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到六分飽,譚琰就放下了筷子,見徐敬生還在慢條斯理地咀嚼,譚琰便沒有打擾他,用更加慢條斯理的速度,仔細品嚐着桌上每一道菜。
等到徐敬生終於也吃完了,命侍女將飯桌上的菜餚全都撤下去之後,譚琰才道:“枯城之中,並沒有什麼非常特別的經濟來源。也就是說,枯城能夠得以存留下來,全都是依賴了這些世家帶來的銀錢。是不是?”
“並不完全是這樣。”反正飯廳之中也沒有別人,侍女又全都下去收拾內務了,徐敬生也就直接道,“枯城也有自己獨特的經濟來源,但是非常可惜,枯城之中九成以上的人,並不知道他們日常使用的資源,是通過這種渠道來的。”
譚琰微微挑眉:“這些並沒有被記載在那些世家的賬本上面?”
徐敬生笑了笑,笑容有些微妙的諷刺,緩緩道:“掌握這個經濟來源的人是官府。”頓了頓,徐敬生繼續道:“以陛下對於世家的防備,你覺得世家有機會參與進來?”
說道鬱竹正對於世家的防備,譚琰倒是深有體會——這個變態簡直深諳“預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想想京城辰家就知道了,在鬱竹正即將要對他們所有人下手之前,他對京城辰家那是多麼好啊,好到甚至給人一種“鬱竹正明天就把王位讓給辰家家主都不讓人驚訝”的地步。
但是現在去看,京城辰家的直系血脈,就只剩下千辛萬苦從那場噩夢一般的抄家滅族的災難之中逃出來、被辰風炎保護性地圈養在西北的那些人了。
見譚琰如有所感,徐敬生低聲嘆息了一聲,道:“在下原本也並不知道枯城還有這樣一樁由官府主導的買賣,但自從知道之後……在下每天都活在痛苦內疚之中。”
譚琰的好奇心被挑起來了,稍微思考了一下,問道:“和人命有關?”
徐敬生咬牙點了點頭,沉默半晌,終於道:“枯城,其實是個大型狩獵場。而生活在枯城之中的百姓,就是獵物。”
於是這變成飢餓遊戲了嗎?
譚琰嘴角抽搐,看着徐敬生,很是認真地道:“你確定你這兩天有好好休息?”
徐敬生有些不解:“枯城之中的事情並不多,需要官府幹預的事情就更加少了。在下不才,但也能休息的好的。”
譚琰露出放心的表情:“這樣一來,我起碼可以排除掉你是因爲長期得不到很好的休息,而產生了什麼精神問題。你知道的,比如說白日做夢什麼的。”
徐敬生低聲嘆息了一聲,緩緩道:“在下就知道譚琰姑娘會不相信。不怪譚琰姑娘,在第一次知道發生在枯城之中的事情,竟然是這麼一回事的時候,在下也是花了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過來的。”
譚琰挑眉,並未接話。
從最開始和譚琰接觸,到現在,徐敬生已經習慣了譚琰時不時不說話,就這麼看着他,等着他告訴她更多的消息的舉動,此時也不惱怒,對譚琰點了點頭,繼續道:“但是,在下不得不說,在接受了這件事之後,再去想發生在枯城之中的許多事情,就變得合理了不少。還請譚琰姑娘稍微思考一下,是不是這樣。”
譚琰確實是很認真地回想了一下自己進入枯城以來看見的、聽見的事情。
話說回來,在最初進
入枯城的時候,譚琰倒是不覺得這個地方有什麼不一樣的——頂多位置偏僻了點,但只要靠近水源,人類就能發展出部落聚居,這倒也符合人類的生活習慣。
枯城前面就是一條非常大的河流,而枯城的背後就是連綿的羣山。
因此,在譚琰這個稍微懂點風水的半吊子眼中,面水靠山,枯城的整體風水還是非常不錯的。
但是,在進入枯城這麼些天裡面,譚琰不是沒有發現不同尋常的地方的。
比如說枯城這麼一個小地方,偏偏就是聚集了那麼多本應該在自己的地盤上發揮作用的世家——好吧,雖然只是一些小世家,但也很能說明其中問題好嗎。
怎麼說呢,在這個社會,若是沒有三代以上的積累,基本上是不會被認同是世家的,即使再小的世家都是這樣。
世家子弟有一個非常好的地方,他們自小接觸的就是一些非常開闊的東西,眼界和胸懷自然和平民不能同日而言,讓他們爲國家爲家族做點事情,他們能較爲順利地做到。
但同樣,因爲世家出生,這些世家子弟還有一個並不是非常好的特質——在這些世家子弟的眼中,自己的家族就是他們的一切,甚至,在他們自小接受的教育裡面,他們現在所擁有的所有東西,全都是被自己的家族賦予的。
這也就導致了,這些有才幹的世家子弟心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家族利益——實際上,這也就等同於是他們自身的利益——排在第二位的,纔是國家或者其他人的利益。
這也就是爲什麼,鬱竹正或者誰想要剷除一個世家,就一定要將這個世家抄家滅族、殺死這個世家當中的最後一個人纔可以。
這麼多的世家集中在這樣一個不大的地方,很明顯,這些世家之間肯定會存在着利益之爭。
枯城這麼一個小地方,容納十幾個小世家,再加上那些世家子弟,若非這些世家子弟,不管是心態還是行爲,在這麼二十幾年之中還算剋制,不然枯城的百姓簡直每天都要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但,現在去回想的話,有一個讓譚琰很在意的事情。
枯城之中的修遠林家,在林遠清莫名死去之後,顯然已經陷入了一定程度的混亂。
譚琰雖然很想偏袒林嘯,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林嘯對於修遠林家整體的控制,顯然比不上他的父親。
按照這種趨勢下去,修遠林家陷入徹底混亂,那只是遲早的事情。
一葉知秋,修遠林家作爲世家之中比較具有名望的一個,都到了這種地步,其他世家的情況,可想而知。
這樣一個好地方,如何能成了所謂的狩獵場?還……狩獵的是人?這簡直不可思議。
說起這件事情,徐敬生的聲音不自覺壓低了一度,緩緩道:“這些世家,最開始的時候,並不是自願來到這個地方的。你去過修遠林家的主宅,應該也聽過林嘯說的那個故事吧?”
譚琰點了點頭,終於不再沉默:“我聽過那個故事。但除非將故事之中提到的那個術士找出來,否則我沒有辦法確保,林嘯告訴我的那個故事是真的。”
徐敬生低聲嘆息着,緩緩道:“在下並未親耳聽見林嘯告訴在下這個故事。但是在下作爲枯城太守,有這個義務去探訪枯城之中所有說得上話的人。可以說,枯城之中的
世家的當家人,或者代理當家人,在下都拜訪過了,並且也聽到、整理了他們爲什麼會搬到枯城來的原因。”
譚琰的神情也有些微妙:“他們所說的故事都一樣?”
徐敬生點了點頭:“大同小異。”
這樣聽起來確實像是有預謀了呢。
譚琰道:“你說你整理了所有的故事,待會兒讓人把你整理的故事給我看看。嗯……我想,我應該還要把這些東西帶回去讓風炎和歐陽看看。”
“請代在下向國師大人和風炎將軍問好。”徐敬生馬上道,“之前在下無心冒犯,還請國師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
譚琰聳了聳肩,並不是很在意這件事情:“啊……我想,歐陽並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實際上,歐陽流霜可能還會很感謝徐敬生做了這麼多餘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惡趣味,歐陽流霜總是喜歡假裝成什麼人去生活。
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狗屎運,歐陽流霜這麼多年的換身份生活下來,成功讓他拈花惹草無數,卻並沒有在哪一天一開門,就看見哪個被他勾搭過的女人找上門來。
有一次,譚琰和歐陽流霜閒聊的時候,歐陽流霜很是遺憾地告訴譚琰,他這一輩子,沒有假裝過自己,實在是太讓人技癢難耐了。
當時譚琰還狠狠嘲笑了歐陽流霜一把——話說,正常人,誰會想要假扮自己?更何況,要是一個不小心,就成了自黑了好嗎。
要知道在這樣一個流言蜚語都可以殺人的時代,自黑這種事情,實在是要不得啊。
天知道一個人站的位置越高,他所需要撐在的道德輿論壓力有多大,也就只有歐陽流霜這樣,出了事有一堆人幫他想辦法、自己完全不需要操心的人才會有這種稀奇古怪的念頭。
但是現在,託徐敬生的福,歐陽流霜不僅能夠假扮自己,還能夠沒有任何壓力地假扮自己——因爲誰都知道他是假的,真正的國師還在祈天殿之中閉關呢,歐陽流霜現在就算真的做了什麼非常不應該的、錯誤的事情,那也和還在祈天殿之中的國師殿下沒有任何關係!
即使不能當面見到歐陽流霜,譚琰也能想象,當明白過來這一點的歐陽流霜,心中是如何的歡呼雀躍。
這樣出來一趟,歐陽流霜就把心中唯一的遺憾給圓滿了,簡直不能更划算。
但是她呢?她和辰風炎呢?兩人明明說好要出來遊山玩水、不去管那些俗事瑣事的,但是現在,卻又巴巴地湊上去給人當免費勞力使喚……
“在下絕對不敢使喚譚琰姑娘。”徐敬生解釋道,“在下實在是看到了譚琰姑娘想要調查枯城智障奴工發生的種種命案,在下實在難以放下心來。”
特麼的什麼時候她的內心吐槽也會不小心被自己說出來了?
譚琰有些尷尬,擺了擺手,示意徐敬生將剛剛她說的話全都忘掉,進而提問道:“你覺得不放心?你爲什麼覺得不放心?”
徐敬生低聲嘆息了一聲,道:“譚琰姑娘就沒有想過,爲何在下手中會有那樣一副畫卷嗎?”
“那你知道,那樣一副畫卷,在我昨日剛剛買下的那棟小樓的後院之下,也有嗎?”譚琰反問道。
徐敬生愣了一下,搖了搖頭:“在地下?是壁畫?你們看到了?受到影響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