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顫動,聲若雷鳴,曹雪陽被身後的動靜驚得停下步子,側身細聽,那動靜像是從身後楓林中的某處傳來。
小妖趴在曹雪陽的肩頭正睡得迷迷糊糊,乍聽這動靜被驚得全身猛地一顫,瘦弱的身子瑟瑟地縮了下,擡頭問,“出什麼事了?”
“不大清楚。”曹雪陽把小妖放下來,“去看看。”將自己的槍握在手裡,把小妖的槍交到小妖的手裡,牽着小妖的手,說,“走!”嘴裡說的是“走”,腳下卻是用極快的速度飛奔。
小妖剛纔耗損過多的體力,此刻全身虛乏無力,跑起來根本跟不上曹雪陽的步伐。可她又不甘示弱,只得咬牙死撐,拼了老命跟在曹雪陽的身邊狂奔。
“嘩啦啦”的樹葉摩擦聲伴隨着“轟轟”沉悶的撞擊聲,便是某重物墜倒,而且那重物不是單數,至少是數十樣先後倒下。
小妖聽到這動靜,突然想起當日和花燭淚從棄谷的屍人陣裡衝出來的時候,棄谷的山上也有這般響的動靜,地動山搖,棄谷都被填平一大半。就在她已經累得快趴下的時候,視線豁然開朗,原本連成片的楓樹林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倒了一大片,月光灑落在傾倒的楓樹上,枝葉交錯、樹杆堆疊的楓樹堆成一座座小山丘。
一縷繚繚清影立於倒塌的楓樹中央,月光的映照下全身泛着一層清冷的薄光,衣袂翻飛猶如天上嫡仙、瑤臺仙姝,夜風拂過送來醉人的幽香,如蘭似麝混着某種獨特的氣息。
花燭淚!小妖呆滯當場,她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花燭淚。
冷風乍起,原本立於楓林中的女子乍然身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來。
刀光夾雜着鳳血刀上那獨有的腥風血氣撲面襲來,粉色的身影轉瞬即至。
“小妖當心!”曹雪陽一聲急喝,手中長槍如龍蛇般直刺而出。
“咣噹!”一聲金鳴交戈的脆響聲響起,鳳血刀觸及曹雪陽的長槍撞出一朵炫麗的火花,粉影乍退,落在六尺開外。曹雪陽長槍橫於胸前,冷聲喝問,“你是何人?”
“小妖?”花燭淚滿臉驚愕地望着那扶着楓樹站立的人兒,驚聲問,“你怎麼在這裡?”對曹雪陽的問話,置若未聞。
小妖扶着楓樹,穩住身形,淋漓冷汗沿着鬢角滑落,那天發生的一幕幕排山倒海般涌上腦海,撐得她頭痛欲裂。原本以爲在夢境裡憶起那天的場景會讓她痛不欲生,卻未想面對花燭淚纔是天塌地陷的毀滅。手扶在楓樹上,指甲深深地插入粗糙的樹皮中,好半天小妖才找到自己的呼吸,才強行從那魔魘般的回憶中掙扎出來,纔看到師傅正抱着自己。
“小妖?怎麼了?”曹雪陽抱住小妖搖搖欲墜的身子,“是不是剛纔運動太激烈了?”
小妖搖了搖頭,說,“我沒事。”她的目光落在花燭淚的身上,撕裂般的痛感傳遍她的全身,挑動她的每一分神經。握槍的手緊緊地攥緊了她的雪烈長槍,壓抑着痛楚的呼吸一聲沉過一聲,紊亂無比。
“小妖!”曹雪陽輕輕地拍打着小妖的臉,“別睡,醒醒,睜開眼看看師傅。”
曹雪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妖才發覺自己的眼前一片黑暗,她睜開眼,虛弱地笑了下,“師傅,我沒事。”扶在楓樹上的手插得更深,更加用力,“你揹我回去。”她大口地喘着氣,努力地支撐着不讓自己陷入黑暗裡。
“小妖,哪裡不舒服?撐着,師傅帶你回去找藥王!”曹雪陽把小妖打橫抱起,才發覺小妖的一隻手還扶在樹上,以一種很怪異的姿勢扶樹。她握住小妖的手將她的手挪回來,赫然見到細長的手指頭上一片鮮血淋淋。“小妖!”曹雪陽嚇了一大跳,忙去看小妖的手指,修長的指甲盡數斷裂,指甲蓋片片裂開,紫紅色的鮮血染得滿手都是。十指連心,指甲傷成這樣她不疼啊?曹雪陽把小妖抱得更緊,臉都嚇白了,“小妖,別嚇師傅,怎麼了?”
花燭淚兩步上前,蹲下身子一手捉住小妖的手腕,“讓我看看。”用指探到小妖的脈門上,替小妖把脈。膊脈走勢很急,卻不是毒發的症狀。“沒毒發,情緒有點激動而已。”視線落在小妖的手指尖上,頓時皺起眉頭。
“別碰我!”小妖驚覺到花燭淚的碰觸,暴喝出聲,且迅速抽出自己的手,反手一掌摑在花燭淚的臉上。
花燭淚被小妖摑得別過臉去,同時曹雪陽也驚住了。
小妖從曹雪陽的懷裡掙扎着站起來,長槍立地穩住身形,冷冷地盯着花燭淚,跟着便亮出手裡的長槍,槍尖直指花燭淚,冷聲說道,“拔刀吧。”
曹雪陽站起身,朝花燭淚望去,把花燭淚從頭打量到腳,隨即視線落在花燭淚手裡的那柄發着幽冷光芒的彎刀。刀長一尺二,彎如天上彎月,刀刃鋒利,淬有綠色劇烈,見血封喉,這不是傳說中的鳳血刀是什麼?“花燭淚!”曹雪陽驚喝出聲,與此同時長槍刺出,直襲花燭淚而去。她派出所有天策府俗家弟子追殺花燭淚,卻沒一人能探到花燭淚的行蹤,沒想到居然在這裡讓自己遇上了。
曹雪陽攻過去,花燭淚的身形迅速向後閃去,她接連幾個倒縱,躍至三丈開外。曹雪陽手執長槍,步步緊逼,槍尖直探花燭淚的喉咽。同樣的槍法由曹雪陽使出來,比小妖更加疾、穩、厲,平平的一槍刺去,那份鋒利之勢卻如烈焰破冰,銳不可當!
花燭淚也不接招,只連連閃避,飛速地朝後退。很快,便退出倒塌的楓樹叢,她邊退邊道,“要殺我有的是機會,你們天策府的小朋友只怕是身體熬不住,你還不回去看看?”
曹雪陽聞言,身形一滯,花燭淚趁機拔身躍起,幾個起落便落入了密林中。跟着花燭淚就玩起了剛纔陸影紗玩的那招,滿樹林亂躥,飄忽的聲音時東時西時南時北地飄來,“小妖,我等着你來找我,不過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你別說殺我,連近我的身都辦不到。曹雪陽,你可得當心了,陸影紗也在這附近,一身是毒的小妖對陸影紗來說可是個稀世寶貝,若小妖落在她手裡,那下場會比現在還慘。”花燭淚的聲音越來越遠,到後來幾乎漸不可聞,顯然是走遠了。
曹雪陽緊握手裡的槍,滿腹驚疑。花燭淚對小妖的態度和反應,讓她覺得十分怪異。她收了槍,回身朝小妖走去,見到小妖懷抱長槍倚在楓樹上,蒼白的容顏看不出任何情緒。“小妖。”她輕喚一聲,把小妖打橫抱在懷裡,快步朝浩氣盟分壇營地奔去。
“師傅!”小妖低低地喊了身,偎在曹雪陽的胸前,懷裡仍然緊抱着她的長槍。“我不想殺花燭淚。”
曹雪陽聞言一怔,停下步子,問,“你和花燭淚之間……”她感覺到不像是一般的恩怨。
“她救過我很多次,如果不是她,我早在棄谷的時候就死在了陸影紗的手上。”小妖又朝曹雪陽的懷裡鑽了鑽,將身子縮成一團,額頭靠在曹雪陽的頸間,她低聲說,“從棄谷出來,我毒發,病倒在客棧裡,也是她救了我。她以爲我要死了,就駕了輛馬車送我回天策府,在荊州的時候,我們遇到陸影紗,陸影紗滅了雷府滿門,我們起了爭執,她和陸影紗跑了,我落到官府的手裡……”短暫的沉默片刻,小妖才又繼續說,“我殺了官府的人,衝出來,她把踏影送來,我騎着踏影出城,再次毒發昏迷。醒來的時候,我在萬花谷的花海里由絕色天下的人照顧,半夜,她又來了,來餵我吃藥,讓我和她去惡人谷找肖藥兒治我,我不肯,她點了我的睡穴,把我帶走了。”小妖的話到這裡又打住了,繼而是一聲長長的低嘆。
“那之後呢?”曹雪陽低聲問,把小妖平放在一棵楓樹下,靜靜地凝望着小妖。這沒頭沒尾的話聽得曹雪陽一頭霧水,但聽小妖這麼說,感覺到花燭淚不像是仇人,倒像是小妖的救命恩人。可小妖對花燭淚的態度和反應,又不像是那麼回事。她在想,從萬花谷出來,她們之間一定還發生過什麼事,或者是重大變故。
“我醒來的時候,我們在一間密室裡。她脫了我的衣服,把我放在浴池中,坐在我的身邊,我很生氣,就和她打了起來。”小妖倚在曹雪陽的懷裡,曾經的過往一幕幕地浮上她的腦海,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很久。“我和她總打架,她行事總處處透着惡人谷的邪氣和壞,我覺得不對,總和她吵,然後打起來,可打完了,她有事,我還是會救她,我有事,她似乎也一直在救我,即使有時候我感覺到她不想救我,可還是救了。”
曹雪陽緊緊地摟住小妖,這孩子流露出的氣息即稚弱又迷茫,讓人忍不住心疼。
“我們最後一次吵架是在密室裡,我洗了澡沒穿衣服,她要和我一起睡,我不同意,她擠上牀,還跑過來摟我的腰,我們就又打了起來。我一腳把她踹下牀,她氣瘋了,殺氣騰騰地衝到牀上……”小妖的聲音突然哽咽住,全身顫抖得厲害,臉上遍佈淚痕,淚珠子匯成雨點一滴接着一滴地墜落。“我只感覺到痛,身體像被她撕裂了,除了痛還是痛,痛到我想殺了她,只想殺了她,身體上的痛漫延至全身,能感覺到的除了痛還是痛,一直痛,永無休止的痛……”小妖把整個身子都縮在曹雪陽懷裡,緊緊地蜷成一團,“她說把她的手伸進了我的身體裡……貫穿、撕裂……戳得血肉模糊……”嬌弱的身子瑟瑟顫抖得猶如寒風中的落葉。
曹雪陽把小妖摟得更怪,雙手緊緊地抓住小妖的衣服將小妖緊緊地抱住,恨不能把小妖整個人揉到身體裡去保護着。淚水,如泄洪般決堤滾落。喉間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胸腔裡除了憤怒就只有痛。她仰起頭,隨着小妖的低沉語調,哭得不聲不響。
“我不恨她,師傅也說了讓我不要恨人,說恨會把一個人毀了。我不恨,可我控制不了不讓自己痛,我總是會想起那一幕,每天晚上都夢到,然後周而復始永無休止的痛……埋在身體裡,像永遠得不到釋放……”小妖低喃地問,“師傅,她爲什麼不把我殺了呢?死了,就不痛了。”她死,或者是花燭淚死,是否就可以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