得他又可氣又可憐,便嘆道:“王公子,你每次受傷都是這樣麼?”
王憐花道:“我很久沒有受傷過,已經忘了上一次受傷後怎樣的了。”
沈浪也不說話,只是手上動作又輕柔了些。溫熱厚實的手掌,碰觸過腿上柔軟易感的肌膚,帶來出人意料的安心感覺。
有他在,便是受傷了哭喊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他是向來知道自己不是好漢,頂多也就是苦笑着看看他。他看人的眼神總是溫柔而堅定。
是這樣的一個男子,難怪朱七七要他不要他。
女人最想要的,總是這樣堅強可靠,叫人徹底安心地倚賴的男子。
心底卻仍是有些不服輸的,嘟噥地說:“沈浪,你一定是個好父親。”
沈浪卻突然想起當年王雲夢逼婚的往事來,不由笑道:“可惜當年沒當成你的父親,否則必定好好管教你。”
王憐花聽了這話,心頭一冷,便不言語。沈浪自覺失言,勾起他的傷心往事,心裡有些歉疚。見王憐花面色蒼白,神情蕭索,手臂與衣衫上都染滿血漬,偏偏那模樣此時看上去竟是如此孤寂清瘦,叫人從心底生出些憐惜之意來。不由得長嘆一聲道:“有很多事,該放下的,便放下罷。”
這話彷彿說給王憐花聽,也彷彿說給自己聽。
王憐花慘然一笑,將方纔丟在地上那東西拿起來看了一看,嘆道:“現在說什麼放下,早就來不及了,沈大俠。”
那傷了王憐花的暗器,只不過是幾枚非常細小的銀針。那針頭分明是淬過毒的,幽幽的帶些藍影。也唯有這樣細小的暗器,方能令在場的人全然感覺不到它的發出,直中目標。
但是這暗器也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短處。
沈浪沉吟道:“若要發出這樣細小的暗器而不失準頭,非要離得很近不可。”
王憐花冷笑道:“如此,那兇手必定就是旁邊那羣道士裡的一個。”
沈浪道:“若只是爲了陷害我們,連明玄和孔琴也一起害了,未免也太浪費人力物力。必定還有其他的目的。難道衡山派本門之內也有些未清的恩怨麼……”話聲突然一滯,整個人直跳起來:“我終於想到是哪裡不對勁了!”
王憐花皺眉,不情願承認自己還沒想到哪裡不對勁。
“那些在廟中的屍體,雖然個個都握着兵刃,地上也滿是鮮血,但那廟堂中,卻少有打鬥過的痕跡!”
的確,以衡山派大弟子孔琴的武功,再加其他兩名弟子,若真是在這小廟內與人打鬥起來,那廟內絕不會如他們所見這般齊整。
王憐花道:“說不準,他們便是如我們那兩匹馬般,先給下了不立即發作的毒藥。”
沒有打鬥痕跡,不立即發作的毒藥,如那兩匹馬。
結論指向的便是一個人——那個貌似憨厚,卻心計極深的石靖遠。
王憐花似是想起了什麼,喃喃自語道:“若是他,倒也說得通。”
沈浪道:“可是你們打鬥之時他並不在,約摸是在廟裡爲死者收屍罷。”
王憐花卻不理他,瞪着眼睛自顧自想了半天,方纔臉色一緩,笑道:“不去管他。我們逃命也來不及,人家的內奸且先擱着罷。”
沈浪知他心裡又有算計,也不去問這個,只是說:“天色快暗了,我們趕緊找到個市鎮,也好休息回覆一下。”
王憐花的傷勢彷彿不是很輕。又傷在腿上,走路也有些不便。欲騎上馬的時候,更是咬了咬牙,正要忍痛跳上馬,沈浪卻伸手輕輕鬆鬆地將他攔腰抱起,穩穩地放在馬鞍上。王憐花紅了臉,怒道:“我又不是女人。”
女人才要人抱上馬。
沈浪跳上馬來坐在他身後,笑道:“男人還這麼在意小節。”
方纔的一陣策馬狂奔,加上中了毒針之後又怒又怕的心情,自是不會想到兩人的姿勢有多曖昧。此時卻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他的氣息心跳及胸膛的溫度,越發便覺得慌亂。他的髮絲還老是被風吹到他的臉頰上,一陣酥酥麻麻的癢。
自從父親十七年前棄他們母子而去後,他早已忘記擁抱是什麼滋味。
父親至死也沒有認出他,母親則一直沉浸在對父親的仇恨裡,日日夜夜策劃着怎樣將父親挫骨揚灰,甚至不曾用溫柔寵溺的目光看他一眼。
有時候做夢,還是會夢見小時侯在雲夢山莊的生活。
那時的父親會大笑着將他抱起舉過頭頂,而母親則喜歡輕輕地從後面抱住他的肩膀,貼住他的臉頰,母親的氣息從他的脖子後頭傳過來,溫暖而芳香地叫人融化。
成年以後,他開始抱女人。
女人是喜歡被擁抱的動物,她們滿足地縮在他懷裡的模樣總是像吃飽了睡午覺的貓。他的第一個女人在最歡愉的時刻忍不住緊緊擁抱他,在他背上留下抓咬的痕跡。那是他自失去父母的懷抱後所得到的第一次擁抱,女人的身體是久違的溫暖而芳香,讓他不由地就懷念起母親的擁抱,卻是在那樣的場景下。
從那嘴裡發出的卻不是溫柔的話語,而是意亂情迷的呻吟。肉體狂亂地扭動,空氣中充滿濃厚的*氣息。
女人的臉卻彷彿變成母親的臉,在他面前晃動。
母親又何嘗不是因這樣的愛慾,才拋棄了她身爲母親的一切慈愛,只爲復仇而活着。
完事之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爬到牀邊嘔吐,直吐得昏天暗地。
從此他便再也不許女子擁抱他,即使在雲雨之時。本也不過爲了滿足肉體慾念而已,何必如此危險地觸及內心。
然後便漸漸遺忘了擁抱的感覺。
而今日,坐在沈浪身前,他的手臂從他身後伸過來拉住前面繮繩,可不是彷彿將他抱在懷中一般?他的擁抱如他的人一般溫柔而坦蕩,叫人安心也叫人軟弱。
只是對他而言,軟弱卻是最不可饒恕的。
王憐花有些惱怒,但此時狀況卻容不得他有異議。
身爲男人,這般想法也確實大驚小怪了些。王憐花自嘲着心想,正如沈浪所說,何必在意小節?
再加上方纔爲排出毒血,不免失血過多有些虛弱。於是便任由這溫暖包裹住他。人說春風得意馬蹄疾,那馬兒輕快奔跑在這荒野的一片寂靜春色中,如行進在無垠的時間裡,若是永遠不要跑到盡頭,卻該多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