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在爲能夠安全離開而費盡心思之時,意外的幫助從天而降。一個晚上,我從睡夢中驚醒,牀前赫然站着一個人影,在我驚呼出聲之前,一聲低低的“郡主”讓我生生控制住驚叫的本能——是了,郡主!曾經也有一個人這樣稱呼過我,可是我竟然從未想到去打聽!以郡主的身份竟無名無份地在這個侯府之中,本身就值得懷疑,這其中,肯定藏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誰?”我壓低了聲音問。黑暗中亮起幽暗的火光,映照出眼前黑影的臉部輪廓。
“你……你不是……?”我大爲詫異——竟是曾被我鑑定爲白癡的那個小廝。
“我在此潛伏已有數月,是衡大人派來暗中相助郡主的。”微弱火光在那沒有多少情緒的臉上閃耀。我掃了一眼四周,旁邊牀上的侍女一點動靜也無,看來是被眼前這小廝作了手腳。
“衡大人?是指我的父親嗎?他派你來的,可有什麼憑證?”
“如果郡主沒有因病失去記憶,就不會這樣問了。”小廝淡淡說。
我暗叫厲害——這小廝說中了我的軟肋,因爲什麼也記不得,我不敢相信任何一個人,可如果誰也不信,我想離開這個地方那是寸步難行。如果真如這小廝所說,是來幫助我的那也罷了,可如果他在撒謊……我隱隱覺得那個瑤璇曾提到過的圖紙非常重要,是一切事情的關鍵,如果小廝是蒼狼或是其他人設的陷阱……
我看着他不語。
“郡主還是心存疑慮嗎?郡主可還記得瑤璇?那曾經對你死忠的侍女?她死得可真冤枉啊!不知竭誠忠心以待的主子,竟然失去了記憶,莽莽撞撞在半夜去探視您的情況,結果害了自己的性命。”
我的心一跳,可他雖然提到了瑤璇,也不能憑此確定他撒謊與否。
我想了一會,最終下定決心——無論是試探還是懷有其它目的,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再怎樣都要比困在這裡好得多。
“你打算怎麼幫助我?”我直截了當地問。
“今晚蒼狼侯不在府內,侯府侍衛高手多半也離開,我已安排妥當,請郡主跟我來。”
離開蒼狼侯府時,以前那一個曾服侍我的啞巴侍女拿着堆雜物突然從屋角冒出,發出短促驚恐的“咿啞”之聲,隨即就被小廝點倒——除了這一場虛驚外,其餘都很順利。沿途看到幾名護衛,都倒在地上,定是被作了手腳。
小廝說要隔上一會護衛才換班,在這段時間內離府綽綽有餘。
果然,等我出府坐上馬車後又過了一會,纔有馬蹄聲隱隱傳來。接應我的馬車伕另有其人,那小廝卻另上了一輛馬車,說是去引開追兵。不知那名小廝用了什麼計策,我乘坐的馬車一路無驚無險,就這樣遠遠離開了蒼狼侯府,數日後便出了城門,真正脫離了蒼狼的地盤。
據爲我趕車的車伕說,幸虧蒼狼侯自己也離開了蒼狼境內,否則就算有再周密的計劃,也絕無可能這樣輕易逃離。
我不置可否,目前爲止,還不知道誰是可以真正相信的。在這漫長的顛簸行程中,我只是一路上打量着車窗外的世界。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世界,連朝代也是從未聽說過的。但此刻全力趕往的目的地,雁臨郡守府,那裡有衡思棠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父親。
郡守府不知長什麼樣,既稱府邸,應不會差到哪裡去,與蒼狼侯府相比又如何?不過我沒能比較,因爲一到便被直接帶到一間屋子等候,在等候的時間裡,我擔心他會發覺他的女兒換了一個人。及至見了面,那點子擔心和隱約的期待全煙消雲散——那位身材魁偉、紫紅臉膛的雁臨郡守,一見面便劈頭問道:“你怎麼會來?是那張圖有下落了?”
——竟有這樣的父親嗎?不問安危,毫無親情!
我窒了半晌,好容易忍住劈頭頂回去的衝動,說:“沒有圖紙。不是你派了人讓我逃出來的嗎?”
“什麼?”衡長慶滿臉驚愕,“誰說我派人讓你逃出來了?”
我一怔,喃喃道:“果然,那小廝在騙我!蒼狼究竟有什麼目的?”雖然一開始就有些懷疑,但這位父親竟不是我想象中的,如此一來,我依舊無可倚靠之人……
郡守大人皺緊了眉,在房內踱了幾步,又停住,側首望向我,那眼神,那種懷疑的、審慎探究的眼神……可真奇怪了,這裡的人都作興這樣看人麼?蒼玉宸是,成了太子殿下的冰淇淋是,就連這位父親大人也是!
“據聞你因病失去記憶,行爲失常,猶如瘋子,看來是真的了。”衡長慶淡淡說,卻沒有將目光移開。
“行爲失常?猶如瘋子?”我氣憤之極。
郡守冷冷說道:“聽說你與太子殿下、青曜侯之弟皇甫公子同桌而食,言語毫無遮攔,竟還敢對蒼狼侯的容貌評頭論足!你若不是瘋子,便是存心想死!如果不是太子殿下爲你周全,皇甫公子又是出名的對女子溫柔,死一百次都不夠你死的!可末了,你竟又這樣冒冒失失地從侯府私逃出來——你先前的聰明冷靜都到哪去了?就算失去了記憶,也不至於成了傻子!”
一連串的話聽得我更加氣惱:“同桌而食又怎樣?稱讚蒼狼的外貌又怎樣?我就是逃了,又怎樣?別人想要害我,難道我坐等着讓人害麼?”
郡守冷冷一笑:“怎樣?你要明白你現在的身份是蒼狼侯的小妾,大充律法明文規定,妾同家奴,不得私逃,有發現私逃者,必須綁縛了交於原主,若有窩藏者罪同盜賊,徒三年,知情不報者徒一年半。你要我將你綁了送回蒼狼侯府?還是想害我坐牢?如果不是那份契約,還不如懷疑是你投向了蒼狼侯,與他勾連設什麼圈套倒還像一些。”我聽得怔愣,這這什麼破法律!還有這裡好歹算是我家吧,難道還不允許回家了?還有這衡長慶究竟是不是衡思棠的父親!
“應是蒼狼侯故意放思棠出來,只是猜不透他究竟有何打算罷了。”隨着清越雋朗的聲音,一位青年公子推門而入,風采翩翩,氣度高貴,猶如芝蘭玉樹,令人眼前一亮。
“冰淇淋?”我驚訝地叫道。
郡守卻深躬腰行大禮:“臣衡長慶參見太子殿下!”
“不必多禮!”宇文連玉踏前一步,恰恰扶住剛欲跪拜的郡守大人,動作如行雲流水,身姿挺拔優雅,只一言一行間,雖謙和,卻又隱含尊貴,讓人雖知他謙和卻不敢輕忽。
我愣愣瞧着——外貌雖與冰淇淋一致,不過冰淇淋可從來不會謙和!可是也從來沒那麼讓人從心底裡感到他尊貴過……
“看來,你是真的失去記憶了……”宇文連玉目光轉向我,神情雖依舊高貴,但無論說話的語氣還是對我的態度,都與在蒼狼侯中府時有很大不同。
那一張與冰淇淋一模一樣的臉上,竟帶上了一絲關切,只是,那關切比木頭上刨下來的木屑多不了多少。
“怎麼,言下之意是懷疑我假裝失憶?聽太子殿下的語意,我們以前很熟?今日殿下的態度與在蒼狼侯府中大不相同呢。”我的話裡頗有怨氣,雖明知他不是冰淇淋,可看着那一張熟悉得不能熟悉的臉,不知不覺就會把他當成那總愛板着臉裝酷的弟弟凌淇。
宇文連玉靜靜望着我,沒有說話,然後,轉頭朝衡長慶看了一眼。衡長慶躬身行了一禮,便悄沒聲息地出了房間。
房內只餘下宇文連玉和我,靜得落針可聞,靜到能清楚地聽到彼此的呼吸。
那衡長慶爲何要避出去?是他要說什麼重要的事麼?可是衡長慶看來是他的心腹呢,有什麼不能說的呢?還有,這屋裡的氣氛真奇怪呀!與冰淇淋在一起時可從來沒這樣過……
忽然,屋內響起一聲輕輕嘆息,廣袖下那修長優雅的左手輕輕擡起,撫上我的鬢髮。
一時間,我震驚得無以復加——那眼神,那溫柔卻曖昧的手勢,我再怎麼遲鈍,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思棠!”宇文連玉那樣望着我,低低說,“你……會不會怪我?”
宇文連玉轉而托起我的下頷。修長的手指帶着點點溫暖在我頰邊撫過。
我震驚不已,忽的回神,“啪”的一聲,打掉他的手,後退一步叫道:“我是你姐姐!怎麼能這樣!”
宇文連玉怔了怔,微笑:“姐姐?別的不說,你比我小兩歲還想做姐姐?不過,從太子妃身上算起,倒也說得過去。”
我瞪着他。他與我說的分明不是一回事。
“請問你幾歲?”我忽然想起自己在這裡的年齡不知是幾歲。
宇文連玉又是一怔,笑答:“十九。”
那我在這裡的年齡就是十七歲了?倒是跟原來的世界裡一樣。冰淇淋只比我小几天,也就是說比眼前的宇文連玉小兩歲。
我想象冰淇淋以那種眼神望着我的情形,忍不住身上惡寒——雖然他很帥,雖然他跟我沒有血緣關係,可依然是我弟弟呀!
我後退一步,坐入一張椅子裡,嘆道:“雖然我一直不願承認,但事實上,我的確記不得許多事情了。你剛纔說,‘你會不會怪我’是什麼意思?還有,剛剛衡大人提到過的誓約是怎麼回事?”
宇文連玉望着我,緩緩說:“你因爲記不得那一些事,看上去跟以前很不一樣了……以前,你聰明,耀眼,意志堅定——我想過很多可能,只是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
“你什麼意思?我現在很笨嗎?很醜嗎?”我不悅道。
宇文連玉笑了笑,踱到窗前,眺望窗外的庭園。“我有時會想,應該阻止你去蒼狼侯府的。”他的聲音有點澀,“你與蒼狼侯……你們……”
“你是想問我與蒼玉宸發展到何種程度是吧?實話告訴你,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我實在不願這種曖昧的情形再持續下去,打斷了他的話。
宇文連玉霍地轉過頭來,窗外的光線將他左側的臉映得明亮異常,可朝裡的右側臉頰卻甚是陰暗。陰影裡,眼眸中光芒閃爍。
“你幹嘛這樣吃驚?你既同意我去了蒼狼侯府,我是妾,他是侯爺,發生那種事是理所當然的吧。”我嘴上雖說得毫不在乎,但心中滋味複雜,令人臉紅的回憶與對蒼狼的怨恨讓我無所適從。
“你……你真與蒼狼侯……肌膚相親了?”宇文連玉踏前一步,揹着窗外天光,整張臉便全都沉浸在陰影之中。他寬大的袍袖簌簌而抖,陰影中輪廓俊美臉上的表情很是奇怪,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我。
我在椅上挪動了下。宇文連玉如此緊張在意,令我有些不安。“那個……其實……並不是你想象那樣,是有原因的……我相信你,我直覺把你當成弟弟,那天在蒼狼侯府,一見到你便覺得很親近,十分親近。那跟蒼玉宸不同,我跟他……事實上並沒有什麼,是因爲、因爲……我恨他,他竟然下令打了我,讓我受盡難堪屈辱,我決心報復,所以才與他周旋。我沒辦法,你明白不?所以我逃出來,逃出來纔有機會,你能幫助我,對不對?你是太子,可蒼狼的勢力竟那樣大,所謂國無二主,怎麼能讓臣屬坐大呢?我現在不記得任何事,所以也不明白究竟怎樣才能幫你。但既然今日能夠見到你,你可以將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告訴我麼?有關那張圖紙,有關剛剛衡大人提到的約——說不定我可以幫你!讓那個不可一世的蒼玉宸早日消去他的氣焰!”
一開始我吞吞吐吐,辭不達意,可說到後來,越說越激動,從椅中跳起,抓着宇文連玉的雙臂,仰頭迫切地注視着他。
“思棠,思棠。你真的……與蒼狼有了肌膚之親?”宇文連玉低頭凝視着我,聲音艱澀,依舊執着那個問題,似乎我剛剛的一番話他全未聽見。
我在他的迫視之下極不自在,也很羞惱,爲了遮掩那份軟弱的羞怯,我一把甩開他的手臂,後退幾步,大聲衝他嚷道:“是!我雖不愛他,甚至是恨他,卻依舊跟他發生了關係!可是那又怎樣!你爲何一再追問?就算沒有發生那些,我與你也不可能——我不知道以前你與我是什麼關係,可我告訴你,我現在是麥雅棠,而不是衡思棠!從前的事都一筆勾銷,我只能把你當作我的親人!”
宇文連玉凝視着我,可是那目光似乎並不在瞧我,他的神情很奇怪,說不出的奇怪——眼睛雖盯着我,可眼神空茫,像是想着別的什麼事;臉上呢,竟微微笑着,雖然不像是高興的樣子,可也不太像悲傷、憤怒、嫉妒等等諸如此類的失戀之人的表情。
“喂!”我試探地喚了一聲,“冰淇——太子殿下?”
宇文連玉似被驚醒了,目光凝聚,看了我一會,忽地轉過頭去,望向窗外。
“蒼狼侯蒼玉宸……統領三萬蒼獠軍的、無敵的玉宸公子,竟然就這樣……了嗎?這似乎是絕無可能之事呢……”宇文連玉喃喃自語。他的聲音極低,如果不是屋內太靜,估計連一個字也聽不清楚。但就算如此,他最後一句不知是省略了還是聲音實在太低,我不知道他所說的蒼狼究竟怎樣了。只見宇文連玉的嘴角微微上揚,勾出一抹冷意;俊秀的臉顯得有些蒼白,可兩隻黑沉沉的眸子裡卻光芒閃耀,似乎在驟然之間有火焰在他眼中燃燒。我以前還只是覺得他氣度尊貴,可此時他身上卻散發着迫人氣勢,就像武俠小說中那種絕世劍手面對另一個絕世劍手時所的描寫的氣勢——唔,好像也不確切。反正眼前這個宇文太子奇怪得很。
我瞅了他好久,終於有些不耐煩。
“宇文連玉!”
“宇文連玉!”
我“喂”了幾聲後沒反應,便大聲叫他的名字。
宇文連玉回過身來,朝我微笑:“委屈你了,思棠。”那奇怪的激動神色還殘留在他眼裡,蒼白臉上的微笑已消失,語氣卻很溫柔,簡直跟皇甫玉衣的聲音一樣溫柔。
他竟在微笑?他什麼意思?難道我剛纔覺察到的曖昧是我的自作多情?
我呆呆望着他,實在搞不明白這人的情緒是如何變幻的,喜怒又是如何表達的。
“思棠,你受的委屈與污辱,我必定會爲你十倍討還回來。雖然你已經失憶,衡大人與你的契約,以及我對你的承諾,必定不會違背。只是……那三萬蒼獠軍……只忠於蒼狼的三萬死士……就算蒼狼侯死了,也無人能夠控制的三萬人馬……思棠,那一張圖紙,記載着在頃刻間就能讓大軍灰飛煙滅的武器,那一份本來可以隨着你嫁我爲妃,順理成章爲皇室所用的圖紙,卻被蒼狼半途劫走,又由你千辛萬苦由蒼狼侯府取得的圖紙,你真的沒有一點印象了嗎?”
我張大了嘴,吃驚得回不過神來——怪不得蒼狼處處防我,處處懷疑我!怪不得我最被住的屋子裡只有一個啞巴女孩!雖然我漸漸覺察到自己可能是衡長慶送入蒼狼侯府的間諜,可實在沒料到居然曾經成功將那麼重要的東西從蒼玉宸眼皮底下盜了出來!
還有,我剛剛雖發覺與宇文連玉之間的曖昧,卻不曾想這個跟冰淇凌長得一模一樣的宇文連玉,差點成了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