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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之時,人與神的後裔共同生活在大地上,平等地分享天地間的一切。陽光,雨露,果實,美景。但漸漸的有了爭鬥和仇恨,最終積累成一場大戰。在涿鹿之原,黃帝統領的人類最終戰敗了蚩尤統領的神裔,並將他們趕出了最富饒的中原。
從那之後,人類不再稱他們爲神,而稱爲“妖”。
人類憑藉着涿鹿之戰的勝利,佔據中原,居住在陽光下,建起都城、運河、長城,也在卷冊上刻下燦爛的文明。而妖族則居住在黑暗裡,孤獨修煉,追求永恆生命與自由。幾千年來,相安無事。
直至隋朝末年,隋煬帝無道,天下大亂,生靈塗炭。無數豪傑乘勢而起,企圖改朝換代,其中以秦王李世民的勢力最爲強大,數年征戰,幾乎將隋朝兵馬一網打盡。
隋煬帝眼看江山顛覆,於是不顧羣臣的反對,與渴望重新生活在陽光下的妖族們簽訂了盟約:妖族幫助隋煬帝保住天下,而隋煬帝將江山分一半給妖族。
這支十萬妖兵,幾乎一夜間擊垮了唐的軍隊。幸好當時修爲最高的三位地仙[1]之首紫極老人果斷出手,輔佐李世民,擋住了妖兵的悍然攻勢。
然後,紫極老人建立了一座城,長安城。這是李世民的千秋帝業的根基,也是人類盛世的基石。
同時,紫極老人的大弟子君千殤接受師命,要將妖族趕出神州大地,給人類永恆的和平。他約戰隋煬帝手下的妖族大將。沒有人想到,修爲超過千年的妖魔們,竟然沒有一個能擋住君千殤的一劍。
君千殤,白髮,白袍,背生六對光翼,全身都隱藏在光芒中,沒有人知道他的容貌,亦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只知他所到之處,必將遍開鮮花。
他稱紫極老人爲師父,但他的修爲卻比紫極老人甚至任何人都高了許多。他的劍法只有一招,他自稱是“輪迴之劍”,卻連神魔都無法抵擋。
君千殤的雙眼中永懷悲憫,他從不殺死任何人,或者妖。他只將他們封印起來。當他封印到第一百九十七隻妖怪的時候,卻發出一聲悠悠長嘆,眉間隱鎖寂寞,再不出手。
這一百九十七隻妖怪,卻幾乎是隋煬帝的十萬妖兵力量的一半。而後,紫極老人用道術,李靖用兵法,經過幾年的苦戰,終於將妖兵全部擊潰。
此時,長安城也越來越繁華。人類的才智,勤勞,文明,財富,全都集中在這座城裡,化爲宏偉的建築,整齊的道路,恢弘的氣象,鼎盛的文采。九天閶闔開宮闕,萬國衣冠拜冕旒。任何人,只要沿着灞陵古道進入這座城,都會由衷地讚歎:這裡,就是世界的中心。
這不僅僅是一座城池,也是人類偉大文明的象徵。
而與此同時,人與妖族之戰仍在進行,長安城外,無盡原野上骸骨支天,血流成河。仇恨,如瘋狂滋長的藤蔓,在每一個大唐子民與妖族心底蔓延。唐王朝取得勝利後,遷怒於妖,下令對妖族實施滅絕之令,不論是否曾爲隋煬帝所用,只要是妖,就必將誅殺!
短短數十年,妖族便幾乎全被人類殺盡。那些法力高深的妖魔首領都已被君千殤封印,剩下的妖魔們雖有超出人類的力量,卻天性不喜羣居,在人類軍隊的征討下,根本無法抵禦。
妖族在人類的虐殺與追捕下,迅速減少。
他們的未來,只有絕滅。
如果不是龍皇。
石星御,萬魔之皇,天下妖魔最後的的庇護者。他出世不久,就令地水火風四大上古神龍欽心追隨,亦令下妖魔,甘心奉其爲皇。從此,所有人都不再稱呼他的名字,而只叫他“龍皇”。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處而來,人們只知道,他是另一位地仙雪隱上人親手開啓的禁忌之力,而雪隱上人,正是紫極的死敵。
龍皇的力量有多高?
沒有人知道。
膽敢挑戰他的人,都死了。
龍皇在西域石國,建立了一座龍皇城。他將這座城當成禮物,送給他心愛的女人——九公主九靈兒。天下之妖,只要進入龍皇城,就受龍皇的庇護,任何人都不能傷害。
長安城不相信龍皇的狂言,第一次,他們派出了一萬名精兵。
這一萬名精兵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次,他們派出了九百名道士。
這九百名道士再也沒有回來。
第三次,他們派出了十三位頂尖高手。
這十三位高手再也沒有回來。
從此,龍皇城聳立在西域,再也不受風吹雨打。幾乎被逼得窮途末路的妖族們喜出望外,紛紛逃進了龍皇城。龍皇傳下禁令,城外三十里內,人類不準私自進入。違令者死。
在龍皇的庇佑下,妖族終於在西域有了一塊喘息之地。他們在龍皇城外建立了一個又一個國家,頌揚着龍皇的威德。突厥,回紇,堅昆,喝盤陀,識匿,護蜜,勃律,烏茶,吐火羅,師子國,拂菻……他們不吝將千年珍藏的珍寶拿出來,只爲將龍皇城建造得更壯麗,只爲讓龍皇更歡喜,讓九公主更快樂。
天上地下、古往今來,有沒有一座都城比長安更偉大?
有沒有?
有。就是龍皇城。
十一萬六千四百七十八隻妖魔深信這一點。
他們愛着這座城,亦愛着龍皇,愛着九公主。
2
蘇猶憐是一隻小小的雪妖。
按照人類的算法,她已經九百歲了,但作爲一隻雪妖,她還非常年輕。
妖擁有漫長的生命,無論成長還是衰老,他們都遠遠緩慢於人類,他們通透的心靈,會保持上千年,不受塵世污染。
雪妖是妖族中最珍異的種族。每個時代,都只會有一個雪妖。她們擁有傾國傾城的容顏,與生俱來的善良。她們與這個時代一同成長,看着這個時代走向繁華、衰落。當這個時代滅亡時,她們會爲這個時代跳一曲葬天之舞,一直跳到心碎而死。她們死在北極的冰雪中,當她們的骨灰在冰雪中重新變得晶瑩時,一位年幼的雪妖即將誕生,而這時,也將會出現新的時代。
傳說,只要擁有了雪妖,就擁有了天地的精華。只要擒獲雪妖,服食她身上的內丹,就能陡增幾百年的功力。這使雪妖成了每個修道者的獵物。每一代雪妖都只能躲藏在風雪的深處,恐懼而寂寞地看着這個世界由蒼涼而走向繁華,再由繁華而走向毀滅。漫長的一生,宛如一場寂寞的凌遲。
只是如今,冰封萬里的雪原已被人類侵佔,再不能庇護這隻小小的雪妖。
那些覬覦雪妖內丹與美貌的人們,尋着蹤跡,來到雪原上,一次次欺騙她,傷害她,騙得她遍體鱗傷,騙得萬劫不復。
終於,她逃到了這裡。
3
蘇猶憐站在青石路口,又回頭看了一眼眼前的小小院落。
這的確是個小小的院落,小到只有一間房子,加上個狹窄的院子。房子是用青石與泥土砌就的,簡陋,但卻結實,足以抵禦西域的風沙。一株高大的胡楊樹倚着東牆生着,樹蔭在朝陽的映照下落下來,將院落照得斑駁陸離。
這樣的院落,龍皇城裡有七萬三千九百四十二座。這一座,屬於雪妖。
這裡,就是她的家。
當白水嬸嬸將雪妖領進龍皇城,帶到這個小小的院落裡後,這就成爲了雪妖的家。
白水嬸嬸是一隻鯉魚精,在龍皇城中也擁有一個家。她嫁給了胡楊叔叔,生了兩個孩子,所以分到的院落比雪妖的大多了。雖然有這麼好的家,但白水嬸嬸仍然喜歡去旁邊的月牙河裡游泳。就是在河畔,她救起了重傷將死的雪妖。
此後,雪妖就住在了這裡。
她再也不用擔心,有人再來追殺她。只要她住在龍皇城裡,只要龍皇的威嚴還在,人類就絕不會傷害到她。
這是龍皇給他所有子民的許諾。
是的,這是一座只屬於妖族的都城,城中住了十一萬六千四百七十八隻妖魔,三年了,沒有一隻妖魔受到傷害。
雪妖很珍惜這個家,因爲她知道,這個家的得來是多麼不易。
隨着唐朝越來越強盛,沒有什麼能夠擋住人類了。高山,大澤,密林,甚至大海,只要人類想到的地方,他們就一定能到達。他們發明了迅捷的戰車,可以日行百里;堅固的大船,可以航行海上。他們征服了大風、暴雨、洪流、天險,他們無處不在。
更可怕的是,他們漸漸掌握了本來只有妖族才擁有的力量——道術。人類對自然的征服欲及對權力的渴望使他們迅速掌握了這種力量,他們總結了許多規律,並使用法寶來使修行更加容易。他們往往只需要幾十年的時間,就能擁有妖怪要修煉上百年纔有的法力。
於是,自天地開闢之初就與人類共存的妖族,在這個時代被趕得無處容身。
若不是有天下無敵的龍皇,若不是有這座龍皇城。
若不是自己偶然聽說了這個傳說,死命逃到了這座城裡……
雪妖輕輕打了個寒顫,合上門,又看了這個家一眼。
她不想失去這個家,無論如何都不想失去。
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安寧。
但今天,她必須要早早出門,因爲九公主的生辰慶典就在今天。
九公主是天狐一族中最美的女子,也是唯一能留在龍皇身邊的女子,龍皇城便是爲她修建。
無論人類還是妖族都明白,這座地處絕地邊塞的城池,之所以有匹敵長安的尊嚴,只因爲有了龍皇。但龍皇並不住在城中,只要有他的威嚴就足夠。
唯有今天例外。
每一年九公主生辰的時候,龍皇便會降臨城中。
所有的妖類都會在這一天聚集龍皇城,召開盛大的慶典爲九公主祝壽。那時,偉大的龍皇將隨着落日的最後一縷餘輝一起出現。他將輕輕攜起九公主的手,走上高臺,接受萬千子民的歡呼。
雪妖來到這座城裡已經三年了。
三年,她見過龍皇三次。都是隔着無數妖族狂歡的身影,隔着千萬丈的距離。
皇宮,就像是在天上一般,龍皇更在九天之外。她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就算如此,她也滿足了。她會遙遙跪拜,衷心祝願龍皇和九公主能永遠相愛,永遠保佑着妖類生存下去。
她再也不願意回到雪原,她再也不想活在惶恐之中。在那裡,她隨時隨地都可能成爲人類的獵物。她期盼能永遠生活在這座只屬於妖族的城池中,用自己的一切,去報答龍皇的庇護之恩。
雪妖善舞。她的報答,便是在九公主的生辰慶典上,爲龍皇與公主跳一支舞。卻不是在龍皇與公主宮殿中。因爲龍皇那蒼藍如天的身影,是她不敢仰望的光芒。她只能躲在遙遠的角落裡,混雜在歡慶的人羣中,悄悄跳起這支來自雪原的舞蹈。
王者的目光會否會落在她身上?她不敢奢望。
只讓這支舞,成爲慶典上一朵不起眼的煙花,成爲你王冠上一粒小小的珍珠。
4
穿過小巷,蘇猶憐敲開了白水嬸嬸的院門。白水嬸嬸正在梳妝,她笑吟吟地對着鏡子,將一串茉莉花插到自己的頭上,左瞧瞧,右瞧瞧,不讓妝容留下半點的遺憾。雪妖在一旁默默等待着,臉上帶着甜美的微笑——她從白水嬸嬸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歡喜。
終於,白水嬸嬸站起來,挽着她的手說:“我們走吧。每次只有慶典的時候,城中才會允許人類的商人進來。我們去好好挑塊漂亮的絲綢,給你裁件舞衣。”
兩人手挽着手,向外走去。穿過長長的巷子,龍皇城中已經張燈結綵,一片喜慶。所有的妖類全都走出了家門,呼喊着龍皇的名號,祝頌他和九公主萬壽無疆,永遠保佑着妖族。
如果沒有龍皇那柄天下無敵的劍,他們早就在人類的圍剿中死去了。
他們的祝頌,是那麼真誠。
雪妖走在歡呼的妖羣中,瑩潔的臉上不由飛起淡淡的紅暈。
她難以忍禁心中的激動。她又將見到那個湛藍如蒼穹的人影,儘管她仍然不會看清。
卻已足夠。
一隊隊騎兵從城外涌入。那是都沐浴在龍皇的榮光之下的妖族,他們在西域各地建立了不同的國家,但都接受了龍皇的庇佑。每年這時,他們都會進入龍皇城,向偉大的龍皇表達他們的感激。
八駿國的騎手們駕馭着銀色的飛馬從天而降,高大神駿的飛馬張開一丈餘長的羽翼,在湛藍的天幕下輕輕舒展,激起七道彩虹般的光輝。
剽悍的突厥騎兵,身着閃亮的鐵鎧,甲明兵亮,氣宇軒昂,令妖族不由爆發出一陣歡呼。
精幹的回紇騎兵將全身都裹在白袍子裡,他們騎在高大的明駝之上,不時將鋒利的彎刀從腰間抽出,舞出一團銀光。
身材矮小但神情兇猛的喝盤陀騎兵,他們騎的馬也同樣矮小,但馬跟人的脾氣都暴烈無比,別的騎兵只要一靠近,就會引起一陣撕咬。引得圍觀者一陣哈哈大笑。
最吸引人的眼球的卻是護蜜的騎兵,因爲這是一色的女騎兵。窈窕的身材加上冷豔的面容,令人不由自主地注目,卻又不敢多看。她們身上的傷疤凜凜提醒別人,絕不能小看她們。
勃律,烏茶,吐火羅,師子國。一隊隊騎兵各有各的剽悍,卻都整齊而肅穆,懷着對龍皇的忠誠。
妖族的熱情又被點燃了起來,他們高呼着,看着這一隊隊騎兵威武地走進城門。習慣了孤獨的妖族,從未這麼團結,從未這樣聚集在一起,爲同一件事由衷地感到歡喜。
而後,是一大隊載着各式各樣的貨物的人類商隊。雖然是人類,但龍皇城的居民們並沒有表現出厭惡,反而立即圍擁了上來。因爲這些商隊帶來了他們需要的東西。
精美的,編織了各式各樣花紋的絲綢。
繪着精緻的圖畫的瓷器。
茶葉,佛經,木器,樂器……
人類高度發達的,並不僅僅是道術與武功,更表現在遠超其他種族的文明上。這些文明,被鏤刻在瓷器上,編繪在絲綢上,書寫在畫卷中,印製在圖書上,它們征服了每一個見到的人。妖族雖然極爲痛恨人類,但對於這些東西的喜愛,卻讓他們能夠容忍人類商人踏入神聖的龍皇城。
妖族們涌上前來,迫不及待地抓起貨物,七嘴八舌地發出驚歎。一年過去了,絲綢更加精美,瓷器更加細緻,那些傳唱的詩篇,更加令人心醉神迷。他們拿出一年的收穫來,交換着這些心愛的東西。
人類與妖族,這兩個不共戴天的死敵,在文明的魅力下,暫時和平相處。
白水嬸嬸也興奮地選着最美麗的絲綢,不斷地在身上比較着。妖族特有的美麗在絲綢的映襯下,連人類的商人們都看呆了。
雪妖卻並不對這些感興趣。她本能地對人類感到恐懼,就算只是永遠帶着微笑的商人,她也不願接近。儘管他們手中捧着令她迷惑的貨物,但她仍不能壓制心底的恐懼。她只想離他們越來越遠,能夠躲在妖族之中看到龍皇的出現。
然後她就會趕緊回到家,緊緊關上房門,直到所有的人類全都離開龍皇城。
她合上雙手,靜靜地祈禱皇能早一點出現。
雪妖退到了城門口的位置。門幾乎已關上,商人們忙着收錢,買賣,這裡反而是人類最少的地方。雪妖扶着城門,人類的吆喝聲讓她感到心煩氣亂。
她只想這一切趕快結束。
一個淡淡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彷彿微風拂過大地:
“你能不能告訴我,龍皇在哪裡?”
雪妖回頭,只見一個人正靜靜地看着她。人影高挑、纖細,卻裹在厚厚的斗篷裡,看不清面目,沙漠裡的暴風將沙土撲滿了他全身,斗篷幾乎看不出原來的底色。
雪妖正在疑惑,只聽身後的龍皇城中,一串激越的鼓聲響起,萬點煙花瞬間點亮了夜空。
萬民一齊歡呼,那是龍皇將要出現的徵兆。
旅人擡起頭,凝望著被煙火和妖族的狂熱點燃的蒼穹,久久不言。
雪妖疑惑地看着他。他身上,沒有人類的氣息,這讓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不禁想,這個人遠道而來,也是來瞻仰龍皇的威儀吧?
雪妖忍不住伸出手指,向祭臺指去。
萬衆期盼中,一道湛藍色的光芒正在降臨。
那是令萬千妖族膜拜的威儀。
那也是令雪妖啜泣的莊嚴。
旅人向雪妖點了點頭,邁步向祭臺走去。
厚厚的斗篷從他肩頭脫落,其間夾雜的風沙散開,卻在觸及地面的一瞬間,化爲鮮花。
一朵朵盛開在大地之上。
夜風飛揚,一縷雪白的發逆舞而起,閃耀在雪妖的眼前。她從未見過如此的淨潔。這不像是發縷,而像是星光。
光芒不住自他體內溢出,灑滿整個街道。那個人像是揹負着光源一般,照耀着偉大的龍皇城。
破碎的斗篷化成六雙飛舞的光翼,託着他的身體冉冉升起。
就像是神。
雪妖驚訝地看着這神奇的變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狂歡着的人民突然安靜下來,呆呆地看着這忽然發射出光芒的神明。
整個龍皇城陷入了死寂。
繁華,倏然變成冰冷。就像是原來身處的雪原上一樣。
雪妖恐懼地顫慄起來,她發現,所有的妖族都跟她一樣,在突然襲來的恐懼中瑟瑟發抖。
因爲他們似乎有了絕望的預感——他們的龍皇城,妖魔最後的庇護之所、那足以匹敵長安的偉大都城,即將在這一天,分崩離析。
5
巨大的閃電劃破了夜空。
煙花、鼓樂、舞蹈、歡笑頓時被撕扯得支離破碎,如敗絮般被拋棄在夜空中。劍光、法寶、符咒、篆隸瞬間涌現,佈滿了湛藍的天幕,光影交替明滅,黑壓壓的陣雲潮水般涌來,要將一切碾壓粉碎。
廣場上狂歡的妖魔發出陣陣驚呼,四散奔逃開去。熊熊烈焰夾着隕石從崩裂的蒼穹墜落,將妖族們精心裝點的廣場、祭臺、鮮花化爲一片火海。妖族們身上瓔珞、綵帶被火焰引燃,迅速蔓延,妖族們在慘叫中倉惶逃竄,宛如夜空中飛散開一團團絕望的螢火。
一輪巨大的光球冉冉升起,懸停在滿目瘡痍的龍皇城上空。
那是平生未見的光芒,它降臨的瞬間,所有妖族們都感到了死亡的恐懼。沒有人敢直視這團光芒哪怕短短一瞬,它就彷彿上古的烈日,帶着無上的威嚴與殘酷,將灼瞎每個冒犯者的雙眼。只有極少數修爲最高的妖魔,才能打開天眼通的妙法,隱約看到光幕中似乎有赤色的五芒之形,在不斷變幻。
除此之外,仍是一團模糊。
大地瑟瑟戰慄,蒼穹烈火崩催,唯有這團光輪,一動不動地懸停在龍皇城上。彷彿有另一個宇宙,被隔絕在了這團光輪之中。
但幾乎所有妖魔都意識到,那團奪目的光芒深處,正進行着一場亙古未有的決戰。
決定妖族與人類生死的決戰。
那是他們的龍皇,對決君千殤。
君千殤,這個有着六對羽翼的男子,沒有人知道他從何而來,只知道他是世間光明的源頭,一切黑暗的終結。
他庇護着人類,庇護着長安,庇護着整個大唐盛世。
正如龍皇庇護着羣妖。
他們之間,必有一戰,宛如宿命。
光輪,在龍皇城上方停駐了三個時辰,將黑夜照爲白晝,直到第二天曙光降臨。
每一份每一秒,對於躲藏在殘垣斷壁下的妖族們,都宛如一個世紀般漫長。
石星御、君千殤,無論是誰,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他們修爲之高,別的人連想象都無法想象。
雖然無法看見,但十一萬六千四百七十八隻妖魔們都膽戰心驚地等待着這一場對決的結果。
那亦是他們的生死之戰。
如果龍皇贏了,他們就再也不必擔心人類的欺凌;如果龍皇輸了,他們最後的庇所也將崩壞。
在黎明到來的一瞬,天地之間幻出萬道光芒,那團一直靜靜懸空的光輪突然劇烈一震,躍起數丈,和正在噴薄而出的朝陽撞在了一起。
天穹破碎,光輪寸寸崩壞。大地卻彷彿在這一瞬間,永遠淪入寂靜。
那一刻,所有的妖族們都感到了心底深處的恐懼——他們知道,自己的黎明,將永不會降臨。
烈日崩塌。
毀天滅地的力量從地心深處透出,瞬息撕裂了大地,龍皇城七萬三千九百四十二座院落,瞬間化爲瓦礫。
是日,龍皇城破。
萬里胡笳聲幽咽。
是日,長安城中,萬民轟傳這條驚人的喜訊:
龍皇石星御敗於君千殤劍下。
6
雪妖躲在瓦礫下輕輕顫抖,西域的風雖然悶熱無比,但她卻感到如在雪原般寒冷。
龍皇城破了,妖族們失去了龍皇的庇佑,紛紛逃走。雪妖卻沒有地方去。天下之大,卻無她容身之地。她只能瑟縮在那個小小院落的殘垣中,希冀着已經崩壞的龍皇城,還能再保護她。
她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指向龍皇,也許君千殤就不知道誰是龍皇,也許龍皇就不會被封印、龍皇城就不會陷落!
是她,是她害了滿城妖族啊!
是她,令無比繁盛的西域妖國沉沒。
她該怎樣,才能贖掉自己的罪愆?
雪妖禁不住淚流滿面。
突然,街道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雪妖咬緊嘴脣,止住了哭泣。她知道,淪陷的龍皇城中,只有人類纔會這麼囂張地走動。她不敢發出絲毫聲息,生怕驚動了這些屠夫。
突然,一個聲音大聲道:“哈!這裡還有一隻!”
雪妖驟然回頭,就見一名道士站在廢墟之外,手裡拿着一隻葫蘆,正向她獰笑。雪妖本能地想逃跑,但道士手中的葫蘆放出一道精光,將她罩住。雪妖拼命掙扎,道士用力一拍葫蘆,精光就像刀子一樣割在雪妖身上,雪妖忍不住慘叫起來。道士彷彿很喜歡聽雪妖慘叫,不住地拍着葫蘆。
另一個黃衣道士走了進來,一巴掌拍在道士頭上,怒喝道:“你在做什麼?”
雪妖心中剛升起一絲感激之情,黃衣道士下一句話就讓她從心底感到一陣冰冷。
“打壞了,就賣不上價錢了。”
黃衣道士從懷中掏出一張符咒,一把撕開雪妖的衣服,將符咒貼在她的脊背上。雪妖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符咒彷彿化成了一團火焰,狠狠扎進了她的身體了。激起的刺痛讓她忍不住縮成一團,昏了過去。等她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法力。
她被套上繩索,牽着走出了家門。
她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曾帶給自己安寧與幸福的小小院落。她即將永遠離開了,再也無法回來。
僅僅兩天,龍皇城已滿目瘡痍。戰火在四處燃燒,高大潔白的祭臺變成了廢墟。道士用力一拉,雪妖被拽得摔倒在地。她看到白水嬸嬸也被栓着,跟着另一隊道士出了城門。
她流下了眼淚。
她的鄰居們幾乎全都淪爲人類的俘虜。這個安寧的家園,在龍皇被封印的第二日,就徹底淪陷了。
道士們牽着她,走出了龍皇城,走出了石國,走出了西域。走入了中原,走入了大唐,走入了長安。
雪妖知道,長安是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城。自從龍皇城陷落後,這裡便真正的成爲了世界的中心,唯一的中心。
據說每一個來到長安城的人,都會忍不住驚歎它的繁華。但雪妖卻沒有真正看清長安城,一眼都沒有。她是在深夜被道士押進城門的。她進去的時候,道士們並沒有跟着她一起進入,而是拿着一袋黃金,心滿意足地走了。
從此,雪妖姓秦,有個人類的名字,叫做秦可兒。
她,成了秦府豢養的樂姬。
秦府的二少爺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竟忍不住從馬上落了下來,摔得鼻青臉腫。雪妖有着人類女子不能比擬的美麗,玲瓏剔透,像是梅花蕊上的一杯雪。但雪妖不屬於二少爺,因爲秦府還有位大少爺。
大少爺擁有一切,家產,功名,尊榮,權力,也擁有雪妖。二少爺只能遠遠地看一眼雪妖,連碰都不能碰。
當雪妖爲大少爺跳起胡旋舞的時候,潔白纖細的雙足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隱沒,二少爺的雙目中總是充滿了複雜的神色。
家產,功名,尊榮,權力,他一樣都沒有。他至少應該擁有雪妖。
但雪妖,秦可兒,卻是大少爺最寵幸的樂姬。
雪妖唯一的缺點,就是不會說話。自從道士將符咒貼在她背上之後,她就再也不會說話了,也不能施展任何一點法力。她成了一個普通之極的少女。
除了驚人的美麗。
這美麗令二少爺瘋狂。他無時無刻不想將雪妖緊緊擁在懷裡,但他不能,因爲雪妖是大少爺最心愛的樂姬。
但大少爺身體很弱,弱到只能欣賞雪妖跳的胡旋舞。而不能欣賞雪妖。
終於有一天,大少爺在吃了雪妖親手遞上來的藥之後,瘋狂咳血而亡。秦府震驚,因爲大少爺自小聰慧異常,乃是秦府中興的希望。大少爺死了,代表着秦府所有的希望都毀掉了。
老夫人震怒,傳令務必找出雪妖背後的兇手,究竟是誰指使雪妖謀殺大少爺的。不管查出來還是查不出來,雪妖都必須死,必須爲大少爺殉葬。
因爲大少爺活着的時候,曾經拉着雪妖的手,說,能見卿舞,死而無憾。
二少爺陷入了絕望。這代表着,他無法將雪妖收爲姬妾。他甚至不敢再公開對雪妖的慾望。
他憤怒了。爲什麼,爲什麼他不能佔有雪妖?
他的憤怒幾乎使他瘋狂,他向老夫人請纓,親自審問雪妖。
他親自執着皮鞭,在衆人面前拷打她,讓她遍體鱗傷,然後喘息着擰着她的下巴,問她,他可不可以對她再殘暴一點點。
他會將她綁在車上,讓她穿上囚服,遊街示衆。悲憤地陳述這個賤女人是如何讓他失去了親愛的哥哥,讓街坊的唾棄使她滿身沾滿污穢。
他得不到她,所以,只能殘暴地對待她。
雪妖對這一切默然接受。
她不能說話,因此,她無法招供出究竟是誰指使的。她對這一切並無怨言。
因爲這是她欠了一個人的。
是她欠那個站在高高的祭臺上,接受萬民歡呼的皇的。
雖然也她知道,那場對決不可避免,但她還是固執的相信,若沒有她的指引,也許君千殤無法找到他,也許龍皇城就不會陷落。
是的,都是她的錯,該當讓她遭受這樣的折磨。
如果她能夠說話,她一定會跪下來,請求二少爺再對她殘虐一點。
沒有了龍皇,妖,只能這樣卑微地生活。
終於,到了大少爺出殯的日子。按照老夫人的安排,雪妖要被埋進墳墓裡,永遠陪着大少爺。
前一夜,人們爲她穿上了胡旋舞的舞衣,雪妖美麗得就像是雪地裡的一株寒梅。
在打開牢門的那一刻,二少爺震驚地看着她,手中的繩索鏘然落地。他終於忍受不了她美貌的折磨,帶着她逃出了秦府,和她一起逃入了冰冷的荒原。
他握着她的手,一遍遍說着誓言:他不想要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他只想要她。要雪妖就足夠了。
而雪妖卻依舊那麼冷,看也不看二少爺一眼。她心中只有那座黃沙胡笳中的城池,只有那高臺上那湛藍如蒼天的影子。
都是她的錯。
她默默忍受着一切。不管二少爺如何祈求她、威脅她、折磨她。
不過三天,二少爺就失去了耐性。他無比懷念秦府的榮華富貴。曾經他以爲他只要擁有雪妖就夠了,但現在,他寧願將雪妖獻出,以求換回原來的榮華富貴。
他忘記了對她所說過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
只不過是一句空話。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於是,他押着雪妖回到了長安城,痛哭流涕地跪在老夫人面前,說秦可兒是一隻妖精,用妖術迷惑了他,才讓他做出如此瘋狂的事。
第二天夜晚,他召集了所有的人。在衆人的驚訝聲中,幾個強壯的家丁捉着雪妖,將她架到了高臺上。
他要親手證明,秦可兒是妖,迷惑衆生的妖。
十丈高臺,讓雪妖感覺那麼熟悉,就像是站在龍皇城的宮牆上。
臺下,卻不是歡呼的人羣,而是火,是澆了油、將要燃燒的火。
雪妖的血流下,在她身下化成一道符咒。二少爺慷慨陳詞,因爲他知道,雪妖即將顯形。她會成爲一隻妖,那麼憤怒而恐懼的人們就會燒死她。當她灰飛煙滅後,他纔會忘記她,徹底忘記。
爲了我,請死去吧。
烈火中,雪妖慢慢顯形。
人羣驚訝,憤怒。她是妖!她是妖!燒死她!燒死她!
雪妖的淚滴下。
站在高高的刑臺上,她卻恍惚是站在高高的祭臺上。
那巍峨、潔白的祭臺,彷彿她與皇一起站在上面,接受萬民敬拜。
這是多麼的不公平啊。
爲什麼,爲什麼要殺死他?
爲什麼要毀掉一個跟長安一樣恢弘的城池?
爲什麼要屠滅一個跟人類一樣古老的種族?
她在蒼白的火中化成一隻雪妖,流下了冰冷的眼淚。
她欠他的,她活該灰飛煙滅,還了他的債。
但不應該死去,不應該在這裡死去。
二少爺狂笑着。
他終於如願了,只有這樣,他才能永遠忘了她。他一直在折磨她,只因他並不知道,她的美麗,是對他最痛苦的折磨。
雪妖看着他,她忽然無比可憐他。他雖然也是人類,卻只有卑微,並不強大。
雪妖環顧着高臺下,看着那羣被殘忍、興奮而扭曲了面容的人們,心中突然充滿了深深的悲傷。真的是同樣一羣人麼?是建立了如此偉大的城池,譜寫了燦爛的詩章、織出瞭如雲的錦繡,創生出大唐盛世無盡繁華的人麼?
鮮血,從她的眼淚中迸落。
她瑩潔如雪的身體上,現出道道裂紋,火光中歡呼的人們停了下來,因爲他們驚訝地看到,這垂死雪妖眼中的仇恨是那麼深。
蓬,鮮血散開,將她背上的符咒湮滅。她的身體在血光中沖天而起,掙脫了繩索。她用血咒換來了僅存的力量,衝出了重圍。
她不能死在這裡,不能死在長安城。
要死,也只能死在一個地方。
但她已無力回到那裡,回到了那座只有廢墟的城池,那黃沙掩埋下小小的院落。
她倒在在長安城外的原野上,失聲慟哭。四周,是比死亡還要痛苦的絕望。
她怎能原諒自己?
一聲悠悠的嘆息在她耳邊響起。她淚眼擡頭,悽迷月色之中,站着一位矮小的老頭。她不認識,那是妖族中的地仙,雪隱上人。
雪隱上人伸出手。
“想復仇嗎?”
她眼前閃過人類被火光扭曲的面容,想起那如蒼穹一般湛藍的身影。
她含淚點頭。
“來,做我的弟子。從此,只記得仇恨。”
老頭的手按在她的額頭。雪一般的光芒流轉全身,她忽然忘了一切。
忘了曾有過的安定,忘了龍皇城的雄偉。
忘記了胡楊叔叔,白水嬸嬸,忘記了曾經小小的家。
只記得荒涼的雪原,人類所蹂躪的一切。
只記得是自己是一隻雪妖。
只記得吾名。
蘇猶憐。
7
只是,心中那淡淡的傷,淺淺的痛,究竟是什麼?
究竟是欠誰的?
[1]地仙:仙之一種,僅次於大羅金仙。是人類在現世中能夠靠修行達到的最高仙階。當時有三位地仙,分別是紫極老人、雪隱上人和大日至尊者。紫極老人居住在中原,雪隱上人在西域,大日至尊者在身毒(即印度)。分別輔佐唐朝、吐蕃、身毒大食。普通人以武爲戰,地仙卻是以國爲戰,三位地仙誰強誰弱,就看大唐、吐蕃、身毒大食哪個國家能夠取得最終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