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率

鑑定中心門口有顆參天銀杏,樹冠繁茂,展開時如傘般亭亭,據說有五百多歲。

走下樓梯時,林朝夕一直在看那顆銀杏。草莓世界裡,老林小時候很喜歡帶她來安寧大學玩。

春天時,他們會在銀杏樹邊的大片草地上放風箏,秋天時,他們會花一整天時間看安寧大學的園丁打銀杏果。大概因爲他們父女兩從早晚都在看,園丁總會在最後送他們一大袋銀杏果。

銀杏果放到鐵鍋裡炒一炒,剝開時還有一點臭,入口卻完全清甜。老林每天都會給她炒上幾顆,當上學路上的零食。

她那時真覺得那是再正常不過的生活,可放到現在來看,卻是令人嚮往的日子。

林朝夕用手按着棉花止血,老林早就把棉花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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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院長挽着挎包走在前面,踏下最後一級臺階,回頭深深看了他們一眼,就在她要開口前,老林打斷她。

“給我幾分鐘,我要打個電話。”老林說。

他從綠洲基地出來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林朝夕還站在旁邊,下意識縮手想回避,老林卻緊緊拉着她。

他拉着她走出鑑定中心,橫穿小路,快走幾步,在香樟樹下站定。樹陰遮下一片陰影,又有小塊光斑點綴其中。

老林拿出手機,點亮老式諾基亞的屏幕。

也不知道是樹陰下風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他雖仍保持一種冷漠剋制,可青筋突起的手背還是出賣了他。

林朝夕想了想問:“你要不要抽根菸?”

這是他們離開基地後,她對老林說的第一句話。

老林低頭看她一眼,自嘲似地笑了笑,隨後飛速按下一串數字,沒避開她,林朝夕很輕鬆看到顯示屏上的號碼。

021開頭,這是通長途,但等她想看全數字,最後兩位卻因爲反光而看不清晰。

老林舉起電話等待,林朝夕聽不到電話裡的聲音,但能清晰感知電話接通瞬間,她知道那頭有人“喂”了一聲,老林還是沉默。

過了一會兒,大概在對方就要掛電話前,他說了兩個字:“是我。”

風吹動銀杏葉片,千萬片齊齊扇動。

老林用很平鋪直敘地語氣說:“現在,有個女孩拉着我的手,說她是我的女兒,我們剛從鑑定所出來,我想問問您,我們之間出現親緣關係的概率是多少?”

電話那頭的人不知說了什麼,但也有可能直接掛斷電話,幾秒種後,老林冷笑了下,收起手機。

甚至不用幾分鐘,整通電話連帶等候時間不過30秒。

老林把手機扔回口袋,雖然是冷笑,但他臉上終於出現人類正常的情緒反應,幾塊漏下的光斑落在他嘴角和眉心,很明亮,因此也顯得其他部分更加晦暗。

他一個人吹了會兒風,才低頭看她。

“概率是多少?”林朝夕仰頭問。

老林下意識想摸口袋拿煙,但最後還是忍住,他蹲了下來,換了個姿勢看她。

林朝夕看着比自己還矮的父親,低頭問:“是誰啊,你當年幹嘛把我扔到福利院?”

這個問題像是封印解除的咒語,老林緩緩笑了起來,說:“你知道的明明比我多,爲什麼還問我?”

林朝夕一時語塞。她清清嗓子,自己那套解釋終於可以派上用場。

“我跟你說啊,事情……”

“情”字最後一個音還未吐完,老林伸開手臂,用寬大手掌按住她後腦勺,將她緊緊按在肩頭。

老林半蹲仍站着,她仍站着。

銀杏明亮的綠色覆蓋在她視網膜上,又彷彿在瞬間化成軟塌塌的夏風,被密匝的血管支撐住,有非常堅強的骨架。

林朝夕的手輕輕搭在老林背上,她能感到老林禁扣她身體的手臂中蘊含的千鈞力量,老林卻又彷彿卸下一直以來的所有重擔,她能感到,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黨愛萍站在臺階上,一直看着他們。

她看到小女孩好奇探究的目光,看到他們短暫的對話,目睹男人掛斷電話後緩緩摟住孩子的動作。

她最後長長嘆了口氣,她一直在想,爲什麼人們總一定要給孩子個家,其實不光是孩子,成人也同樣需要。

太孤單了。

回程路上,黨愛萍拒絕再回一趟綠洲基地,她直接讓夏令營頭頭把車開到紅星福利院門口。

眼前是熟悉而逼仄的小巷,她打開車門,一直沉默坐在後座的男人也同時開門。

林朝夕想跟下來,卻被男人反手關上的車門擋下。車門咔噠一聲落鎖,小女孩扒着車窗,指着駕駛室的司機,敲了敲窗,表情非常驚恐。

隔着車窗,看着小女孩精彩豐富的表情,黨愛萍覺得既溫暖又酸澀,她養大的孩子大概真的要走了,銀杏樹下的擁抱讓她這個感覺非常清晰。

她將視線移向身邊的男人,她給林朝夕非纏着喊爸爸的這位青年取了個綽號,叫“暫定林父”。

她問了句“怎麼回事”,暫定林父帶她走了幾步,到一個僻靜轉角。這麼些年福利院生涯,她見過太多人情冷暖和迫不得已,但暫定林父的回答仍是她從未聽過的一種藉口。

“我不知道。”男人指尖夾着煙,在垃圾桶邊點了點,這麼說。

“什麼叫你不知道?”黨愛萍皺眉,用經驗補全故事,“你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孩子是她媽媽未婚先孕以後遺棄的?”

男人眉眼低垂,吸了口煙,搖了搖頭。

“搖頭又是什麼意思,是指你沒孩子,一切都是朝夕的妄想?但你如果沒孩子,爲什麼要去福利院看她的檔案?”黨愛萍火氣又有點上來。

“我去福利院純粹是因爲不知道這個丫頭從哪冒出來的,她成天纏着我,所以我去調查看看她哪來的。”

“調查背後的動機是什麼。”

“當時沒有,可能是太閒了。”

“你沒正面回答。”黨愛萍犀利地道,“你是不是有過孩子,然後孩子丟了,如果一個從沒有性生活的男人,絕不會沒事去調查福利院的孩子。”

“我有過孩子,但我以爲孩子已經死了,所以不存在遺棄和調查。”暫定林父很平靜說完,補充了句,“您非常犀利。”

“我見多了。”

“是,我明白。”

黨愛萍看着這個男人,知道他在說實話。

她每個月都要接待一些家長,他們中很多人不遠萬里而來,抱着萬分之一希望,來福利院尋找他們走失的孩子。

她不清楚這位“暫定林父”到底是用怎樣的心情去看林朝夕的檔案,或許比那些人還難一些。

“你做人怎麼這麼糊塗。”黨愛萍回頭了眼轎車,林朝夕和張叔平都維持僵硬姿勢,“還不如林朝夕。”

暫定林父也看了那一眼,他又抖了抖煙,露出手上的抽血鍼口:“我是不如她。”

黨愛萍說:“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DNA不匹配,你準備怎麼辦?”

“您這麼問,是想我說我還願意領養她?”暫定林父按滅菸頭,反問。

“是她鐵了心跟你走,之前還跟我說什麼用晉杯冠軍打賭,如果她拿了第一名就想要自由選擇家庭的權力,也是因爲你吧?”黨愛萍說,“不知道她腦子裡整天在想什麼,哪知道這些你都不知道的事。”

“孩子有秘密。”老林說,“大人也好不了多少。”

他把菸頭按滅,往停車場走去,說:“等五天吧,您別問她了,我來問就行。”

老林和黨院長談話很短,林朝夕一直在張望。

黨院長肯定會問老林究竟怎麼把她弄丟的,這是她非常想知道的往事,但之前那麼那麼多年,連她做女兒的都不清楚父親的過往,那麼黨院長三言兩語肯定問不出什麼。

而到最後,院長媽媽肯定又要把矛頭對準她,她愛藏事,古古怪怪,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但其實,這纔是林朝夕最怕的事情,她怕被他們逼問。

然而呢,她想象中三堂會審的情況並沒有發生,回程路上,老林提都沒提這些。

張叔平把他們在教學樓前放下。

停車時,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說的張副校長拉上手剎,終於開口:“按照規定,這是封閉式夏令營,家長不能和孩子呆在一起。”

從頭到尾圍觀了一場父女認親的戲碼,張叔平在乎的居然還是夏令營規定?

饒是老林也愣,更別說林朝夕了。

張副校長看了眼後視鏡:“不然呢,問你們到底是不是親生父女,讓你們一人給我講一個小時心路歷程,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DNA鑑定結果五天以後纔出來。”老林說。

林朝夕:“所以這五天裡我們還不是父女。”

張叔平很不屑地“呵”了一聲,再沒說什麼,讓他們滾下車,自己把開走了。

也就離開了四個小時不到,綠洲基地也沒什麼變化。

解然的講課聲從7樓傳出,林朝夕環顧四周一圈,找不出感嘆詞,只能擡頭看老林,有些欲言又止。

這是認親後他們第一次的獨處時間,老林一定有很多話想和她說。林朝夕擡頭看老林,做好和父親促膝長談的準備。

老林卻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了四個字:“去上課吧。”

他說完轉身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爸,你要去幹嗎?”林朝夕急了。

“去上班啊。”老林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馬上到飯點,食堂忙。”

林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