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忽然全身顫抖起來,他聲嘶力竭:
“救我!”
“救我,我全部的力量都給你!”
“救我,你全部的願望都能實現!”
“救我!”
蘇猶憐能夠看到,石星御嘴角挑起一絲冷笑。
她不禁嘆了口氣。
她實在想不出,天上天下,還有誰能夠救得了心魔。
她沒有見識過百年前的那驚天一戰,她也無從知道百年前,石星御究竟強到什麼地步。
但她知道一件事。
現在的石星御,絕對要比百年前還要強。
百年前的石星御,雖然天下人都懼怕他,但他的強還有跡可循,強如神,強如魔。但現在的石星御,卻隱然如天。
他的威嚴,彷彿無遠弗屆,無強弗凌。
在他面前,十萬裡的廣袤時空卻只如在眼前,強大如心魔卻只如嬰兒。
就算君千殤復出,能勝得了他麼?
蘇猶憐心中沒有答案!
這樣的人,是一個謊言可以致命的麼?
蘇猶憐亦沒有答案!
“救我!我能讓石國復國!”
心魔如杜鵑泣血。大片大片的血隨着他的嘶吼噴出,他就像是庸手染成的布娃娃,滿身都是大塊的色斑,被粗暴地仍在石座上。
“石國“這兩個字讓石星御微微動容。
更動容的,卻是隨着心魔的呼喚出現在天之鏈塹上的一個高挑挺拔的身影。
長長的劍,長長的腿,長長的眉。
石紫凝謹慎而疑慮地打量着心魔。無疑,“石國復國”這幾個字,對她有着無比的誘惑力。
心魔向她張開雙手。
他像是個等待擁抱的孩子,臉上閃出焦灼的歡喜目光。
“救我!”
他咳出一團濃冽的鮮血,蒼白的臉上呈現出不尋常的嫣紅。
石紫凝疑慮地退了一步。
“救你?你怎麼了?”
心魔擡手一指,指向石星御。
石紫凝回頭,身體一震。
石星御彷彿天上的神祇,隔着千萬裡的空間,凌空而立,傲然望着她。
他望着她,就彷彿望着天下螻蟻般的芸芸衆生。
心魔嘴角畫出一個隱秘的笑容:
“對於他來講,石國太小了,你若想復國,就只有靠自己的力量。”
石星御輕輕嘆息。
他像是在嘆息自己心底發出的這段聲音。
光影凝成的血鼎,忽然爆開,一寸寸向下轟去。
轟過萬里長空,轟過龍鼎血華,轟向心魔。
心魔突然驚恐起來,他撕心裂肺地大叫道:“救我!救我!我會給你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力量!”
石紫凝猶豫着。
她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團幻影。
前進一步,是女王的桂冠,石國復國的榮耀;後退一步,是地獄的灰暗,她跪在地上,折戟沉沙,面對無法承受的失敗。
——對於他而言,石國太小了!
她不禁回頭,蒼穹是如此遼闊,而映在其上的那個人,青天不過是他的影子。
石國對於他來講,實在是太小了!
石紫凝的心抽搐起來。
她忍不住踏上一步。渾渾噩噩地踏上一步。
心魔發出一聲歡呼,猛然向她衝了過來。
他化成一片淡淡的影子,鑽入了石紫凝的身體。
石紫凝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的異樣,也沒有感受到力量涌入。
心魔只帶來了一抹涼,順着她的血,鑽入了她的心房中。
奇怪的是,她卻能分明地看到,心魔就像是個孩子一般,蜷縮在她的心頭,沉沉睡去。他的臉色平靜而安詳。
像是隻要躲在這裡,就不用懼怕任何人。
石紫凝呆了呆,不禁擡頭仰望。
青天上那個人,深深向她凝望着。他會不會殺了她?他方纔施展無上威嚴,是爲了殺死心魔,如今心魔潛入她的心中,他會不會殺了她?
究竟是爲了什麼,心魔那麼安心,只要進入她體內,便不會害怕?
但石紫凝卻不敢安心,她拔出了長劍。
青天上的那個人影靜默片刻,緩緩消失。
蘇猶憐也沒料到石星御竟然會住手。雖然石紫凝是石國末裔,但像龍皇這樣的人,應該不會將血脈看的很重纔是。那他爲什麼停手?他那麼愛九靈兒,心魔可是殺死九靈兒的兇手啊!
“你不恨心魔麼?”
石星御沉吟不答。
蘇猶憐靜靜看着他:“你爲什麼不殺掉他?”
石星御面容冷了冷。他那淡淡的表情讓蘇猶憐覺得有些刺眼,她忍不住譏刺道:
“或者,你其實根本不在乎九靈兒?”
石星御倏然轉頭,目光凜凜盯住蘇猶憐。
天塌地陷,白虹貫日。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天子之怒。
蘇猶憐感到一凜。龍皇的尊嚴瞬間貫穿了她,就像是一支箭貫穿殘破的絲帛。在這個男子面前,她是那麼孱弱、卑微。
但她不想退縮,目直光逆着他,看進他湛藍的眸子裡。她的聲音,尖銳得就像是一根針。
“還是說,你愛着的,只是自己的愛情?”
“放肆!”
天地轟鳴,石星御袍袖一拂,諸天星辰一齊閃現,旋繞在他身側。
他凌空而立,傲如天神。
冰峰、聖殿、大魔國全都消失不見,蘇猶憐彷彿置身在太空中,周圍是千億星辰,以及一尊暴怒的魔神。
星辰爆炸,碎裂,魔神雷鳴怒吼。
她應該戰慄的,小小的雪妖,應該從骨髓深處滋生出恐懼來。
但蘇猶憐的目光中沒有半分惶恐。
寧靜,那之中只有寧靜。
彷彿一百年前,那雙哀怨的眼睛。
痛也會那麼熟悉麼?
石星御滿身的殺氣忽然消散。
他緩緩閉上眼睛,千億星辰幻化成漫天螢火。
聖殿伴隨着幽淡的藍光出現。
那一刻,他滿頭的藍髮是那麼落拓。
他轉身,慢慢走到一塊冰旁邊,開始雕刻。
一縷縷線條,像是一道道長長流下的淚,從冰雕上滑落。
每座雕像,都是一尊靜靜哭泣的生命。
蘇猶憐委坐在地上,呆呆看着他。
那一刻,那句話,她竟然感受到了強烈的悲傷。
宛如一百年前,龍皇城中,哭到無淚的是她,而不是叫做九靈兒的天狐。
那句話,是替九靈兒問的麼?
每一天,都是相似的或者不相似的,日復一日地過去。
依然是一樣的冰峰,一樣的聖殿,一樣的兩個人,四條龍。
蘇猶憐靜默地畫下五行定元陣,然後,她站在了陣的一極上。
因爲兩藏千佛珠就是她,她就是兩藏千佛珠。無法分割,亦無法逃離。
玉鼎赤燹龍畏畏縮縮地走上前來。它睜着巨大的眼睛,無辜而委屈地看着蘇猶憐:“咱能不玩這個麼?這太不好玩了!”
青帝真炁龍道:“別廢話了,皇的決定你敢逆改麼?偉大而英明的皇啊,讓我們將一切全都奉獻給他,鮮卑!”
玄天霸海龍一把拉住玉鼎赤燹龍:“要不你去跟皇說一下?或許他會聽你的呢。”
皇極驚世龍打了個大大的響指:“幹吧!”
各就各位,沖天清光再現。
這是一隻玲瓏剔透的珠子,無數光影附着在上面,變化出這個世界的千姿百態,又流散成片片曼荼羅之像,迴歸到虛空中。
那是兩藏千佛珠的本相。
遙遠的西南方,也隱隱騰起一道清光,與兩藏千佛珠應和。那是一隻盤子的形象,上面鏤刻着日月山川,鳥獸蟲魚的花紋,翔舞靈動,猶如真實。只是所有的一切全都籠罩在沉沉陰雲中,死靈般怪異地蠕動着。
清光之下,大雪山那瑰麗的身姿,隱約可見。
石星御靜靜注視着清光,直到它消失。
四條龍癱倒在地上,幾乎連喘氣的力氣都耗盡了。
蘇猶憐卻沒受到絲毫的損傷。她靜靜望着石星御,目光中有一絲譏嘲。
“這次,你怎麼不用一根指頭就將暗之秘寶奪回呢?”
石星御不答。
“難道你不是那無所不能的龍皇麼?”
石星御恍如沒有聽出她話語中的嘲諷,淡淡道:“這次的暗之秘寶,是在雪聖手中。”
蘇猶憐的心絃震了震。
要將這個魔頭引到師尊那裡麼?
石星御緩緩仰頭:“人、神、妖、仙的修爲可以化爲靈臺,修爲更深的則具現爲身外靈臺。但只有三大地仙,可以將身外靈臺由虛煉實,並與靈山大川相合,化爲靈域。在其域中,地仙便是無敵的,任何人都無法戰勝他。而大雪山,正是雪聖的靈域。”
蘇猶憐不相信:“難道終南山不是紫尊之靈域?還不是給你鬧得灰頭土臉?”
石星御沉吟着,慢慢道:“紫尊之靈域,不是終南山。”
蘇猶憐道:“那你呢?你的靈域又是什麼?別告訴我你還沒有修到這一步。”
石星御淡淡:“我的靈域,便是這片青天。”
他背手,蕭然而立,青天恍惚間與他結成了一個整體。
他就是天,天就是他。他那長長的藍髮垂下來,隨風飄動,彷彿天上的雨靜靜地落着,絕無人能止息。
蘇猶憐站在他面前,無力感由然而生。
這樣的人,絕非人的力量能夠打敗的。
她輕輕咬着嘴脣,皺起了眉頭。
大雪山。
石星御握住蘇猶憐的手腕,虛空浮在半空中。
玉鼎赤燹龍化成一團火雲,繚繞在他們周圍。他們兩人御龍而行,瞬息千里,飛向茫茫的雪山。
雖然是雪隱上人的弟子,蘇猶憐卻從未跨入過大雪山。
她的故鄉,是冰冷的雪原。
遙遙從雲中看去,她的心忍不住震動。
大雪山竟是如此之大,連綿橫亙,真有千里之廣,上面一片雪白,積壓着從天地開闢時就落滿的玄雪。大雪山呈一道極寬極廣的弧形,擋住北方吹來的寒風,將一塊極大的山坳抱在懷裡。周圍全都是無窮的冰雪,但山坳中竟溫暖如春。山頂上的積雪融化,潺潺流下,形成一條大河,蜿蜒流過山坳。河兩邊,是蔥鬱的樹木、整齊的青稞田。牛羊在草原上悠閒地行走着,啃吃着雪水滋潤的青草,白色的氈帳座落在樹林中間,十幾個一起,形成小小的村落。一眼望去,這樣的村落足有幾百個,散落在巨大而溫暖的山坳中。
而大河流出山坳,便變成凍結的冰川。周圍是陡峭的山巒、冰封的道路,只有在這座山坳中,才能安居樂業,休養生息。
這座山坳,是蒼天對藏邊人民最後的恩賜。
山坳中的牧民們臉上都帶着滿足的平靜,他們安享着眼前的生活,幸福地勞作着,種下青稞,牧着牛羊,造起宏偉的佛殿,祭祀着他們的虔誠。
他們見玉鼎赤燹龍攜無上風火轟隆而來,並不驚怕,自顧自地勞作着,彷彿沒有看見,又彷彿司空見慣。
玉鼎赤燹龍大覺詫異,從沒有人這麼忽視它,何況是這些一點本事都沒有的賤民們!它決定衝下去,好好嚇他們一下,卻聽石星御道:“玉鼎赤,停下來。”
玉鼎赤燹龍不甘願地哼哼着,不敢違抗龍皇的命令,按下雲頭,停在大雪山之前。
石星御擡頭,靜靜地看着大雪山。
良久,他就是這麼靜靜地看着,沒有任何表情,沒有任何動作。
大雪山也在靜靜地看着他。
“一百年前,我便登上山頂,質問雪聖……”
石星御淡淡道。
“但雪聖卻沒有給我答案,他只告訴我,我就是魔,不可能成人,也不可能成神。”
他轉身,冷冷麪對着蘇猶憐。他轉身,彷彿大雪山也一齊轉身,萬年的冰寒,全都涌向蘇猶憐。
“今日再來,我很想問問雪聖,我是否還是魔。”
他伸出手,兩根手指屈起,向大雪山上叩去。
就像是普通人在敲門一般。
整座大雪山猛地發出“嗡嗵”“嗡嗵”兩聲轟響。
山前山後,千萬生民全都驚愕地放下手中的活計,呆呆地看着大雪山。他們從未想到過,神聖的大雪山,竟會發出聲音。
玉鼎赤燹龍心癢難搔,恨不得自己也來上這麼一手,讓別人驚愕羨慕不已。
石星御朗聲道:“雪聖,你不肯見我麼?”
他屈指,再度向大雪山上叩去。
一個蒼老的聲音嘆息着,雪隱上人那矮小的身影在大雪山頂浮現。
“龍皇,你還要找我這老不死的做什麼?你要復國就復好了,反正你現在天下無敵,再不用懼怕什麼了。”
石星御搖頭:“雪聖,我不想復國,也不想復仇。我二次出世唯一的目的,就是取回我的愛。”
他躬身,向雪隱上人一拜:“請雪聖成全,借我泥犁盤。”
雪隱上人身子一震,大雪山轟鳴:“你說什麼?”
石星御淡淡道:“泥犁盤,便是暗之太初四寶之一吧?雪聖,我需要它來聚合九靈兒的魂魄。”
雪隱上人目光炯炯,盯住石星御。
石星御淡淡微笑。
雪隱上人冷冷道:“跟我來!”
大雪山南,所有的寒氣全被阻擋住,風和日麗,人民安居樂業。大雪山北,卻是窮寒極冷,荒涼貧瘠,山窮水惡,荒煙蔓楚。
雪隱上人手一指,大地震響,露出深不可測的一隻大洞來。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有些什麼。
“泥犁盤就在下面,你若想要,那就拿去好了!”
石星御躬身道謝。
雪隱的瞳仁漸漸收縮,盯在他身上。
“昔日我成道之時,大雪山四周都是窮荒之地,民不聊生。我發下大誓願,要給藏邊人民一個富饒美麗的家園,因此,纔將大雪山煉成我的身外靈臺,爲他們擋住寒冷天風;再擒住大雪山周圍千里內的億萬魔兵妖將,鎮壓在山北地洞中,煉化它們之修爲,滋養山南土壤,使極寒之地,也能長出糧食來。”
他緊緊盯住石星御:
“縱然我修爲參天,但人力畢竟有時而窮。只有藉助上古異寶——泥犁盤的威力,才能鎮壓住這些妖魔。你若取走它,大雪山氣候立即就會惡化,山周圍千里內都將變得貧瘠無比,再也不能生一粒米。那時,將滿地餓殍。而地洞妖孽失去鎮壓,將會再度出世,肆虐人間。”
石星御靜靜聽着。雪隱的聲音變得深邃而遙遠:
“你說你再出世之後,不再是魔,我也試着相信這一點。你是我造下的孽,我也希望有一天能解脫——但若你拿走泥犁盤,你將造下前所未有之罪孽,億萬生靈,將會跟你一齊墮在這孽中,永世不得超生。”
他擡頭,長長的白眉垂下來。
三位地仙都是大慈悲之人,他們深愛着他們生長的土地上的人們。
紫極之於大唐,雪隱之於吐蕃,大日至之於天竺,都是盡力呵護,無所不用其極。也正因此,所以天心眷護,讓他們修成了不上之功德。
但就在此刻,這無上的功德,卻將化爲魔劫。
雪隱蒼老的眼角上,似乎隱含着一滴淚。那是爲魔劫而流下的淚。他擡手,大雪山彷彿驟然縮小,山前山後,千里之內的一切都歷歷在目。
“看看吧,偉大的龍皇!看看這些勞作着的子民們,看看他們的幸福!他們都是人啊,都是跟我們一模一樣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是你、都是我!難道該爲了你所謂的愛,將他們盡數殺掉麼?”
他懷着希冀,深深望着石星御。
石星御慢慢擡頭,他的目光,望向的是蒼茫的天宇。那天宇看上去是那麼遠,那麼寂寞。
縱使在千人萬人中,在大聲的歡笑喧鬧中,仍能夠在一低頭時就感受到的寂寞。
“縱使諸天崩壞,大地滅絕,我亦要見到她。”
風,幽靜地吹起。
雪隱上人眼中的希冀被一點一點吹散,枯萎。在冷風的催逼下,他矮瘦的身軀,看去就像是一截早就乾枯的朽木。
他踉蹌退後,滿目都是蕭索。
石星御靜靜面對着雪隱:“出手吧,雪聖。在大雪山裡,我亦沒有把握擊敗你。”
“不。我不會再向你出手了。”雪隱坐倒在地,他像是一瞬間老了幾百歲一般,雙目中盡是荒涼的顏色。
“你要去就去吧……”
“我只是要告訴你,泥犁盤經我重練後,有化盡羣妖之威力。我這位小弟子,也出生於妖族,會受化妖之力的極大戕害,所以是絕不能陪你下去的。沒有千佛珠的指引,你要找到泥犁盤,需要一百零八天的時光。龍皇,我只有用這種方法,才能夠延緩你的罪過……”
他衰朽地閉上眼睛,無力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面對着自己親手造下、一生中最大的孽,他不想再抗爭。
“不。她一定要隨我下去。”
雪隱倏然睜眼。
石星御雙目中沒有絲毫的感情,他淡淡說着,就像是面對着一盤殘棋。
雪隱,蘇猶憐,都僅僅是棋子。
棋子是不會感受到痛苦的,就算被殺掉,也會在重來一盤的時候,再度回到棋盤上。
輸贏,也無所謂,反正,總會有重來一盤的時候。
“我已不能再等。”
他扼住蘇猶憐的手腕,不允許她有絲毫的反抗。
就像是坐擁天下的帝王,旌麾指處,滅城屠國,不允許任何人質疑。
他強行拉着她,躍下了那無限深邃的地洞。
雪隱枯坐在堆滿雪的大石上,良久良久,一動不動。
他不敢再去看大雪山一眼,因爲他知道,他辛苦營造出的世外桃源,藏邊人民唯一的寄身之地,即將消亡。
他們將流離失所,貧窮,死亡。
那是孽,他無法規避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