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幾位經常面君的朝臣外,有那個臣子見了皇帝不是惶恐恭敬,惟恐君前失儀,尤其是第一次面君者,更多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甚至多有說不出話來的。
手抱波斯貓的玄宗皇帝雖登基以來三十餘載,倒還真不曾見過如唐離般面聖之初就敢與他直接對視的。
注目到那雙平視自己的清澈眸子,而後唐離那極其自然的一笑更讓玄宗微微錯愕,隨即在後邊侍立的那個老宦官“大膽”兩字叱喝出口的同時,皇帝陛下已笑着搖手製止道:“高將軍,這可是國朝年紀最小的狀元,十五歲吧!在很多人家還是個孩子,要愛護着些兒!你這老翁翁莫要嚇着了他。”
聽到“高將軍”三字稱呼,唐離頓知眼前這位凸腹長身的老宦官定然就是新受封的驃騎大將軍高力士了,只看玄宗與他言笑之間的態度,既知此人的受寵之深。
高力士見玄宗如此說話,也不見行禮,呵呵一笑湊趣道:“十五歲的狀元,國朝定鼎以來前所未聞,如今卻出在天寶間,說來還是陛下多年作育人才的結果,這可是天降祥瑞!老奴在此賀喜陛下了!”。
聞言輕笑的玄宗看着唐離道:“朕看過你的科試試卷,的確不錯,現在不是朝會,但隨意坐着就是。”
“謝陛下賜座!”,見玄宗言笑晏晏,再聽他與高力士的這一番談笑,唐離心中原本的緊張頓時消解大半,口中稱謝過後,便自自然然的坐下了身子。
手中輕撫着懷中的波斯貓,沉吟片刻後的玄宗皇帝看着氣度從容的唐離,越看越覺眼熟,片刻後才突然發問道:“上次在都陽侯府,操辦歌舞的就是你吧?”。
見玄宗皇帝居然一句不提科舉之事,卻突然說出這麼句話來,唐離一愣後答道:“正是。”
“噢!果然是你!”,聽到這個答覆,稍稍正坐了身子的玄宗皇帝隨即向後一揮手道:“去,將貴妃請來此處!”,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小宦官悄無聲息的去了。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下了長榻,抱着懷中的波斯貓隨意漫步的玄宗皇帝口中輕吟間,竟是將當晚那首《生查子》給誦唸了下來,及至一曲誦完,他才饒有興致的看向唐離問道:“上次歌舞頗有新意,尤其是最後那兩個歌女所唱,似詩非詩,形制如此古怪,偏又意韻動人,這是唐卿家所作的吧!的確不錯,只是用《清平樂》來爲其配音,實在是不太妥當,少了其中纏綿心傷的味道”。
“當時時間甚緊,微臣不急多做思量,確是多有不諧,上次得陛下提醒,回家也曾多做思慮,現在想來,若是配上《憶秦娥》的曲調,當更好一些”,見玄宗改口稱爲“卿家”,唐離也改口自稱爲“微臣”。
說來詞於唐朝地位極低,文人少有創作,即便有了此類詞作也多是流傳不廣,除了那些民間俚詞外,唐離唯一能記得的就只有李白那首“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憶秦娥》了,正好這個曲調也是極其蒼涼而意韻深遠,配合上《生查子》詞,倒的確是比《清平樂》更合適一些。
“《憶秦娥》?”,口中喃喃自語了一句,玄宗繼續繞室走了幾步後,才猛然頓住腳步道:“《憶秦娥》比《清平樂》更妥帖,只是那《憶秦娥》的主器樂乃是直頸琵琶,爲卿家這詞配樂,雖雄渾闊大有餘,然細膩柔媚卻是不足,不妥,依然不妥!”。
“那改用曲頸琵琶又當如何?”,初春天氣,這室中猶自設着四個大火籠,偏生唐離身邊就有一個,耐不得炭氣和那燥熱,唐離邊向後挪動着胡凳,邊順口接道。
看到唐離這一舉動,玄宗與高力士相視一笑,卻也無意責備。
“主音定調”,剛說出這四個字,玄宗就覺懷中那隻波斯帽一個躁動,放開手時,就見這隻純白的貓兒跳下地來,直豎着尾巴跑到唐離身邊,繞着他的身子轉了一圈後,隨即“喵喵”的叫了兩聲,下一刻,它竟是直接跳到少年的膝頭,蜷曲着身子舒舒服服的臥了下來。
玄宗見到這一幕,訝然間哈哈一笑道:“平日除了朕及愛妃,縱然是力士這老貨,狄奴也從不沾身的,沒想到它與唐卿倒是親熱的緊。”這句話說完,他才續接着剛纔的話題道:“主音定調,《憶秦娥》此曲最宜直頸琵琶,若是主樂器一換,其它諸般配樂自然也要跟着換,如此一來,就更失了味道,說了,要想配上唐卿這新詞,總需另制新曲纔是。”
“大家又要制什麼新曲?”,一個甜而脆糯的聲音突然響起,唐離應聲看去時,頓覺眼前一亮,就見門口處走來一個低胸宮裝的女子,只看到這個女子的第一眼,唐離已是憑直覺於心底輕呼出“楊貴妃”三字。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依欄干。
這個女人很漂亮,是那種讓人一看就覺眼前猛然一亮的漂亮,或許,這世間有許多女子都能如她一般有如此精緻的相貌,但卻鮮有人能有她這樣的風情,縱然有人能有她這樣的相貌和風情,也絕無她這般如凝脂般細膩的肌膚,縱然有人三樣都有,不可模仿的是那一番行走之間如輕舞的天生風流……
“老奴見過娘子〈宮中人對楊貴妃的通稱〉”,高力士的見禮驚醒了微微呆楞的唐離,他正欲起身見禮,卻不防那貓兒的十個爪子緊緊的抓住他的衣衫不放,口中“喵喵”叫個不停,一時竟是起身不得。
“狄奴!”,剛進房來就看到這一幕,身形豐滿的貴妃娘娘微微一愣後,立時掩口輕笑不絕,直到玄宗輕撫其背,笑着說了唐離的身份後,她才帶着笑意道:“你就是唐離,好一個俊俏少年,說來本宮還得感謝你,要不然這負心漢該早就將本宮忘的一乾二淨了!”。
說話之間,她帶着笑斜斜瞥了玄宗一眼,更伸出蔥白也似的纖指點了點當今陛下的額頭,那眉眼間的風情,實難以筆墨形容。
“唐卿隨意便是了,無需多禮”,微笑着的玄宗輕拉着愛妃於橫榻上坐定,貴妃娘娘先自開言向唐離淺笑問道:“陛下平日多觀歌舞,識見自是不凡,這半月來卻對當日你導演的那幕歌舞多有稱讚,如今宮中教坊司口口聲聲都要見你,小小年紀,能在音律上能有如此造詣,實在是殊爲難得了!”。
“不敢當陛下及娘娘如此稱讚,說來微臣不過是投機取巧罷了!”,輕撫着懷中貓兒柔順的皮毛,唐離淡淡一笑道:“那幻術師多是自宮中而來,其他歌兒舞女也都是楊侯府中所有,微臣所做,不過是略做調整便了。”
“恩,細說來聽聽!”,這楊妃果真如史書所載一般,極好音律,此時一等唐離說完,立即饒有興趣的探身向前問道。
“其實能入選宮中教坊司者,又有誰不是一身技藝,只是歷百年積變,宮中歌舞俱已自成格局,例如這歌,便是‘橫吹、鼓吹’等十八種,而舞也是循着舊例的坐、立二部,雖然都是極好的,但看的多了,也就漸漸沒了感覺,而微臣所做,便是打破這些舊例,便如那幻戲,前隋宮廷既已上演‘魚龍蔓延’,今時爲何就不能變上一變?又譬如那《秦王破陣舞》,又爲何不能做配舞使用?”
見自己這番話說得精通音律的二人微微點頭,唐離興致大起,不覺間腰又挺拔了三分,清朗的聲音侃侃而言道:“國朝音樂,有雅、俗之分,似祭祀天地的這些雅樂,因需合於禮,實不便妄動。但其它那些俗樂,又爲何不能打破舊規?其實這些音樂歌舞,無論如何劃分歸類,其目的都不過是‘娛人’二字罷了,以微臣想來,只要能達到這一目的,無論怎樣的組合利用都不爲過,又何必拘泥於‘坐、立’諸部的分歧?說來前次歌舞能得陛下讚賞,也不過是在‘新意’二字罷了。若是陛下能令宮中教坊司破除各種限制,自然便可看到更多新奇歌舞。”
玄宗並楊妃都是音律造詣頗深之人,耳聽唐離所言,心下已是在暗自尋思,想到分屬不同的坐、立二部歌舞融合,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滑稽場景,二人已是忍不住相視笑出聲來。
“唐卿所言甚是!宮中教坊司朕隨後自有安排!”,直等唐離將話說完,脣邊笑意不減的玄宗看了唐離片刻後,驀然發問道:“唐卿家可曾婚配?”。
正說着音律,見玄宗老毛病重犯,又提出這麼個問題來,楊妃與身後站立的高力士對視一眼後,已是忍不住掩嘴輕笑。
說來玄宗皇帝執政三十餘年,不僅是大唐達到極盛之世,便是他自己的子嗣也是興旺的緊,且不說二十多個皇子,單是公主就有近三十人之多。
公主大了,自然是要嫁人的,除了個別通婚外族的,其他這些公主們的婚嫁問題着實讓宗人寺及皇帝陛下本人操碎了心,貴爲公主,可以選擇的婚配對象實在不多,但就是這不多的選擇對象中,也幾乎是百分百的不願意尚公主而做駙馬。一則早有定規,尚公主者於仕宦上只能做到駙馬都尉的閒職;再則,身爲駙馬都尉不能納妾,而與公主妻子又需分開別居,受種種束縛;三則,唐室公主行爲太過放蕩,而風評也實在太壞。總而言之,此時尚公主對於那些家世良好的王公親貴子弟而言,實在是有百害而無一利,所以一旦遇到此事,衆衣冠家子弟直是聞“公主”而色變,當真是避之惟恐不及。
衣冠家子弟不願娶,公主卻不能不嫁,如此尷尬局面逼迫的皇帝無奈下只能強行指婚,開元天寶間最直接的“受害者”便是號稱當世第一大族的博陵崔氏,僅開元朝中,崔氏就有三人被陛下直接下詔旨強令尚公主,平均十年一個,這頻率與一家一族來說,實在不能說不高。
但總是強行逼人娶親,也實在不是個辦法,尤其是對於女兒太多,負擔太重的玄宗陛下而言更是如此,長而久之之下,他每一見到能合自己心意的少年,總是忍不住會問上一句:“卿家可曾婚配?”,而這也正是深知底細的楊妃及高力士相視而笑的原因所在。
“回陛下,正是昨日,家母已爲微臣與首輔大人六小姐訂下婚約。在此之前,微臣也曾與山南東道鄭刺使有過約定,若今科得中,必娶其女爲妻,說來,微臣現下也着實是爲難的緊。”玄宗問題跳轉的雖快,卻是正合唐離心意,他今日一早去找李林甫,說來爲的就是同一件事。
“他倒是下手的快!”,聽聞唐離已與李林甫家訂婚,玄宗面色微變間的這句喃喃低語讓楊妃愈發笑的厲害。
及至唐離說完,略感意外的玄宗卻並不曾追問唐離爲何兩家定親,反是沉吟了片刻後,才肅容問道:“鄭?那刺使可是出身滎陽鄭氏?”。
“正是!”。
“鄭氏……世家……李林甫……”,心底暗自盤算良久後,玄宗皇帝才目視唐離道:“唐卿家且先退下,關於爾之婚事,後日曲江宴上自有後旨!”。
雖然聽不出這話中意思,但唐離也只能依言而退,孰知那隻貓兒卻對他戀戀不捨的緊,直到他走出老遠後,猶自喵喵的叫個不停。
“陛下又在想什麼?不過有一點,可不要委屈了這唐離纔好,要不,臣妾可是不依的”,目送唐離離去,對這個少年心懷感激的楊妃挽着玄宗的臂膀,做出一副嗔容,細語說道。
“朕還不知你的心思?愛妃但放寬心就是,至少在親事上,朕斷然不會委屈了他”,輕輕拍了拍楊妃的臂膀,玄宗笑言道:“李卿家出身皇族,身爲宰輔,一直與這些世家交惡,實於朝廷無益,如今他家閨閣與滎陽鄭家女兒共侍一夫,朕倒是對這場‘吉禮’期待的緊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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