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眼迎住唐離,李林甫幾乎是一字一頓道:“太子一日不廢,安祿山一日不可動!”。
無論在潛意識還是在現實中,唐離一直是將安祿山視爲最大的對手,雖然從不曾說過,但“安史之亂”的確是他心中抹不去的陰影,因爲這不僅意味着大唐由盛轉衰,從此一蹶不振;也同樣意味着自己的生活將發生許多必然的變化。沒有人能保證這變化是好還是壞。
然而造化弄人的是,因爲要面對太子的威脅,如今不管唐離是否願意,都必須間接與安祿山成爲盟友,自從與李騰蛟成親的那一刻起,他的命運就已經緊緊與李氏家族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如今的安祿山不僅是李林甫在軍中勢力的代言人,更是將來爲防萬一預留的後手兒,經歷了前邊的許多事情以後,對於如今年紀漸老的首輔大人而言,太子纔是最大的威脅,太子儲位不廢,他絕不會自斷臂膀,縱然是唐離提議也絕無可能。
唐離對李林甫隨後又說了些什麼聽的並不清楚,直到與李騰蛟重新坐上軒車,他腦海中反覆的依然是自己處身的複雜關係。
見唐離臉上若有所思的表情,素來喜歡笑鬧的李騰蛟頭枕着他的肩膀,也知機的沒有多說話,軒車轔轔駛過熱鬧的街道向靖安坊而去。
“唐離,看,別情樓!”,行至半途,李騰蛟的這聲叫喊打斷了唐離的沉思,應聲扭頭看去,只見軒車左側坊區中,那支高高挑起的酒招上,果然是“別情樓”三字。
“唐離,我們去看看!”,李騰蛟這句話剛說完,隨即吩咐車伕停車。
對這座以自己的“字”命名的酒樓,唐離倒也有幾分好奇,即見李騰蛟如此興奮,他也就沒有出言制止。
別情樓是一座三層的複合式樓宇,佔地甚大,佈置奢華,時近正午,樓中熙熙攘攘坐滿了人,看來生意很是興隆。
交涉定座都由車伕一手包辦,由於賞錢給的厚,竟然在第三層中生生擠出個雅閣來,唐離與李騰蛟刻意低了頭上樓,直到雅閣中坐定後才相視一笑的鬆口氣來。
二人坐定,立即就有小二前來奉迎侍侯,李騰蛟隨意的點着茶酒果子,唐離則通過雅閣特殊的簾幕向外探看。
正在此時,就聽雅閣外第三層中央的圓臺上一聲婉轉的琵琶聲響起,隨即一個女聲開口唱道:“天平山下白雲泉、雲本無心水自閒……”,這女子一開口頓時讓唐離微微一愣,只因她所唱奏的,分明是自己當日在襄州詩會時錄下的那首。
見唐離臉上的表情,原本半躬着身子侯命的跑堂小二兒賠笑道:“這位客爺是第一次光臨本樓吧!實不敢瞞客爺您,外間唱的辭乃是新科狀元公去年在襄州所作,要說起來,這中間倒是還有一段故事。”
“有什麼故事?說來聽聽”,店小二的一句話引來了李騰蛟的興趣,向唐離眨了眨眼後,擡頭笑着問道。
李騰蛟本就長的絕美,自成親以後,原本精緻的臉上更疊加上少婦的嫵媚風情,這種嫵媚與舊有的清純相混合,更使她又了一種惑人的風情,其豔麗處直使人不可逼視。
看着這樣一張盈盈輕笑的臉,店小二也有片刻間的失神,好在他終日迎來送往倒也機敏,醒覺過來後,忙側過臉去道:“狀元公自小父死母病,家裡窮的很,剛剛十一歲就被迫解了學做工供養母親,這樣的苦日子過了四年,終於得了老泰山的賞識被送到道學。這不,四年沒進學堂,剛一到襄州就被人說成‘草包’。”
這本是唐離自己的親身經歷,此時由別人口中說出,他只是微笑而聽沒什麼特別。倒是李騰蛟第一次知道這事兒,聽那店小二口中說出“草包”二字後,立時就黑了臉色。
別情樓,除了離酒之外,開業之初,招徠顧客藉助的就是新科狀元郎的噱頭,這故事也不知那店小二講過多少遍了,李騰蛟的表情早在他意料之中。
“若無人妒是庸才!那些個俗人那兒能有賀禮部老大人的眼力?”,熟練的做了個鄙夷不屑的表情後,店小二順溜兒的挑起大拇指續道:“要不說狀元公是天上的文曲星下了凡間,小小年紀就顯露出不凡來!人家那是多大的才華,面對這種嘲笑,就如同當年受胯下之辱的韓信,生生忍了下來。直到幾月後的詩會,襄州刺使大人當面,狀元公滿腹錦繡隨便小露了那麼一下兒,這首詩剛一吟出來,立即就是滿座皆驚,狠狠扇了那些個壞嘴小人們一耳光的同時,也得了刺使大人的賞識,隨後纔有賀禮部慧眼識英才,狀元公拔解進京的光彩,所以,若是真個說起來,這首辭可是新科狀元公的成名作!”。
一口氣說到這裡,店小兒等了片刻後撮着手賠笑道:“二位客爺,您這兒都點好了!小的多句嘴,凡是在本樓一次花用滿三貫以上者,本樓免費送客爺《別情辭集》一部,這裡面不僅有辭作,更有狀元公許多的小故事,小的剛講的那個也在其中,喝離酒,唱離辭,既然到了別情樓,若不帶本《別情辭》回去,實在是太過可惜了些!”。
聽這店小二羅嗦着轉了一大圈兒,最後還是着落在個“錢”字上,在李騰蛟笑出聲來的同時,唐離也忍不住啞然,只是聽着外邊的“離辭”,他的腦海中驀然一動,擡起頭來對那店小二道:“勞煩將你家老闆叫來,我有話說!”。
月餘不見,藍鑽佳人風采如昔,笑意吟吟的她挑簾之間見是唐離,一驚之後笑意更盛道:“別情樓開業月餘,直到別情先生今日登樓之後纔算實至名歸,狀元公此來,本樓可真個是蓬壁生輝了。”
聞言,唐離微微一笑道:“前次初見,我心中還疑惑着陽明兄怎麼會找個女掌櫃來主持長安別情樓,今天來了才知道,陽明兄不愧是江南大賈,果然好眼力!只是藍老闆也委實太心狠了些,如此將我連皮帶骨都拆着吃了,竟是一點兒也不剩下。”
唐離是針對別情樓販賣《別情辭集》及自己舊日故事而言,孰知那藍鑽佳人竟是不接話,反是咯咯笑着道:“別情先生怎麼說出這話來?連皮帶骨拆着吃了!奴家倒是想,狀元夫人也不肯哪!”。
她這插科打諢的說出這麼句曖昧話,連李騰蛟聽的也忍不住笑出聲來,直讓唐離還怎麼說?
片刻之後,待藍鑽佳人坐定了身子,唐離按正事兒,徑直開言問道:“樓中這些唱辭的歌女們都是從何而來?”。
唐時以歌佐酒,有酒樓處必有歌女,有錢的可以單獨點召歌女到雅閣,沒錢的就聽酒樓正中平臺上歌女的唱辭,這本是習俗如此。只是與平康坊不同,這些駐唱歌女們倒多是賣藝不賣身的。
“這些人多是長安樂家女子到這裡來討口飯吃,狀元公……”。
“本樓中有多少歌女?”
“託狀元公洪福,本樓生意不錯,不算那些偶爾來此的,常駐的也有近三十人左右。”
“別情樓各處分店建得怎麼樣了?”
“趙四爺如今長住河東道北都晉陽,正在督造河北兩道的十五州分樓,按狀元公的意思,這些樓從外觀到裡面的設置全都一樣,按四爺前天的來書,至多再有半個月,這些樓就能同時開業”,一十五處分樓同時開業,同樣的名號、同樣的外觀佈置,說到大唐第一家真正意義上的連鎖酒樓,藍鑽佳人語聲中有抑制不住的激動。
聽了藍鑽佳人的回答,唐離沉吟半晌後擡頭道:“過幾日,就將你這酒樓中的歌女們都辭了。”
“辭了!”,藍鑽佳人萬萬料不到唐離會說出這句話來,頓時訝然出聲,就連正站在雅閣竹窗邊向下邊街道上探看的李騰蛟聽到這話,也忍不住回身道:“唐離,上酒樓就要聽曲兒,沒了唱曲子的就該沒客人了。”
“誰說沒有唱曲兒的?”,唐離笑着向李騰蛟反問了一句,向正瞪着眼睛的藍鑽佳人道:“辭了她們,再換更好的。”
唐時,歌女對於酒樓的重要性就如同紅阿姑對於青樓一般,一個好的駐唱歌女能吸引住大批喜歡她的熟客,並帶了許多慕名的生客。身爲別情樓老闆,藍鑽佳人自然對此知之甚詳,是以一聽唐離說完,她隨即雙眼一亮道:“有多好?”。
“宮中教坊司出身,你說能有多好?”,唐離話剛一說完,就見藍鑽佳人猛得起身,滿是激動道:“有多少?本樓全要了。”
“幾百個吧!藍老闆能要的完?”,唐離輕描淡寫的一句,讓藍鑽佳人立時“花容失色”,隨即她又興奮道:“分樓,河東道分樓即將開張,有了這些人,還愁不能開門見紅?總之不能給了別人!狀元公您可是兩大老闆之一,別情樓掙得錢還不是替您掙的?”。
正爬在窗邊的李騰蛟聽到藍鑽佳人這句話,立時轉身跑到唐離身邊,驚訝問道:“唐離,你也是別情樓老闆,這麼好玩兒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聞言,唐離拍了拍李騰蛟的肩膀笑言道:“傻丫頭,咱們買宅子的錢就是藍老闆派人送來的,這事兒都由蟈蟈在打理着,你平日不管家自然不知道。”
“我不傻,你才傻呢!”,嬉笑着回了一句,李騰蛟又開始打量起這間雅閣來,只是她此時的眼神與剛纔已是全然不同,拿起茶盞的手也是小心翼翼,生恐打碎了一般。
見到她這滿是孩子氣的動作,唐離又是一笑後,轉過頭來對藍鑽佳人道:“這些人依然隸屬宮中教坊司,不過是以採風使的名義在別情樓中駐唱,能入選宮中教坊,他們的技藝自然不用懷疑,不管是分成還是其它什麼形式,總之收入上不能委屈了他們,這點萬萬不能馬虎。”
“好說,好說”,藍鑽佳人忙不迭的答應道:“有了他們能吸引來多少酒客?這些人都是搖錢樹,咱們小心着都來不及,還能怠慢了他們?狀元公放心就是。宮中教坊司!那可是給天子表演的樂人,看來我得提前準備着多招些人手進來,免得臨時應付不過來”,看她的神色,已經很有了幾分躍躍欲試之意。
突如其來的想法即解決了教坊司人員閒置的問題,還能讓那些苦慣了的教坊司樂人們多上大宗收入,更能順便給自己掙錢,雖然其間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但唐離對此倒是很有信心,事情說完,現在心情不錯的他也無心在此繼續逗留,牽着李騰蛟向外走去,走到門口時驀然想起一事,回身笑着說道:“別情樓從建造到內部佈置不錯,離酒又是獨此一家,隨後再有教坊司歌女駐唱,有了這些,再加上藍老闆的經營手段何愁不能生意興隆?至於其它那些噱頭就收了吧!狀元年年都有,也沒什麼稀奇,沒得惹了人笑話!”。
“狀元年年都有,但有誰能象別情先生一樣?《別情辭集》什麼的收了就是,但飲離酒,唱離辭已成了本樓的招牌,總不能停的,唐大老闆若是什麼時間有暇,再多作幾首出來纔好”。
既然收了《別情辭集》,藍鑽佳人的這聲“唐大老闆”讓唐離再無話可說,與李騰蛟笑着去了。
無意間到別情樓一趟,使唐離的心情好了許多,俗話裡好事成雙這句果然不假,他剛一回到府中,就有黑天譴來的人通報了一個絕好的消息——官山海那廝今晚將會在平康坊燕來居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