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猶憐獨自行走在廣袤無盡的大地上。
從終南山一直向北走,走十天,便踏入了雪之境。
一路上,秋之奼紫嫣紅漸漸褪去,大地迴歸爲一片蒼涼,深沉到寂靜。
越走,蘇猶憐的心反而越寧靜。
落雪,荒原,蒼白。這些,是她熟悉的,讓她安心,讓她忘記傷痛。
終於,她身邊開始飄落雪花,她張開手,這些雪就會落在她掌心,將微微的涼意沁入她的肌膚。
這些,都跟多年前一樣。
蘇猶憐脫去衣衫,赤着腳,讓雪覆滿自己全身,化成晶瑩曼妙的雪裳,從此一塵不染。她迴歸到了雪之世界中,御風雪而行。
她的體,她的發,全都變成了雪的顏色,在漫天風雪中,她飄着,瞬息便是千里。這是她的天地,她在其中,如魚在水中一般。
她緊緊握着那隻古老的卷軸。
雪越來越濃密,幾乎看不清人形。
天地萬物,全被包圍在這無窮大的皎潔中,不再奸詐狡猾,也不再兇毒醜惡。
雪掩蓋一切,也將一切同化。
茫茫天宇的盡頭,忽然閃出一點藍芒。
萬重雪輝,居然無法掩蓋這點藍芒。那藍芒似是從大地盡頭發出的,又似是懸在無盡高處,須仰視才見。一股君臨天下的王者之氣隱隱從其中透出,似乎在宣示北極萬物,盡歸我所有。
蘇猶憐心中一喜,知道龍皇國度,就在眼前。
這喜悅,也僅僅維持了一瞬息,因爲,此地亦是死亡之國。她隨時都可能被龍皇威嚴化爲塵芥
退回,還來得及。來得及做一隻卑微的雪妖,在沒有愛情的寂靜中等待毀滅。
蘇猶憐蹙着眉。
她不必爲李玄灰飛煙滅的。就算他曾握着她,死都不肯放開。愛她,是他的事,而愛他,卻是她的事。
蘇猶憐沒有猶豫,只是回頭看了一眼。似是在看李玄所在的方向。然後,向前飛去。
眼前忽然一亮,風雪竟在大魔國的邊境處戛然而止。
暴風驟雪,就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逼住了,沿着大魔國的邊境狂烈地肆虐着,卻無法越雷池一步。轟卷在一起的風雪形成一道筆直的瀑布,爲大魔國立下一道鮮明的界線。
過此線,紅日高照,天宇清明;不過此線,卻風惡雪寒,千里白地。這赫然是龍皇之威嚴令天地懾服,蘇猶憐臉色蒼白。
她要面對的,是如此神魔一般的人物。而她,不過是一隻小小的雪妖。
真的會粉身碎骨麼?
蘇猶憐輕輕擡足,走出了風雪悽迷
大魔國。
湛然永晴的大魔國。
冰雪耀着瑰麗的日色,形成一座座支天而立的冰山。永不沉落的日光照在冰山上,曳出一條條千里長的彩虹,縱橫貫過茫茫天宇,就像是一道道天孫經過的霓橋,又像是一隻只鸞鳳留下的羽翼。
這景象令小小的雪妖驚詫無比,但她隨之就被一座山吸引。她無法不注視着這座山,就彷彿只要在白天擡頭,就無法不注視着太陽。
這座山也如其他的冰山一樣,全都由玄冰砌就,不同的是,它通體都是湛藍色的,山體並不大,上下差不多粗細,就像是一隻藍色的玉柱,拔地而起,在最頂處綻開,上衝蒼穹。
傲岸蒼茫的氣勢逼人而來,令其餘的冰山就彷彿是臣子一般,匍匐跪拜在它周圍。
一座巨大的宮殿矗立在山頂,像是這座玉柱泛起的波瀾。宮殿極高,看不清楚是何形狀,亦是通體湛藍,孤高傲岸無比。
一枚紫珠,懸在宮殿的正頂上。蘇猶憐的目光才注視了那枚紫珠一下,就急忙挪開。就算她已在雪隱、紫極門下學藝多年,仍對這枚紫珠有種天生的敬畏。
那是大周天絕滅神光,曾照臨終南山頂百年,鎮壓天下羣魔。直到龍皇出世時,親手拔起九極定乾旌,將滅絕神光盡數奪走,用無上威嚴煉化成此珠。
它是天下所有妖族的剋星。雪妖也不例外。
蘇猶憐不由被這赫赫氣象震懾,不敢前行。那是王者的威嚴,警告着每一個膽敢靠近的侵犯者。
但她必須前行,不能退卻。
腳步輕輕踏出。
突然,雷鳴般的聲音響起:“停步,褻瀆者!”
一隻碩大之極的龍頭自虛空裡鑽了出來,磨盤大的龍睛盯住蘇猶憐。
蘇猶憐倏然停步。
那龍見蘇猶憐並不害怕,微覺詫異,身子使勁晃動着,從空中鑽了出來。
它巨大的身軀盤在一起,在空中浮動着,就跟一座冰山一樣。但見它通體玉白,透徹通明,只中間有一條火紅的玉髓貫穿首尾。每一動,火氣竄射,將周圍的玄冰灼成蒸汽。
它張開大嘴,打了個哈欠:“是隻小小雪妖。”
蘇猶憐靜靜看着它。
龍道:“快快回去,大魔國豈是你能闖的?”
蘇猶憐道:“我認識你是玉鼎赤燹龍,龍皇座下四大神龍之一。”
龍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什麼什麼龍,請叫我玉鼎赤。你怎麼會認識我?”
蘇猶憐道:“我在紫尊的書院中見過你。”
玉鼎赤一聲大吼,憤怒之極地道:“什麼紫尊?他不叫紫尊,他叫紫鬼!紫老鬼!”
“那雪聖呢?”
“什麼雪聖?是雪怪!雪老怪!”
“日皇?”
“日什麼皇!是日妖!日老妖!”
蘇猶憐輕輕點頭,道:“我明白了。玉鼎赤,我要見龍皇。”
玉鼎赤大發一陣龍威,在它的想象中,它已經將紫尊雪聖日皇全都打敗了,肆無忌憚地將他們叫成紫鬼雪怪日妖。這讓它極爲滿意,它很想繼續探討這個問題,所以當蘇猶憐說起要見龍皇,它一點興趣都沒有地打着哈欠道:“龍皇很忙,不會見你的。”
蘇猶憐道:“但我非見他不可。”
她揚了揚手中緊緊抓着的卷軸,道:“我必須將這東西送給龍皇,因爲,他需要它。”
這句奇怪的話引起了玉鼎赤的注意,它瞪着大眼睛看着卷軸,伸出龍爪,想要摸那捲軸一下。但在即將碰到卷軸的一瞬間,它倏然將手抽回,激靈靈打了個冷顫,面容變得有些古怪。
“你……你將這個送給龍皇?”
蘇猶憐點頭。
玉鼎赤忽閃着巨大的眼睛,在想事情。
良久,它點了點頭,道:“或許龍皇真的會喜歡也不一定……”
它兩隻前爪使勁一擊,道:“好!我帶你去!”
它漂浮在空中,帶領蘇猶憐向那座孤懸天地之間的冰峰走去。也不知它施展了什麼神通,瞬息就到了山底下。但見那山峰壁立千尋,結的冰堅韌無比,顯然無法攀援,也沒有階梯,可如何上去?
玉鼎赤臉上閃過一絲得意的笑容:“龍皇跟我們四兄弟當然能上去。但別人怎麼辦?咱們大魔國當然不能讓客人爬上去,那麼,怎麼辦?你說說看!”
它有些急迫地看着蘇猶憐,帶着種孩子般炫耀的神氣。
蘇猶憐搖了搖頭。
玉鼎赤馬上高興起來,一副急於獻寶的神態:“你坐到我尾巴上去!”
蘇猶憐依言坐好,玉鼎赤吩咐道:“抓緊了啊!”
它長長的身子倏然展開,就像是一條十幾丈長的玉帶,橫在了冰山之下。玉鼎赤猛然頭尾翹起,大叫道:“坐好了啊!”
說着,它巨大的頭顱猛然向下一擺。可它的身子卻繃直了不動,彎曲的身子立即將尾巴向上翹起。蘇猶憐就覺身子像流星一樣,猛然被甩了出去,急忙使勁抓住龍尾。玉鼎赤一聲歡叫,龍頭猛地昂了上去。蘇猶憐就覺一陣頭昏,身子隨着龍尾使勁向下沉去。玉鼎赤擺動得越來越厲害,猛地一聲大叫:“起!”
蘇猶憐就覺一股大力涌來,雙手再也抓不住龍尾,倏然脫離了玉鼎赤,像炮彈一般沖天而起。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得花容失色。猛地一聲輕響,身子已然觸到了實地。她驚魂未定,急忙運起內息,牢牢釘在地上。忽然只覺眼前無比開闊。她定了定神,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在高峰之上。
她擡眼看時,眼前無盡無極,湛然永晴的天幕好像舉手就可摸到一般。天風不動,萬物寂靜,一股寂寥之意襲人而來。
峰底玉鼎赤又叫又跳,高興得簡直要發瘋:“好不好玩?好不好玩?”
蘇猶憐苦笑。玉鼎赤就跟個孩子一樣,這可跟她想象中的神龍大不一樣。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的神色倏然凝固,身子一折,已然轉了過來。
她幾乎在轉身的瞬間跪倒在地。
巨大的冰柱彷彿上古洪荒巨獸,擎起粗壯的胳膊,托起天宇。浩漫的天在此處凝成實體,化爲沉沉藍芒,集萃成一塊塊的玄冰,壘砌成這座宮殿。
沒有人能想象這座宮殿是多麼宏偉,蘇猶憐僅僅只是凝視了一眼,就忍不住慄慄發抖,只想跪倒在地,仰望蒼天之威嚴。
但她緊緊咬住嘴脣,忍住了心頭的悸動。
只有這樣的宮殿,才配讓龍皇降臨。無疑,威壓天下的龍皇,就在其中。
敢嗎?敢再上前一步嗎?她會不會像一片碎雪,被咆哮着撕碎?
蘇猶憐輕輕按住自己的心口。
她從來沒這麼恐懼過。
李玄的淚水似是從她的臉上劃過。他的喃喃輕語也似是從她脣間傳出:
“我死後,你真的快樂嗎?”
不會的,我永遠都不會快樂,所以,請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靜靜地,走入了殿宇寬廣的黑暗中。
殿中寂靜無聲,巨大的冰柱發出淡淡的藍光,照亮了蘇猶憐的視線,但她並不能看到太多東西,因爲,殿內掛滿了淡藍色的幕幔。
一條條長長的幕幔自殿頂垂下來,委墜在地上,隨着風輕輕吹動,幕幔相互盤繞、卷舒在一起,就像是藍色的叢林。
她終於看到了龍皇。
石星御就坐在藍色叢林的中間,寂靜得就像是一道光。
他半坐在地上,淡藍色的衣衫半解,隨意披在他身上,卻遮不住無上的威嚴。
他並沒有看蘇猶憐。
天上天下,風捲雷劈,都無法讓他看一眼。
他的精神,全都凝注在面前一幅冰雕上。
那是名女子,被用最精細的手法雕琢而成,栩栩如生,連最小的一片衣袂都精緻宛然,猶如真實。
只是,她沒有面容。
她的一切一切,都被雕得如此精細,如此完美,就算是傾國傾城的公主,也未必有她的美麗,只是這美麗卻在她的面龐處突然夭折。
因爲她沒有面容。
她的臉上只有幾根粗略的線條,無法勾勒出一幅完整的妖嬈。
石星御的手就懸停在線條的終結處。
一動不動。
彷彿他也成了一尊雕像,在空寂的宮殿中靜立過了千萬年。
他身後,帷幕低垂,穹頂高遠,整個大殿宛如遠古之海,絕無波瀾。
卻不知從哪一處間隙裡,一道幽微的光芒瀉下,瞬時洞穿了整個宮殿,在他如冰玉削成的側臉上投下一片淡藍的影子,襯得他的神色是那樣認真。
認真得讓人動容。
顯然,只要他動手,立即就能讓這座雕像完成,但他的手開始顫抖,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這張臉,這張平樸的,沒有五官與形狀的臉,卻遲遲不能動手。
他眼中露出一絲痛苦之色。
玉刀在他手中斷成兩截。
他的手伸出,輕輕觸摸着雕像未成型的面容。
他摸着的,只是一塊冰塊,沒有形狀,沒有容顏,沒有靈魂,但,他卻彷彿感到了溫暖,輕輕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便不再在乎是否有容顏。
閉上眼睛,虛幻的擁抱就會出現,從另一個世界中抱着你,緊緊相擁。
便不再是自己抱着自己,便可幻想那份無法留住的愛,仍在自己的手中,只要兩手合在一起,便可將它握住,再也不會放開。
石星御悠悠長嘆,宛如上古龍吟。
那是寂寥的聲音,是上古殘存的最後一頭古龍在俯視蒼茫的天地時,卻發現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自己的同類時所感受到的悲涼。
那是無法改變,無法爭取,無法接受的寂寞。
風輕輕吹起,像是命運那無形而巨大的手,將藍色幕幔撩開。
蘇猶憐忍不住一聲驚呼。
整個宏大的宮殿中,盡皆裝滿了冰雕。
有大有小,有坐有臥,它們都被雕成同樣的一個人,卻都沒有面容。
千萬只沒有面容的雕像,靜靜圍繞着石星御。
宛如一千年的寂寞,緊緊纏繞住了他。
這景象是那麼詭異,卻又那麼悲傷。
蘇猶憐掩住了嘴,她的驚呼戛然而止。
石星御慢慢轉頭,他的目光移向蘇猶憐。
他看着蘇猶憐,藍眸通透寥遠,卻彷彿完全沒有看到她。
他只是看着她,一如他看到那沒有容顏、沒有靈魂的雕像。
輕輕地,他吐出一串字。
“你說,我寂寞麼?”
蘇猶憐的言語完全哽咽,千萬只雕像不存在的眼睛凝視着她,讓她的心彷彿冰凍了起來,無法思考,無法回答,甚至忘了自己遠來的使命。
沉默,彷彿永恆的沉默。
石星御淡淡一笑,長長的,宛如海波一般的藍色發垂下,沒過他的額頭,讓他沉浸在一片冰冷的海洋中。
他一半如冰玉雕琢的容顏也被這片海洋浸沒,只投下藍色的黑暗。
“我不寂寞的,是麼?”
他昂頭。
“你看,我有這麼多靈兒。”
蘇猶憐的心一陣疼痛。
她認得這座雕像。她也記得心魔肆虐的終南山上,那個女子帶着笑,在最後殘存的時刻裡用指點着她的心,告訴她:
替我活下去。
帶着我的冤孽,帶着我的因緣。
如今,這個女子化成千千萬萬冰冷的雕像,靜立在龍皇殿中,看着她,似乎在重複着那句話。
——替我活下去。
蘇猶憐的心抽緊,疼痛。
她知道,天狐九靈兒在鼓勵她追求自己的愛情。
至少能讓她看到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傾心相戀的愛是有結果的。
一次就夠,她在輪迴中就不會絕望。
這個愛已破碎的女子,願意在最後的彌留裡,用全部的善良,去祝福蘇猶憐的愛情。
她對自己的愛,又是多麼失望。
替我活下去。
蘇猶憐忽然明白了,心魔讓她來找石星御,究竟是爲什麼。
這原因,正是石星御無法雕出那張臉的原因。
並不是因爲他忘記了那張臉,而是他不敢再面對它。不敢記起那音容笑貌,淺笑低顰,只因這每一個微小的甜蜜,都是刺在心頭的一柄毒刃。
會戕害他,直到死。
愛到極處,卻無法面對。於是,這就成了他的死穴。
無法遮蔽的、唯一的死穴。
那就是她萬里北來的目的。
她的心痛得厲害,因爲,她無法這麼做。
她無法看着一個愛到寂寞蝕骨的男人,帶着他的愛走向毀滅。
當他講着自己不寂寞的時候,他的寂寞已徹骨。
她也無法將那個把愛囑託給自己的女子的愛情,親手毀成粉末。
在這座冰冷的,幾乎觸到蒼天的藍色聖殿上,她不能、她不能因愛之名義,親手毀滅愛。
心痛得像是要碎掉。
九靈御魔鏡的清光淡淡旋轉,將她的心包住,減免着她的痛苦。
無論生死,這面鏡子都會跟她在一起,永遠保護着她,儘量抵擋她受到的傷害。
那也是李玄對她的愛,在夢魔的夢幻中,呈現出的比真實還要真實的愛。
那是她活下去的價值。
石星御的目光自冰雕身上移開。
他伸手將衣衫拉上,緩緩扣着上面的絲絛。
愛情,逐漸隱沒在他深邃宛如海洋的眼眸中,他的目光變得冰冷,身軀漸漸偉岸。
龍皇的威嚴宛如北極地上的寒冷,在迅速地滋生,蔓延。
風完全停止,幕幔沉沉垂下,將所有的冰雕全都擋住。
空曠的藍色聖殿中,只有兩個人。
石星御,蘇猶憐。
石星御結好最後一根絲絛,他的身形已如這座冰峰一樣,挺立支天,帶着無法觸及的凌厲威嚴。
他的目光落在蘇猶憐的身上,蘇猶憐忽然感受不到心痛。
她的一切,都被龍皇掌控,她的所有感受,已不再真實。
掩起幕幔,龍皇便將君臨天下。
他身上仍浸漬着濃濃的寂寞,但那是皇者的寂寞,高處不勝寒的寂寞,不再是無法慰藉的愛情的寂寞。
他的眸子中閃爍着淺淺藍色的寒輝。
“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