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重大禮。
九天清涼氣,清涼月宮,機關軍團,聖旨,策反,九天罡風,歸化神功,天地大陣,人質,以及神秘的第十重禮物。
這一切,的確考慮得極爲周備,幾乎封鎖住了簡碧塵所有的退路。
唯一沒有封鎖的,是簡碧塵乘坐的那頭紫鳳。但一頭鳳凰,就算厲害,又能做得了什麼?只要放出九天罡風,它就無法突破。太子並不擔心這點,他擔心的,永遠是簡碧塵。
只因他的心仍在恐懼:就算如此周密安排,簡碧塵仍有力量突破!
沒有人可以輕視華音閣主,輕視的人都已經死去。
面具,似乎在簡碧塵臉上漸漸凝結,越來越冷。
他盯着太子。
太子也柔柔地看着他,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心。
但簡碧塵的心,是絕沒有人能看透的。
他不由得有些惶惑起來。
他手掌掌心忍不住沁出冷汗,幾乎就要轉身退卻。
沉默的簡碧塵,依舊如此強大,幾乎將他的精神壓垮。只要他不倒下,他就是傳說中那駕龍御鳳的無敵戰神。
十重大禮,十種殺招,能殺得了簡碧塵麼?
太子的信心,竟在一絲一絲地流失!
這,便是華音閣主世代累積下來的名望。
天上天下,獨一無二的華音閣主。
良久,簡碧塵緩緩道:“你說的不錯,這十重禮,的確封鎖住了我所有生機……”
“……你要什麼?”
頃刻之間,太子的心變得輕鬆起來。
無與倫比的簡碧塵,終於被自己俘獲了麼?
太子的信心猛地增強。
他的目光漸形銳利,深深刺入簡碧塵的身體。
一字一字地,他似乎想將這包含羞辱的字眼刻入簡碧塵的骨髓:
“我。要。你。”
簡碧塵面色一冷。
“放肆!”
鶴氅轟捲成一片烏雲,華音閣主雷霆一怒,天地都將爲之變色!
自他膺閣主之位以來,從未有人敢攖其怒。
他是王者,高高在上的王者,絕沒有人敢冒犯。
冒犯者死。
太子的目光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細細地打量着簡碧塵。一寸一寸,連一絲一毫都不放過。
身在十重包圍之中,簡碧塵的震怒,實在顯得很蒼白。
這讓太子感到莫名的興奮。他忍不住重複了一遍。
“我。要。你。”
簡碧塵的身子陡然僵住。
——他準備破釜沉舟麼?
這樣纔有趣。
太子舉起了手中的那枚清氣鎖鑰。
玉臺上,綻開了幾朵黃玉雕成的桂花。
“看到了麼?只要我的手輕輕一動,玉臺上的天香桂子立即就會被引發,變成橫掃一切的九天罡風。”
他的雙眼眯起來,針一般扎向簡碧塵。
“簡主,她不是你最喜歡的小公主麼?”
簡碧塵剛剛擡起的衣袖霍然僵住。
“你不是曾經發過誓,要一輩子守護她麼?”他短促地笑着,就像是毒蛇在噝噝抽着氣:“多麼可笑的謊言,不是麼?”
他慢慢向後攤開手。清氣鎖鑰向玉臺上的天香桂子靠得越來越近。黃玉般的桂花受到激發,發出一陣清脆的顫音,細細的風流從其中急速溢出,刀一般抽走着。
“她很可憐,是不是?這枚九天清涼鑰再動一下,她就會被分屍……簡主,你是要救她,還是救自己?”
簡碧塵身子僵硬,無法回答。
太子突然大笑了起來。
這讓他感到了極大的滿足。無所不能的簡碧塵,竟會如此彷徨。
他不再像華音閣主了。
太子笑得全身抽搐,手中的九天清涼鑰也不住抖動着,每抖動一次,玉臺桂子化成的氣流,便急速地抽動一下,凌厲的鋒芒切動着龍薇兒身周的花瓣,化成香塵。
龍薇兒一動不動。
太子的大笑聲,在天秀峰頂震盪着。
簡碧塵、謝雲石沉默。
十重封鎖之下,他們的確連一絲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上古大哲夏烲說過什麼來?
人在最得意的時候,就應該更小心一些。
太子太得意了,他本是個謹慎之人,但此時,眼見一切盡在掌握,簡碧塵束手無策,那種不可一世的滿足感,讓他將所有的謹慎都拋諸腦後。
一朵花從他背後探頭過來,一口就將他手中的九天清涼鑰吞了下去。
太子的狂笑聲立即噎住。
他驚愕地轉頭,就見那朵花正艱難地將清涼鑰嚥下去。
他實在無法相信這一幕。
一朵花,吞了他掌控一切的寶貝。
他禁不住一把抓住那朵花的脖子,厲聲高叫道:“吐出來、快給我吐出來!”
花被他掐得直翻白眼,拼命搖着頭,就是不肯吐出。
天秀峰頂,一個人掐着一朵花的脖子。
太子的狂怒驟然清醒,因爲他聽到了一個冰冷的聲音。
“我要殺你。太子。”
他倏然回頭,就見到簡碧塵冰冷的眼神。
太子忍不住一聲慘叫,瞬間放鬆了花的脖子,一退就是十幾丈!
但他瞬間明白過來,抽搐一般笑了起來:“你怎麼殺?身在九天清涼氣的環繞中,你怎麼殺?”
他似乎只有藉助瘋狂才能掩蓋自己心中的懼怕,跨上一步,厲聲道:“殺給我看啊!”
簡碧塵靜靜不動。
太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哀嚎道:“求求你,殺給我看、殺給我看啊!”
他噗通噗通地磕着頭,哀嚎化爲了狂笑。
他狂笑着站起身來,大叫道:“你看,你無法殺我、你無法殺我啊!”
簡碧塵冷冷看着他。
看着他如同小丑一樣的表演。
他一字字道:“九天清涼氣也許能封鎖住我的全身,但只有一處沒有封鎖住,那就是我的足底!”
一股龐大的力量倏然自簡碧塵的足底貫出,轟然怒突進天秀峰中。
那是簡碧塵含怒而出的全力一擊,頓時宛如天龍般引發一陣怒嘯,喀喇喇巨響聲中,整座天秀峰被這股巨大的力量貫穿,瞬間碎成空殼,力量蓬勃而發,直透蒼茫大地!
簡碧塵說的不錯,九天清涼氣唯一不能封鎖的,就是踏在峰頂的足底。山峰連接地脈,踏足山峰之上,清涼氣無法侵入,也就無法阻擋簡碧塵真氣的迸發。
簡碧塵的力量一貫入山峰,形勢立變!
只要他能發出一擊,就沒人能夠約束住華音閣主。
他必將如飛龍在天,掌刑天下人的性命。
他的面容更冷,冷如刀鋒!
奇怪的是,太子並沒有懼怕,他臉上的笑意絲毫不減。
笑如刀鋒。
他悠悠道:“簡主,這麼簡單的事情,你以爲我沒有發現麼?”
“第二重禮,就是清涼月宮啊。”
那攏着天秀峰的黃金月色轟然強烈起來。簡碧塵就覺天龍般下竄的勁道,猛然遇到了阻隔,連一分一寸都無法再透下!
整座天秀峰,已被清涼月宮帶得拔地而起,生生折斷!
九天清涼氣,完全包裹住了斷峰。簡碧塵的真氣,無論從哪裡發出,都必將遇到九天清涼氣!
這,纔是真正的死局。
太子臉上劃出了一道斜斜的微笑。
一刀封喉。
他長長一揖:“恭請簡主入九天月宮,從此不履凡塵。”
他猛然舉手,清涼月宮帶着半座天秀峰,沖天而起。
他,已俘虜了他的獵物。
計劃,已被圓滿執行,死局已死。
只是,他實在沒有想到,這時候會聽到這樣的聲音。
一朵花,一朵開在峰頂的花,忽然爆發出了一聲悽慘的叫聲!
清涼月宮的飛動之勢,猛然停住!
太子眉頭皺了皺,手再擡!
清涼月宮再度拔地而起,卻又猛地頓住。那朵花,那朵吞了他九天清涼鑰的花,慘叫聲更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大叫了起來:
“不要拉、不要再拉啦,再拉我就斷了!”
這朵花放聲大哭起來。
太子心中涌起了一陣不祥之感,他急忙竄到山峰邊緣,只看了一眼,他的臉色立即慘變,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那朵花的根莖並不算粗,但極長,從天秀峰頂一直垂到了毒龍潭下,深深扎入潭底的山石裡,幾乎抱住了整座終南山。清涼月宮上升,帶動着終南山都是一陣狂顫,卻無法拉斷這株花。
花不斷地慘叫:
“求求你!求求你!”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要穿浩瀚戰甲,上天啊,幫我脫了它吧,我寧願被拉成兩截!”
“好痛苦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太子幾乎氣得暈了過去。
怎麼會有這麼詭異的事情?他倏然站起,他決定全力催動清涼月宮,就算將整座終南山都拖到天上去,也在所不惜!
絕不能因爲一朵花,壞了他精心安排了四五年的計謀。
便在此時,一聲淡淡的清叱傳入了他的耳中。
“劍奴。”
鬱積在天秀峰山腹中的龐大力量,隨着這一聲清叱,倏然彙集成一道劍光,循着那朵花的軀幹,猛然轟下。
花迸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叫聲,劍氣破體的劇痛幾乎讓他瞬間昏死了三十六次。
世間一切忽然全都靜止。
只剩下那道光。
諸天諸地,只有那一道光,劍光。
宛如飄過回憶中的一凝眸。無盡歲月的幻想中,年少輕狂時看到的一滴淚光。
是所有失去的珍惜,剎那間重上心頭。
寧願捨棄一切,也要再執那隻手,再看那雙眼,再親吻一下那滴淚。
劍光緩緩遊動,每一個轉折,都挑動着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心痛,卻又不捨得眨一下眼,唯恐漏過一眼,便漏過一生。
劍光,直入心髓。
這一劍纔出,太子臉色立轉驚恐。他忍不住狂呼而出:
“春水劍法!”
天上天下,獨一無二,只有華音閣主才能完整施展的春水劍法。
一劍出,心已傷。
此亦爲心劍。
此劍註定天下無敵。是以簡碧塵攖華音閣主之位以來,從無人敢向其挑戰。
這抹劍光,直透太子。
穿過十重封鎖。
這一劍,驚天動地。
太子的雙眸,瞬間變得灰死。
但劍光才突進太子身周十丈之內,忽然化爲烏有。
太子怔了怔,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
“九天清涼氣!九天清涼氣!只要我在九天清涼氣中,你就無法傷害我分毫!就算你用的是春水劍法也不行!”
他頓足捶胸,大叫大嚷着,宛若瘋狂。
簡碧塵冷冷看着他,淡淡道:“你敗了。”
天秀峰,忽然化爲碎片。
一聲悽豔的鳳啼,驚天響起。
萬條彩氣,自天秀峰中衝出,宛如萬頭狂怒的巨龍,狠狠地撞在清涼月宮上。月宮那宛如實質一般的金黃色,立即被撞得震盪起來,高大的桂樹,也一陣搖曳。
太子驚恐不定,差點摔倒。他的狂嘯聲,也生生嚥住。
彩氣盤空飛舞,錚錚輕響聲不絕,化成了一頭無比巨大的綵鳳,而踏在鳳頭上的,便是黑衣怒舞的的簡碧塵。
綵鳳高几有半個天秀峰,甚是驚人。雙翅展開,約有百丈長。才一現身,仲秋那明亮的月色幾乎盡被遮住,人間化爲一片陰霾。
它昂頭,鳳啼嘹亮中,沖天而起。清涼月宮一陣劇震,九天清涼氣哪裡擋得住這麼巨大的猛禽?只一眨眼間,簡碧塵就脫離了清涼氣與月宮的掌握,太子立即如周身浸沐在冰海中!
這,顯然是簡碧塵藏着的殺招。
簡碧塵並非像他想的那樣,只將這裡當作溫柔鄉,而是早就在天秀峰裡藏了這鬼東西。
綵鳳每一分,每一寸,都是用精鋼極爲精細地雕琢而成的,上面佈滿了上古符籙。顯然,這具龐大的身軀中隱藏着極爲巨大的力量。綵鳳飛舞翔轉,靈動之極,絕沒有半分機關軍團的呆滯,那是更強、更精湛的機關術,讓機關軍團望塵莫及。
而這也是在九天清涼氣的覆蓋下,最完美的戰力。
他一口鋼牙幾乎咬碎。
失去了清涼鑰,他無法將清涼氣化爲九天罡風進攻,更不能撤去清涼氣,讓歸化神功吞噬簡碧塵的魂魄,才痛失良機,讓他自牢籠中逃脫。
若不是因爲那朵花——那朵該死的花!
太子恨不得將它碎屍萬段,打入十八層地獄。
然而,現在最需要擔心的,卻是身在九天之上的簡碧塵。
不用想都知道,現在的簡碧塵,肯定狂怒無比。
那是皇者之怒,要摧城拔池,血屠千里。
太子仰頭,鳳啼聲驚天,一抹黑影宛如上古魔神,盤旋在鳳頭的最高處。
他面對的,是盛怒之下的簡碧塵。
但他並不十分恐懼,因爲,他仍然在月宮之中,這件上古仙人留下的秘寶,有着足夠保護他的能力。何況,九天清涼氣仍然包圍着他,而他還有天地大陣。
機關軍團也絲毫未損。
他仍有一戰之力。
他暗自慶幸自己沒有輕視簡碧塵,若不是準備了十重封鎖,他可能早就一敗塗地了。
可怕的簡主!
他死死盯着簡碧塵,冷笑道:“簡主,我仍有月宮、清涼氣之護,又有天地大陣和機關軍團,你能勝麼?”
漫漫白霧隱約出現,越來越濃,機關軍團在白霧中若隱若現,殺伐聲悄然四起。
終南後山,似乎化成了古戰場。
清冷的月光映照在簡碧塵臉上,將面具上猙獰的魔神之面鍍上一層朦朧的幽光。面具正中的寶石幽閃不定,似乎在侵吞着周圍的力量,化爲簡碧塵那無上無止的震怒。
“很強的戰陣。”
“的確,連我也未必能突破。”
太子傲然一笑,他的信心大盛。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直接將他的精神摧垮。
“可惜,主將太弱。”
他臉色怒變,顧不得再管什麼天地大陣機關軍團,翻身就向月宮中逃去。
只要能躲進天香桂樹之中,任何攻擊都會引發九天罡風,他就安全了。
“劍奴。”
劍光凌空一閃,消失。
太子甚至不知道這一劍有什麼意義。他忍不住停頓了一下,想看清楚這一劍究竟從何而來,到何而去。
簡碧塵絕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
他突然一聲慘叫!
轟然一聲巨響,清涼月宮旁的一座山峰被這一劍生生斬斷,劍氣盤旋飛舞,宛如龍飛鵬舉一般,將那座山頭撕拉帶起,向清涼月宮砸了下來。
這一幕,已超出了人力範疇。
絕沒有人,可一劍斷山,絕沒有人!
更沒有人能以一人之力,將一座山嶽舉起。絕沒有人!
但這一幕,卻實實在在出現在太子面前。那山嶽極大,清涼月宮雖然也不小,與它比較起來,卻無疑有螻蟻與大象之別。
月宮一定會被砸成粉碎的!沒有什麼能夠倖免!
太子慘叫着,跌跌撞撞地衝出了月宮。
他絕不能死。絕不能死在這裡。
眼前劍光一閃,他的一切行動全都頓住。
他已奔出了九天清涼氣的包圍,碧森森的劍氣環繞在他身周,他面前,是簡碧塵那飽含盛怒的眸子。
魔神猙獰嘶嘯,似要破面具而出,將他撕成碎片。
他一動都不敢動。
他發出了一聲壓抑的,痛悔的厲嘯聲。
因爲他發現,根本沒有被一劍削斷的山峰。
清涼月宮完好地懸在天空,周圍羣山寂寂,根本就沒有那驚天動地的一劍。
那,只是幻覺。
太子心中泛起一陣痛楚的後悔,他竟然被這麼簡單的幻術嚇破了膽!
就因爲是簡碧塵麼?
劍氣盤旋飛舞,簡碧塵的面容冰冷。
太子忽然噗通跪倒在地,尖叫道:“你……你不能殺我,你絕不能殺我!”
簡碧塵冷冷看着他。
劍氣成型,化作一道冷冽的寒光,照耀着太子。
太子瑟縮着,拼命地縮緊身子,逃避着簡碧塵的目光。
簡碧塵的目光中沒有絲毫憐憫,太子心中的恐懼越來越強烈,簡碧塵的目光彷彿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漸漸收緊。他拼命鼓起力氣,嘶吼般吐出一個字:
“十!”
他連第二個字都無法再說出,跪倒在了地上。
十?
簡碧塵心中莫名地一震,他顧不得殺太子,雙眸猛然擡起。
金黃色的清涼月宮倏然消失,天是那麼藍,藍成了一潭深汪汪的顏色,映襯着中間那輪血月濃如鮮血。
簡碧塵怔了怔,他竟想不起來,天上什麼時候掛了這麼一輪妖異的紅月。
風是如此清冷,讓簡碧塵不禁一陣恍惚。
彷彿歲月年華,流淌成一抹回憶,在心靈深處遊走。彷彿知交遍天下,卻只有一人縈縈不忘。
一陣錚淙的琴聲傳來,簡碧塵驀然回首,只見碧桃花樹下,一人白衣飄飄,正在撫琴而彈。
淡淡風華,凝成他脣邊的微微淺笑,落花遊走指間,化爲東風吹面的嫋嫋醉音。
白衣微動,撫琴之人向他微笑。
桃花亂落如紅雨。
這是渤海郡外,他與謝雲石的初次相逢。
簡碧塵忍不住向謝雲石走去。
花雨零落中,謝雲石的面容忽然變得寂寞。
愁如春山的寂寞。
簡碧塵猛然想起,三聖主臨死前的惡毒詛咒。天下雖大,他與他卻不能執手。他們的靈魂因三聖主的詛咒而變得脆弱無比,一旦相互靠近,就必定會同時融化。
他不能走向他。
簡碧塵目光寥落,忍不住後退。
琴音婉約,是謝雲石指間挑起的如泣如訴。合着他悠然長嘆。
簡碧塵向後一步步退去。突然四周風物斗轉星移,變化成另外一番景象。
九龍爭聚,華音閣中。
他長衫破敗,仍然染着三聖主的血。渤海郡一戰,他在謝雲石拼死相助之下,擊敗了三聖主,但三聖主臨死前的反撲,卻也幾乎耗盡了他全部修爲。
更何況,還有軒轅壽。
三聖主生性乖僻,從不跟人交遊,卻就是跟軒轅壽莫逆。軒轅壽本就是天下有數的高手,是華音閣極力羅致的魔頭,加上三聖主的傾心傳授,魔功更高。他聽說三聖主死在簡碧塵手中,憤怒欲狂,聯合了九大高手,佈下天絕地滅大陣,誓死要殺死簡碧塵爲三聖主報仇。
簡碧塵初授祈天神術[1],天命未穩,武功更是連九大高手中的任何一位都比不過。眼看就要葬身於陣中。
此時,謝雲石遠在千里之外,而華音閣主,尚不姓簡。
突然,陣中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落拓的人,滿身酒漬,鬚髮不整。
他手中拿着一根長長的鳳羽,輕輕掃去眼前被殺氣激起的塵埃。十位高手傾全力布就的天絕地滅大陣,卻被他掃得灰飛煙滅。
他擡頭,悠然長嘆。雙目中是大志空負的寥落。
當他遠望時,似是整個天下都不在他眼中。
軒轅壽狂吼道:“蕭鳳鳴,你做什麼?”
那人淡淡道:“閒與仙人掃落花。”
鳳啼悠然,六七隻鳳凰自虛空中出現,盤旋在他身周。他落拓的身影在鳳凰環繞中,卻是那麼從容。
他,便是華音閣的第二代閣主,蕭鳳鳴。
他整日飲酒,不理閣中事務。後世評點,他乃是華音閣最不務正業的閣主。他從未出過手,但就連最桀驁不馴的三聖主,都對他唯唯諾諾,甘做了華音閣的護法。他輕輕揮動鳳羽,軒轅壽等人就紛紛退避,天絕地滅大陣頃刻冰消。他出現的地方,羣鳳翔舞,爲其掃塵。
卻是天下最寥落的眸子。
淡淡一句,閒與仙人掃落花。
不置可否。
軒轅壽胸口起伏,幾乎忍不住命令九大高手一齊出手。卻終於一咬鋼牙,狠狠跺了跺腳,忍氣而去。
這便是蕭鳳鳴。
簡碧塵鬆了一口氣。他走向前來,向蕭鳳鳴道謝。
蕭鳳鳴悠然看着他。
眼神是那麼悠遠,就像是隔着彼岸的滄桑。簡碧塵猛然一震。
風物再度變幻,變幻成一年後,那場驚天對決。
似是,長安城中,大雁塔上,他與蕭鳳鳴爲爭奪閣主之位,於塔頂決戰。
羣雄彙集,要看蕭鳳鳴如何抵擋簡碧塵的驚天一劍。
蕭鳳鳴仍舊那麼落拓,身上的酒漬也仍然那麼多。當東來的風吹過他的眸子時,他的眼神也仍然是那麼寥落。
他的目光,似是從來未落到過這個世間。
錚然聲響,簡碧塵手中長劍振動。如今,完全受降了祈天神術的他,已將手中的劍駕馭得出神入化。就連軒轅壽,也不是他的對手。
能夠勝得了蕭鳳鳴麼?
面對着這個落拓而寂寥的對手,簡碧塵心中忽然完全沒有答案!
但他必須要做華音閣主,他必須要勝過他,從他手中奪過閣主之位!
他有信心,因爲他有不敗的天命!
東來之風更勁,簡碧塵長劍如龍吟,已與風合。與天地合。
蕭鳳鳴迎風張開了雙手。
他大志空負的眸子,第一次變得熾烈。
他張開的雙手,似是擁抱着天下。
這座千年的古都,當世最繁華的都城,似是被他擁在懷裡。他擁抱的,是天下,夢想,功業,豪情。
他展顏微笑,注視着簡碧塵。
“這,是我的。”
“天下,是我的!”
他的雙手猛然一合,簡碧塵的長劍從他手間穿過,正正點在他的心口。
血濺出的時候,他的雙手在簡碧塵身前合在一起,他的眸子鎖住簡碧塵的眼神,突然變得無比溫柔:
“我,送給你。”
簡碧塵一震——他料想過一萬種蕭鳳鳴回擊的招數,卻絕沒有想到,他竟不招架,以這麼直接的方式敗在他劍下。
天下覬覦的華音閣主之位,他竟這麼簡單地讓給了他。
這令簡碧塵的心突然凌亂。
修長的指緩緩擡起,託着簡碧塵的下顎,輕輕糾正着仰望的角度,讓兩人的目光再度鎖在一起。
那寥落竟是如此熾烈。
“你,又送我什麼呢?”
“你自己麼?”
這一刻,簡碧塵如蒙重擊。
他知道,自己敗了,敗在這一句話之下。
祈天神術所賦予的不敗天命,也擋不住這鏗然一敗。
那眸子是如此深遠,江山,天下,都不能在其中留下一痕。
他竟無法動。
那託着的手,卻在輕輕把玩。
簡碧塵臉色漸漸沉下,冷叱道:“劍奴!”
靈劍如風,倏然出現,向蕭鳳鳴狠狠刺下。
蕭鳳鳴大笑後退,身上一道紫光涌出。
美麗的紫鳳在光芒中凝結,飄然飛舞。紫鳳投下的影子化爲一隻更爲巨大的璇璣玉鳳,雙鳳齊舞,靈、樞相合,簡碧塵凝成的劍芒化爲飄塵。
蕭鳳鳴左手伸出,紫鳳與玉鳳盤旋,化爲半紫半青的一道玉符,落在他掌心。
“送給你。”
接,還是不接?
這個男子讓簡碧塵無從應對。他將天下送給了他,將紫鳳送給了他,要的卻是什麼?簡碧塵一時無法回答。
蕭鳳鳴輕輕將鳳符遞到簡碧塵身前。
那鳳符猛然躍起,四周的光影再度變幻,化爲一片深沉的黑暗。
黑暗中,一個人擡起頭來,卻赫然是謝雲石蒼白的臉!
謝雲石定定地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背,叛,了,我!”
鮮血,順着他的眸子流下。
簡碧塵臉色陡然變化,他擡起手,想替他擦淨臉上的血痕。但謝雲石的臉龐,卻隨之慢慢融化。
融成一灘傷心的淚。
月輪紅得滴血。
黑翼悄然橫空,在簡碧塵劍氣出手前的瞬間,藉着月光,將暗影投到了簡碧塵身上。凌亂的羽毛急速而混雜地抖動着,交織成一片幻影,彷彿夢投下的影子,將簡碧塵困在中間。
簡碧塵的身影,在被暗影籠罩住的瞬間,便陷入了寂靜。
再也無法動彈分毫。
巨大的黑翼無聲翕動,夢魔輕輕靠近他,伸出手,似是想將他的頭抱在懷中。但就算是他,也不敢對簡碧塵有絲毫的冒犯,只虛虛地環着他,守護着這個強大而危險的獵物。
所有的一切,都是夢幻,夢魔從他心底織出的夢幻。
太子喘着氣,從地上爬起。
大笑。
“不愧我將你從清涼月宮裡放出,想不到只有你才能對付得了天下無敵的華音閣主。”
夢魔淡淡道:“他仍然有不敗的天命,但再不敗的人,也會做夢。我只不過是爲他精心構造了一個夢而已。”
他擡起頭,凝視着謝雲石。
“你想救他麼?還是說,你也想做夢?”
謝雲石拔劍而立,但他不敢衝上來。因爲他不能離簡碧塵太近。一旦靠近,他們將一起灰飛煙滅。
謝雲石淡淡道:“放了他。”
劍氣倏然成型。
太子笑道:“那是不可能的。你可知道,這位夢魔先生乃是我的第十重大禮,是我最仰仗的秘密武器。夢魔先生的力量實在太特殊了,連不敗的天命都無法抵擋得了。我豈能放?”
他輕輕靠近,看着簡碧塵,目光歡喜之極。他喃喃道:“終於……你是我的了。”
他爆發出一陣狂笑。手陡然往下一指。
“我要殺你!”
他向着謝雲石狂笑。飛揚跋扈。
要殺謝雲石,他有足夠的信心,任何一重大禮都夠了!
只要華音閣主被擒,普天之下,有誰能夠擋得了他?
夢魔輕輕嘆息。
突然,一聲禪唱悠然響起。
天空中的那輪明月,倏然發出一道白色的毫光。毫光筆直照在夢魔的額頭上。
額頭,是一彎流血的弦月。夢魔彷彿受到重擊一般,發出一聲尖嘯。
遍佈天空的黑翼,不由得一窒。
太子心中閃過一陣不祥之感,狂笑聲驟然停住。
天空夢幻,被切割成粉碎,片片跌落。
太子氣得簡直髮瘋。
他好不容易困住簡碧塵的法術,竟被這麼容易地破掉了!
一個少年悠然走過來,凝視着夢魔。
“抱歉,我是你的轉世,我知道你的弱點在哪裡。”
夢魔身子輕輕顫抖着,右手扶住額頭,鮮血從他的指間流出,染紅了披散下來的長髮。他的雙眸直直地凝視着少年。
簡碧塵衣衫無風而動。
虛空中猛然爆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夢魔臉上變色,身子猛然變成透明。
“劍奴。”
淡淡的聲音響起,夢魔的身子猛然被劈成兩半。
兩隻黑色的羽翼,滿空亂血。
羽翼紛舞,夢魔的身子消失,卻又緩緩在金黃色的月宮中再度凝形。他捂住雙脣,輕輕咳嗽着,鮮紅的血從脣間沁出。
他凝視着簡碧塵,雙目中閃動着複雜的神光。
良久,他展顏一笑。
“爲什麼要醒來?”
“我給你織的夢,不夠好麼?”
簡碧塵冷冷道:“不夠。你若真想送我禮物,就送你的人頭。”
夢魔輕輕咳嗽着,細長的眉,鎖住了簡碧塵的眼神。
“我自己的人頭麼?”
他嘆息。
“總有一天,我會將它送給你的。”
突然一個吊兒郎當的聲音道:“好,劈的好!”
那朵花終於變回了人形,李玄不認識簡碧塵,但顯然同仇敵愾,他們是一條戰線上的。若不是簡碧塵的目光是如此之冷,面上的面具是如此之猙獰,他真忍不住要衝上去,套個近乎。
他猛然發現一道惡毒的目光緊緊纏繞着他。
就這片刻的機會,太子已倉惶逃竄,跑出了簡碧塵的劍氣籠罩之下。
第十重大禮,畢竟沒有白費。至少救出了他的性命。
他實在太恨這朵花了,如不是李玄這個混蛋,他早就將簡碧塵困得死死的了。
李玄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禁被這麼強烈的目光刺得心底一顫,急忙退開一步,大叫道:“你恨我幹什麼?你該恨他纔是。”他下意識的一指,指着簡碧塵。
簡碧塵卻已無心再戰。殺或者不殺太子,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是一小人而已。
他的目光中,有一絲蕭索。
山下,謝雲石望上來的目光,也有着同樣深重的蕭索。
天秀峰已完全毀了,以後他們如何相聚?
自簡碧塵擺脫夢魔造成的幻境之後,謝雲石就一步一步地向遠處走去。
一直走過兩千八百道階梯,來到山下。
步步啼血。
一年的相思已成空。
他的目光深痛而寂寞,但若他不走開,他們的魂魄就會被吸在一處,兩人都神魂俱滅。
從此,他們再也無法聚首,只能遙遙隔着天涯,相思。
簡碧塵輕輕合上雙眸。
面具上,微微漾開一絲淚光。
謝雲石雙手輕揮,一縷琴音嫋嫋在虛空中出現,卻是那曲《漪蘭操》。
清音婉轉,如訴如慕,那是謝雲石在向他道別。
簡碧塵破顏一笑。
相隔天涯又如何?他們的魂魄早就互通,宛如這曲《漪蘭操》,無論相隔多遠,都兩心共知。
分離,又能如何?——
[1]番外:玄冥常傅的寵物課堂。
咕嚕提問:“請問,什麼是祈天神術?”
玄冥:“祈天神術爲上古秘術,秘藏於華音閣中。聚合星辰力量,爲人改換天命。據傳說一個時代只能施展一次,而歷代華音閣主皆得到祈天神術的庇護,從而擁有不敗的天命。由於三聖主的陰謀,簡碧塵還未登上華音閣主之位,便接受了祈天神術。”
咕嚕喵嗚一聲打斷道:“哇,豈不是天下無敵了?”
玄冥:“遠遠沒有。不敗的天命,並不等於擁有天下最強的力量。而是一種天意,一種宿命……”
咕嚕迷糊地搖了搖頭:“太深奧了,不明白。”
小玉從旁邊插嘴:“真笨!天命,簡單而言,就是一種運氣。也許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比你武功高很多,但始終沒辦法打敗你,或者壓根就沒機會碰面,沒機會打起來。這就是天命。就好象李玄這壞蛋,武功和法術都是最差勁的,但是整整一年了,爭奪大師兄位置的同學們就是拿他沒辦法。這就是命!”
咕嚕若有所悟:“你這麼一說,李玄倒是比簡碧塵更像受了祈天神術似的……”
小玉鄙視道:“李玄哪裡算不敗的天命,充其量只是不死的天命,石紫凝、玄冥常傅經常把他打得滿地找牙。簡碧塵可真的據說從未敗過呢。所有人都曾問過一個問題,如果簡碧塵對決君千殤或者石星御會怎樣……”
咕嚕倏地瞪圓了眼睛:“會怎樣?會怎樣?”
小玉用翅膀拍了拍它的額頭:“笨,等到下一集纔會有啦!”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