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書爺爺的臉色陡變,卻隨之化成一聲嘆息。
他那花白的鬍鬚,猛然暴散開來!
每一根鬍鬚,都變得又粗又壯,貪婪地吸食着李玄掌心的鮮血,隨之,狠狠地扎進了李玄的掌心。
錐心刺骨的痛苦讓李玄慘叫起來,這些鬍鬚使勁扎進他的血管,有力地搏動着,順着血管向心房鑽去。李玄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滾,他的另一隻手用力地撕扯着天書,卻無法將它扯開分毫。
他體內的鮮血,透過鬍鬚,被吸入了天書中。天書鼓脹着,像一隻巨大的心房一般,跳動了起來。猛然一聲爆響,心房炸開!
濃霧就像血一樣從心房的碎片中噴出,嗆得李玄不住咳嗽。劇烈的疼痛讓他的感覺麻痹了起來,隱約地,彷彿有個人漸漸在霧中凝形出現。
那是個瘦小的,乾枯的老太婆,佝僂着身子,滿臉皺紋。她頭上的頭髮沒剩下幾根,全都花白了,卻用鮮豔的紅繩扎着,還結了個大大的蝴蝶結。她揹着個巨大的口袋,圓滾滾,沉甸甸的,幾乎要將她壓垮,但她仍死死抓住袋口,絕不讓口袋離開自己半寸。
她一現身,立即發出一陣酸牙的尖笑。她揹着那隻大口袋,行動仍然很靈活,竄到了李玄面前:“拿來。”
李玄全身的血幾乎被吸乾,有氣無力地道:“拿?拿什麼……”
老太婆咯咯笑道:“你叫我天劫婆婆出來,不是想要老婆子打敗這小子麼?可以,只要你能付得起報酬。”
李玄:“什麼報酬?”
天劫婆婆:“老婆子活在人心中,最喜歡的就是人心中的各種慾望。世俗的價值觀對老婆子沒有半點用處,老婆子關心的,是你有多珍惜它。你所付出的報酬是你越捨不得的,老婆子的出手就越厲害。”
她又咯咯笑了起來:“用你最珍惜的東西換你最想得到的東西,這個交易是不是很有趣?”
她一笑,她背上的那隻巨大的布袋就顫動起來。袋子裡滿滿的,也不知裝了了什麼。
李玄不是很明白她說的是什麼,夢魘般的記憶緊緊攫住他,讓他無法冷靜地思考。他只知道一件事:這個老太婆很厲害,而且願意幫助他。但他有什麼呢?
天劫婆婆:“很難作出決定是不是?讓老婆子來幫你吧。”
她伸出一根乾瘦乾瘦的手指,輕輕點在李玄的胸口。立即一團光出現,結成一隻小小的珠子。
李玄臉色微變。
那是靈魂之珠,他再熟悉不過了。難道天劫婆婆要的是他的靈魂麼?
看着這枚珠子,李玄忽然若有所思。
那是一隻金色的珠子,上面鏤刻着極細的花紋,隱約可見是寶石、珍珠、金錠、銀錠。天劫婆婆笑道:“放心好了,我要的不是你的靈魂,而是你的命運。你命中註定有億萬家財,富可敵國。而你又生性吝嗇,極爲貪財。所以,這第一件交易的代價,就是財富。你可願意?”
李玄瞥了一眼。
錢啊!
他萬般不捨。
錢是多好的東西啊!
有了錢,他就可以還清龍薇兒的債務,不用再被她使喚來使喚去了。
有了錢,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還用死皮賴臉地呆在這個臭地方!
錢啊!
李玄忍不住跳了起來,緊緊抓住那枚珠子。
他能感受到,這顆珠子像一座金山那樣沉重,足夠他一輩子吃喝玩樂。
龍穆的身影又逼近了一步。
那場夢魘結成的黑暗,幾乎將他吞沒。
李玄驟然一咬牙,將金珠遞了出去。天劫婆婆伸手接過,放到了背後巨大的口袋中,跟着一聲尖笑:“開工啦!”
她手上霍然出現了一柄巨大的鐮刀,一刀揮了出去!
月色,猛然炸開。
天地間所有的一切,被這一刀切成碎片,混雜地攪拌在一起,在鐮刀帶起的尖銳風聲中研磨成粉屑,形成一個劇烈旋轉的圓。
那是一輪七彩的,流淌着的圓月。天地,歲月,星辰,夢幻,全都被這一刀斬碎,化進了月中。月輝清冷,宛如情人臨去時決絕的那一回眸。天劫婆婆鐮刀向天指着,圓月猛然發出一聲嘯叫,向龍穆轟然滾了過去!
圓月之所及之處,一切全都被撕碎,捲入到圓月中,化成圓月的一部分。圓月越來越大,等到了龍穆面前時,已變得比終南山還要高大,天塌地陷般轟了下來。
龍穆面容一肅,七彩圓月吹起的勁風,將他鬢邊的長髮截碎,他能感覺到,這一刀所帶的焚盡天下的氣勢。他冷冷一笑,身後的孔雀明王猛然飛了起來。
碧氣森森中,孔雀明王化身爲千丈多高,碧光宛如極光般從天際涌下,在龍穆面前匯聚成滔滔光瀑。孔雀明王發出一聲清啼,每一啼,就有一隻巨大的眼眸出現,冷森森地在光瀑中睜開。眼眸注視着李玄,眸中盡是看破人間疾苦的憂傷。
突然,眼眸化成輕塵,散落。
龍穆雙手揚起,將輕塵託在掌心,他悠然長嘆道:“天地萬物,何不歸於塵土?”
龍穆眸含憂傷,靜立風中。圓月飈輪轟卷,怒旋在他身前,卻在觸到他的一瞬間,化成靜靜的塵。
天劫婆婆咯咯笑道:“好一招天下飄塵的大乘佛法,擋得了這個麼?”
她猛然一揮手,一刀向龍穆斬了過去。
龍穆手中的輕塵,突然斷爲兩截。
他的衣帶斷爲兩截。
他的憂傷的嘆息斷爲兩截。
他噴出的鮮血,斷爲兩截。
龍穆眼眸中驟然閃出一絲恐懼,他身子裹在孔雀明王的碧光中,飛速向後退!
他的退勢斷爲兩截,驟然摔倒在地上。
天劫婆婆嘆着氣,搖了搖頭。
李玄:“爲什麼停下來?”
天劫婆婆:“你雖然吝嗇貪財,但卻從未將錢財放在第一位。所以,你最珍惜的不是金錢,當然也就不能用金錢達成目的。”
龍穆霍然站起。
血,順着他俊美的臉頰流下,他額頭上的朱月彎痕變得那麼明顯,深深印在他的靈魂上。他咬着牙,緊緊盯着李玄。
“我終於明白了。”
他靜靜地站立着,碧氣盤旋,像是無形的翅膀,託着他冉冉升起。
“你與我之間,必將有一個人一無所有。”
他雙手合十,虔誠敬拜。
“所以,我必須殺死你。”
“因爲,我亦不想再回那個黑暗的角落。”
他雙手張開,呈飛翔的姿勢,向天空升去。
似乎是在響應他一般,一團金光從天上緩緩降落。
李玄忍不住失聲驚呼起來!
那團金光中裹着的,是一座巨大的山脈,一尊古佛,慈眉順目地端坐在山之中央。諸天星辰,彷彿是飛舞的曼荼羅花,在他身周降臨。
這,赫然便是那座浮空島!
李玄:“浮空島明明已經被炸掉了!”
天劫婆婆微笑道:“這座島乃是大日至尊者的金身所化,哪那麼容易被炸掉?我聞大日至金身不壞不滅,就算被研成粉末,只要日光照到,便能重生。你這孩子真是少見多怪。”
李玄心中一震,原來如此,難怪他這麼輕易的將圍巾交給他,原來浮空島是可以重生的,這不是耍無賴麼?正要抱怨兩句,眼見龍穆身形宛如孔雀,飛到了浮空島的中央。那尊古佛伸展開掌心,將他接住。龍穆與古佛的眉心間同時放出一道毫光,照在一處。
梵唱聲鋪天蓋地而來。
他就像是一片落葉,被緊緊鎮壓住。只等龍穆手一擡,就會將他擊成齏粉。
他看着龍穆,這個異國的王子,這個有着萬千恩寵與呵護的天之驕子。他能理解龍穆,卻絕不肯退縮。摩雲書院或者大師兄,並沒有什麼值得珍惜的,他從未想過從中獲得榮耀或者別的什麼。他珍惜的,是那份溫暖,是他霍然品嚐到的、作爲人的尊嚴。
這是他的家,在這裡,他是個人,用自己的方式,獲得別人的尊重。每個人都將他當成“人”來看待,而不是器物、工具。
家的記憶,是不能捨棄的,否則,他又會淪落到那絕望的黑暗中。一定。
這想法宛如毒蛇般侵吞着他的心,李玄使勁轉向天劫婆婆:“我還有什麼可以交易的麼?”
天劫婆婆臉上每一絲皺紋都笑了起來:“當然有了。”
她向着李玄輕輕一招手,一枚綠色的珠子悄然凝形。
那個一個很不好笑的冷笑話,李玄看到之後,卻不由得身子一震。
天劫婆婆:“你現在的生活。失去你擁有的一切,回到你不想回到的過去,我就會幫你將大日至的金身切爲兩半。”
李玄臉色驟變。
放棄現在的生活。
迴歸夢魘。
回到那個連冷笑話都不能止住痛苦的過去。
那麼,他還有什麼?
他大笑:“老太婆真是老糊塗了,要是我肯放棄,我又何必跟他打?”
天劫婆婆眯縫着眼,像是要看進他的心靈深處:“那只是因爲,你還有更珍惜的東西要守護……只不過你還沒意識到而已。”
李玄身子又是一震。
還有更珍惜的麼?
就算回到夢魘中都不肯放手的東西麼?
那是什麼?他有這麼珍貴的東西麼?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絲苦笑。
這樣的東西,屬於他麼?
龍穆雙手合十,虔誠而寧靜。
所有的暴躁都從他臉上消失,這一刻,他祥和,安寧,心,身,意,形,體,他都與那尊古佛合而爲一。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爲什麼而戰鬥。那道雪一樣的光站在自己身邊,等着他用血去守護。從此,他的生命不必再蜷縮在黑暗的角落,仰望着那兩尊高山一般的背影。
至少在一個人的天空裡,他可以頂天立地。
爲此,他不惜一戰。
毫光猛然崩開,在夜色中,綻出一輪熾烈的太陽。那是大日至千年修煉的佛法,凝結在金身中的至高修爲,被龍穆完全引動。
這一擊,如宇宙重生,威力至高至大。
熾烈的日光,映得李玄幾乎無法睜開眼。
那一刻,他幾乎想逃走。但他的腳步卻連一絲都無法移開。
“你與我之間,必將有一個人一無所有。”
龍穆的話,在他耳邊縈迴。不知爲什麼,他清晰地感知到,這句話是一個預言,只要他逃開半步,他的生命將一無所有。
“你還有更珍惜的東西要守護……”
天劫婆婆的話,忽然鑽上了他的心頭。他的心驟然緊縮。在這生死契闊的一瞬間,他忽然明白,是的,他還有更珍惜的東西要守護。
就算是迴歸夢魘,他也不能退後,因爲他還有更珍惜的東西要守護。
——但,那是什麼?
李玄的心思有些恍惚,他很想想起來,但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想清楚。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光芒迫來,李玄來不及細想,下意識地伸手將綠珠遞給了天劫婆婆!
天劫婆婆一聲尖笑。
黑暗,猛然在他眼前展開。
李玄被日光刺得緊閉的眼睛無法張開,但他仍然感受到那劇烈的震盪。天與地,在這一瞬間對撞,但沒有新的生命誕生,只有毀滅,腐敗,災劫,破壞。
良久。他慢慢睜開眼睛。
這個世界,幾乎已變成陌生的了。連火山剛爆發後的絳雲頂,都沒有這麼破爛。
龍穆跪在地上,孔雀明王滿身羽毛幾乎被燒焦,同龍穆身上的孔雀翎一樣,殘破而醜陋。血,點點從額頭上的紅月中滲出,滴在焦黑的泥土上。
龍穆吃力地揚起頭:“爲什麼?爲什麼我無法戰勝你?”
他的眸子中有絕望,也有痛楚。
就算污穢滿身,他的俊美仍如明月般光輝,卻被血紅之暈染滿。這讓他看去如寶石一般妖豔。
寶石,需要光芒才能閃耀。如果他的生命只能浸沐在黑暗中,那麼,就算他是再珍貴的寶石,也沒有半點用處,跟普通的石頭沒有任何分別。
所以,他必須擁有光,雪的光芒。
那是他的救贖,他不能不犧牲了生命、放棄一切也要完成的救贖。
否則,他將永遠蜷曲在自責的角落裡,任由那兩個高大的背影投下無邊的黑暗。
他掙扎着站了起來:“那麼用我的生命做一場賭注吧……”
“當我死去後,記得愛我……”
最後的碧光,在他身上轟然升起。他的生命,在做最後的燃燒。就像是一曲爲送別而彈奏的夜曲。
即使燃燒淨盡,也要發出最後一束光,然後輝煌着死去。
即使不能守護那片天空,也要將它照亮——照亮那一個人的天空。
然後死去。就會光明,不再有黑暗。
龍穆的臉上掛着淡淡的微笑,這一刻,他不再迷惑,不再恐懼。
因爲,他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意義。
只爲愛一個人,只爲守護一個人。
他也霍然明白,爲何他的哥哥,能含着笑死去。
他像是一隻即將蒼老的孔雀,展開羽翼,投入火中。
帶着最後的美麗死去。
狂風大作,夜色被攪亂。龍穆用生命激發出的力量,雖然比不上大日至金身那麼浩大,但更加慘烈,更加狂熱,帶着必死的悍然。
所以更純粹,更鋒銳,更不可抵擋。
李玄面如死灰。
只因,他是那麼理解他。
當龍穆向他襲來時,他卻如醍醐灌頂一般,對龍穆的想法瞭如指掌。
就像冥冥之中,龍穆是用他的心在思考。
他深深瞭解,龍穆的歡喜與絕望。
只因自己若是他,也必將一樣選擇。
所以,他甚至不知如何去抵擋。
似乎結局只有一個:死。
天劫婆婆微笑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求救。見他遲遲不說話,終於忍不住道:“孩子,你難道不求我老婆子麼?”
李玄苦笑:“我只怕付不起報酬。”
天劫婆婆:“不,你有的。”
她輕輕伸手,一抹粉紅色的輕煙從李玄體內騰起,慢慢凝結。
李玄猛然發出一聲悽楚的嘶嘯:“不!停手!”
他痛苦地滾到在地,無法承受。
天劫婆婆頓住手掌,看着他。李玄額頭上佈滿了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幾乎虛脫。
他的臉上佈滿了淚痕。
那股粉色的輕煙,是從他靈魂最深處蔓延而出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靈魂深處竟然隱藏着這麼深的牽掛。這牽掛是如此深,一碰就會痛徹心扉。
他忍不住淚流滿面。
他終於明白天劫婆婆說的是什麼了。這是他最珍惜的東西,但他卻不能讓任何人碰觸。就算放棄所有財富,犧牲了性命,回到那絕望的黑暗中,他都不能放棄。
如果放棄了,他的生命還有什麼?
天劫婆婆:“可是,你若不給我,你就會死呢。”
李玄擡頭,龍穆牙齒咬住髮梢,飛舞在空中,他的雙眸中有一絲決絕,真氣澎湃,已將他上下左右全都封鎖住。
他已無處可逃。
天劫婆婆柔聲道:“快些給我,我替你殺了他。”
絕沒有人懷疑,龍穆這一擊,將會殺了李玄。而他法寶用盡,實在沒有反擊的能力。還能有什麼東西,比得上自己的生命寶貴?
但李玄卻平靜地道:“不。”
天劫婆婆驚訝地張大了眼睛。她從未見過這麼倔強的少年。
龍穆的真氣漩渦,將李玄吞沒。
就像是大海吞掉一朵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