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一個光頭,慈眉善目,嘴角往下耷拉着,年紀在五十歲上下。
身上穿着四個兜的軍裝,和身後站的筆直的指導員,戰士們意識到,這個人的來頭不小。那聲立正是指導員喊的。八連的戰士們,立刻放下手裡事情都規規矩矩的站着。這老頭個子不高,也沒有那種將軍駕到的氣場,平淡無奇到了極點。
五十歲不算什麼老頭子,和這些十**、二十出頭的青年人想比,那就是地地道道的老頭子。在部隊裡,五十歲上下,不是軍長也是師長。能和師長、軍長見面,對於年輕人那是一種榮耀,一個個臉上帶着恭順和崇拜。
老頭邁着方步,揹着雙手,腰微微有些駝背。指導員沒有介紹,就這樣從每一個戰士的眼前走過。當走到劉文輝面前的時候,停下了腳步,擡起頭打量了劉文輝幾眼,那笑容是一種欣賞和愛護,就像爺爺看見孫子一樣,慈祥和疼愛寫滿了整張臉。
“一排長劉文輝?”老頭竟然叫出了劉文輝的名字。
劉文輝連忙敬禮:“報告首長,我是劉文輝。”
“呵呵!”老頭笑了兩聲,點點頭:“不錯,不錯,來的路上就聽說八連出了一個英雄,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們這些老傢伙不行了!”
這話讓劉文輝沒法往下接,只能靜靜的站着。老頭也沒說什麼,掃視衆人一眼,抖了抖身上的軍裝,正正自己的軍容,一個立正,對着所有人敬禮。那一刻,老頭一下變得高大起來,就連大牛都得仰望。所有人不自覺的向老頭回禮。
八連的營帳裡氣氛莊重。老兵是大家尊重的,年過半百的老兵更讓人肅然起敬,我軍的成長史,和戰鬥史是一樣的。人民的軍隊是在戰鬥中成長起來的。記得那一年的八月一日,成千上萬的戰士在江西南昌,爲了新中國,爲了自由,毅然決然的用自己的生命譜寫了一曲可歌可泣的史詩。
放下自己的手,老頭示意大家坐下,深吸一口氣:“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康成羣,江西南昌人,一九四五年入伍,這麼算來當了三十四年兵,也算是一個老兵了,呵呵呵!”
沒有人笑,剛纔的崇拜是猜測,現在的崇拜得到了證實。康成羣接着道:“在部隊這麼多年,幹過的事情很多,當過馬伕,伙伕,首長的警衛員,通訊員,在後勤處做過庫管,給軍區看過大門,收發過信件,唯獨沒有帶兵打過仗。”
靜,超級安靜。大家有些犯傻。剛纔的崇拜瞬間擠壓在胸口,連氣都不敢出。這些都是真的?他們不敢相信。這樣一個人來他們這裡幹什麼?總不會是他們的新連長吧?有些人不自覺的望向指導員。指導員坐的相當標準,絲毫沒有被康成羣的話驚訝到,依然目不斜視的看着康成羣。
康成羣呵呵一笑:“你們不要奇怪,我說的都是真的,我這三十幾年,都在首長身邊,首長見我年紀老邁,無兒無女,沒有把我趕走,是部隊養了我,我在臨死之前總的做點什麼,所以這次我主動請纓來到咱麼八連,從現在開始,我就是……”
十幾個人的議論聲還是很大的,竟然大到所有人都聽的清清楚楚。大的將康成羣的話都打斷了。
指導員眉頭一皺:“嚷嚷什麼呢?覺得自己比連長行?那你去當連長!”
康成羣依然是一臉的笑容,淡淡的慈祥。他沒有生氣,靜靜的看着他的戰士們。
“啪啪啪啪……”單調的掌聲在營帳裡響起。只有劉文輝一個人在鼓掌,掌聲突兀,格外刺耳。康成羣點點頭,對劉文輝鼓掌表示感謝。
八連來了個老頭子,這件事很快就在偵察營傳開了。當得知這個老頭子曾經只做過馬伕和伙伕之後,議論的聲音就更大了。偵察營的話題全都轉到了八連的身上,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看見八連的人,其他連隊的士兵總是會大笑不止,搞的八連戰士都有挖個洞鑽進去的想法。
八連有了新連長,訓練的事情還是指導員負責,康成羣只是揹着手站在一旁看。他不在意別的戰士的眼光,見到人總是笑呵呵的,碰見乖巧的戰士還會和他聊上兩句。就這樣,整整持續了半個月,八連的人已經適應被別人笑話。他們覺得營長鬍麻子拋棄了他們,師長、軍長,甚至是一號首長都拋棄了他們。
八連開始懈怠訓練,很多人都不再早操,更不要說那每天必做的武裝越野,八連人心散了。指導員苦口婆心,每天說話的時間越來越長,八連的光榮歷史講的越來越多。八連的人絲毫沒有被打動,反倒覺得這成了他們被人取笑的話把。
當然,凡是都有例外。劉文輝是一個另類。他每天大清早起來,背上自己的裝備,先來一個五公里越野。回來之後跟着別的連隊一塊出操。中午吃完飯,拿着自己的槍去靶場,練習瞄準。晚上再在器械上連連自己的臂力、腰裡,快吹熄燈號的時候,繞着打穀場跑上幾圈。
每天晚上回來都是一身臭汗,倒頭便睡。很多人不理解劉文輝爲什麼這樣,就連一排的六個人也都覺得奇怪。有時候他們跟着劉文輝一起,更多的時候還是願意在營房裡舒舒服服的待着。
指導員苦口婆心的說了一個星期,並沒有起到好效果,後來也就聽之任之,可能他也覺得八連完了,八連的主心骨走了,八連真的已經走到了盡頭。他在等待,等待那張解散八連的通知。
這天一大早,別人還在熟睡的時候,劉文輝悄無聲息的從營帳裡出來。一擡頭,看見康成羣那張慈眉善目的臉。老頭子心情不錯,靜靜的看着劉文輝,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
“劉排長,你這是……?”
“報告連長,我準備去訓練,請指示!”
“指示談不上,就想和你說說話。”康成羣轉身往前走,劉文輝連忙跟上。
一老一少兩人走出營房,繞過魯新村,徑直往後山的叢林裡走去。康成羣沒有說話,劉文輝也沒有說話,就這麼默默的走着。今天的天氣比較陰沉,眼看着就要下雨了,黑雲已經壓到了山頂,微風已起,樹梢劇烈的擺動。
找了一塊大石頭,康成羣一屁股坐下:“來吧!就這裡,四周沒人,我們可以好好聊聊,你能告訴我爲什麼你要這麼拼命?”
劉文輝一愣。一般的談話總是從籍貫開始,然後經歷、身世開始。康成羣問的太過直接,劉文輝沒有絲毫心裡準備。這樣直奔主題的談話,讓人很不適應。
劉文輝立正:“報告連長,我只是覺得不能休息!我不想就這麼頹廢下去,人需要點動力。”
“你的動力是什麼?”
劉文輝張張嘴,卻沒有說出聲。他本想說不想讓八連就這麼完了,還想說要對得起死去的那些兄弟。但是這些似乎都不是理由。從內心深處想,劉文輝這麼做完全是爲了自己,他來當兵那會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祖國和人民。一場戰爭讓他明白了不少。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兄弟一個個死在自己眼前,他需要更加強大,需要保護那些跟着自己的兄弟。
康成羣微微一笑:“是不是因爲不想看着你的那些兄弟死在你眼前?”
劉文輝愣了,這老頭的眼睛很毒,瞬間就看透了自己的內心。劉文輝沒有說話,康成羣接着道:“實話告訴你吧,戰爭不是一個人的,戰鬥也不是,戰爭是門學問,戰鬥較量的也不全是槍桿子。”
這話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猛然間想不起來。劉文輝緊皺雙眉,這句話有些深奧,他消化不了,望向康成羣的眼神滿是詢問。
康成羣站起身,拍拍劉文輝的肩膀:“這樣吧!明天下午你在這地方等我,我們倆好好聊聊戰爭和戰鬥!我覺得你不錯,完全可以勝任。”說完,康成羣倒背上手,佝僂着身子下山去了。
劉文輝愣愣的站了好久。他開始猜測康成羣的來歷。就在剛纔的那一瞬間,他覺得這個老頭不簡單,絕不是和他說的什麼伙伕、馬伕之類。哪有一個馬伕能在部隊裡待三十年?這話鬼都不信。實際上,康成羣的來歷在偵察營早就成了大家研究的對象。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哪個是真,哪個是假,誰也說不準。今天康成羣和他的談話雖然只有短短几句,卻讓劉文輝更加覺得這個老頭子的神秘。
那天,劉文輝破例沒有去訓練。下山之後,去找了指導員。他也和康成羣一樣開門見山,直截了當的詢問他們這位新連長的來歷。指導員有些爲難,過了好久,只對劉文輝說了四個字:“好自爲之!”
那夜裡劉文輝睡不着,他不知道康成羣爲什麼要找自己,難道就因爲自己訓練刻苦?還有!自己能勝任什麼?他竟然有點迫不及待的等天亮。他有很多問題想要問問康成羣,幾乎都要將他的腦子撐炸了。
雨終於來了,壓抑了這麼多天,總算有點涼爽的感覺。剛剛起牀,劉文輝穿上雨衣便上了山,來到昨天他們約好的地方,不過十點。雨越下越大,雨衣都無法抵擋雨水,劉文輝的前胸溼了好大一塊。但他依然靜靜的站着,面朝山下的方向站着,他在等待。
下午兩點,從雨霧之中,劉文輝終於看見了一個黑影,瘦小、佝僂,走路格外費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