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兩個穿雨衣的人面對面站着。
康成羣是八連長,如果要找劉文輝,直接喊過去就是了,用不着跑這麼遠,在這種地方單獨見面。劉文輝沒有問,他有很多問題,這個可以放一放。康成羣本來就很奇怪,自從來到八連之後,基本上就不在連部,他去哪裡?幹什麼?誰也不知道。
“連長好!”劉文輝敬禮。
康成羣微微點點頭,笑着道:“問吧!”
劉文輝突然沒了話說,那些就在嘴邊的問題,一下子問不出來。問題太多,不知道從哪一個開始。他的嘴巴動了動,又低下了頭。
康成羣搖頭苦笑:“還是我說吧!記得那時我只有是十六歲,是我娘送我當的兵!”
康成羣,江西南昌人,1945年入伍。那一年康成羣十六歲,和村裡的所有小夥子一樣,對當兵有着很大的嚮往。就因爲他年紀小,部隊經過他家鄉時說什麼也不帶。還是康成羣的娘,給一個團長下了跪,團長才勉強收下了他。入伍之後,康成羣就在團部做了一個勤務兵。
康成羣的團長,也就是現在廣西省軍區司令,他們是從東北一直打到西南來的。團長喜歡和手下的參謀對着一堆紙片和地圖談論戰鬥。也就是在團部,康成羣開始接觸戰鬥和戰爭。康成羣總在他們談論的時候,給團長和參謀們倒水。有時候團長也會問問康成羣的想法。
“那時,我和你一樣!”康成羣示意劉文輝坐下。這一老一少就在森林中的大石頭上坐下,任憑雨水淋在他們身上,灌進他們的衣服。
“我就告訴團長,打仗就是勇敢,只要不怕死就能贏。”康成羣又笑了,這一次是自嘲:“聽到這話,團長哈哈大笑,摸着我的頭告訴我,如果是那樣,這仗早就打完了。”
1949年,新中國成立,但是長江以南還沒有解放。那時候團長已經成了師長,而康成羣是師長的警衛員。金門戰役是康成羣見過最大的一次戰鬥,成百上千的戰士,冒着槍林彈雨和漫天的炮火,划着小船,在沖天高的水柱和漫天的硝煙中穿行。
有時候你看小船好好的在海面上航行,等到一片水霧升起,忽然什麼都不見了。那些都是大好兒郎,都是勇敢無畏的戰士。就算是衝上金門島的戰友,苦熬三晝夜,與數倍與我的敵人進行殊死戰鬥,最後此戰依然以失敗告終。幾個團,幾千人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戰死。
爲什麼他們就這麼死了?這個問題困擾了康成羣很久,幾乎兩個月都沒有好好休息過。直到有一天,他終於明白過來,我們的戰士缺乏目標,我們的部隊缺乏有效的組織,最重要的是缺乏對海戰的瞭解。他們的死不是因爲他們不夠勇敢,而是因爲指揮員缺乏經驗。
無論什麼級別,無論多大的官,手下的戰士就是你的籌碼,沒有了他們你最終只有死路一條。指揮員是戰士們的靈魂,戰士是指揮員的手足。如何能讓自己的戰友和手足活着,這是戰鬥甚至戰役中每一個指揮員都在尋找的答案。只有保存了自己纔能有效的打擊敵人。
戰爭是危險,是死亡,卻不能白白送死。自從那件事之後,當師長再次問康成羣,怎麼才能打贏戰爭的時候,康成羣就會說兩個字,指揮!師長覺得奇怪,問康成羣原因,康成羣將自己理解的戰爭說了一遍。那一次,師長沒有哈哈大笑,而是拍拍康成羣的肩膀,對着他的參謀道:“小康子將來必成大器!”
康成羣當兵三十幾年,做過的事情很多。無論做什麼,都會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戰爭。雖然說他沒有真正帶兵上過戰場,對於戰爭的分析和判斷已經到了一種超越任何人的地步。此次戰爭爆發之前,一號首長到廣西省軍區的時候,司令向一號首長推薦了康成羣。康成羣和一號首長就這場戰爭做了研究。得出的結論竟然和康成羣當時說的話完全一樣。
戰爭結束,我軍退回國內。一號首長特意找到康成羣。二人把酒言歡,對於戰爭的走向再次分析。是康成羣主動要求來八連,八連是一號首長的連隊,作爲知己,他不想看着一號首長的連隊被解散。就這樣,康成羣從軍區後勤部長的位子上,瞬間變成了八連長。
劉文輝急忙站起來,立正重新敬禮:“首長好!”
康成羣一笑,示意他放下:“現在我是你的連長,已經不是什麼首長了,俺們只差一級。”
看着康成羣慈眉善目的臉,劉文輝重重的點點頭:“連長,我明白了,你可以把你的那些本事教教我嗎?我沒有時間自己摸索,這戰爭並沒有結束,我和你一樣,也不想看着八連就這麼完了。”
那天之後,無論颳風下雨還是豔陽高照,老少兩人每天下午兩點都會在這個地方見面。康成羣不是個教書匠,很多事情都是他從自身的和我軍的戰鬥中得到的經驗,講起來便是對往事的回憶。劉文輝也不是個鑽牛角尖的人,碰上不知道或者覺得更好的想法,便會大聲說出來。
整整三個月,老少兩人將這片叢林和眼前的大石頭當成了他們的戰場。戰術推演,模擬戰鬥,有時候是大兵團,有時候只是步兵班。劉文輝感覺自己的眼前忽然亮了,看什麼東西都不再那麼模糊,清清楚楚。只要睜開眼,就知道山裡那裡可以走路,那裡可以埋伏,該派多少人,該怎麼打都有了詳細的計劃。
劉文輝不再是那個愣頭青的小子,他成熟了,至少邁進戰爭的門檻,窺見了裡面的端倪。非要說他已經是大師,那是扯淡,至少可以保證他的人不會再幹那麼冒險的事情。
三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再有十幾天便是新年,由於戰爭的關係,邊境上火藥味十足,一點年味都沒有。康成羣照例來到了他和劉文輝約好的地方。劉文輝每次都來的很早,早早的將他們要用的東西準備好,比如樹枝,比如昨天被大雨毀掉的沙盤,比如那代表戰士的樹葉和石子。
康成羣今天皺着眉頭,臉上一點笑模樣都沒有,他走的格外的慢,看了一眼劉文輝已經準備好的東西,微微搖搖頭。劉文輝一愣:“連長,沒弄好嗎?”
康成羣又搖搖頭:“很好,今天咱們該說說小股部隊偷襲了!”
“恩!”劉文輝最喜歡這一段,這種事情聽起來熟悉,好像自己在叢林中乾的就是這活,完全可以用自己的實踐進行比較:“昨天你說,爲了報復金門戰役的失敗,我軍派出了小股部隊秘密潛入,今天該說說他們上島之後是怎麼行動的。”
康成羣看了劉文輝一眼:“你好像對這種事情很熱心?哦!我想起來了,你們六個人就是從敵國境內逃回來的。”
“呵呵!”劉文輝笑笑:“我們搞的咋樣?”和康成羣混熟了之後,劉文輝也就隨便起來。
“不怎麼樣?”康成羣搖搖頭:“你們雖然立下奇功,只能說你們運氣好,如果那個敵軍的少校不是錯誤估計了你們幾個的能力,你們根本沒有機會!還有在那次導彈基地裡,如果敵人不是太過大意,你們會活活被打死,其實……”
“好好好!”劉文輝有些聽不下去了,在這老頭的嘴裡,他們全都一錢不值:“咱們還是聽您說,就說說金門的事情吧!”
那天下午的課,一直到了深夜。什麼都看不見了,康成羣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叢林裡各種奇怪的叫聲讓人有些害怕。劉文輝掃視一眼:“連長,咱們是不是該下山了?”
康成羣沒有理他,過了好久,長嘆一口氣,問道:“小劉呀!如果讓你做八連長,你能保證讓八連留下一個人嗎?”
劉文輝一愣:“老頭,別嚇我,我可不是當官的料,再說了,我資歷淺,好幾個班長都比我當兵早,做個排長已經破天荒了,還能當連長?我不奢望。”
康成羣等劉文輝把話說完,才道:“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不想做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這誰說的,這不是要造反嗎?”
“拿破崙,法國的皇帝,一位偉大的軍事家!”
“他呀!我知道,滑鐵盧麼!”
“呵!你竟然知道!”康成羣還真有些意外,那時候的戰士基本上文化程度低,他康成羣也是入伍之後纔開始認字的。像劉文輝這種初中畢業生,在部隊很少見。
劉文輝嘿嘿的笑笑。康成羣望着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天光讓他的五官有些模糊,不過臉上那股不服輸的勁並沒有消失:“小劉呀,過完年,我就要被調回去,這次來就是爲了在你們八連挑一個連長,這是一號首長親自下的命令,……”康成羣的話沒有說完,眼睛一直盯着劉文輝。
“我?”劉文輝往後退了半步:“您老不是開玩笑吧?我……”
“我只想問你,你能爲八連留下一個人嗎?”康成羣忽然之間站直了身子,佝僂的腰也挺的筆直,軍人的氣勢將劉文輝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