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那封信,胡楚元對何璟的觀感登時爲之一變。
他這才明白,何璟平生幾乎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功績,能夠做到閩浙總督的寶座,完全是靠了一個“混”字,可他的“混”,也不是一般人能混出來的。
能夠做到總督的人,誰都不是那麼簡單。
對他這種資產太多的官商,固然可以做官,比如像盛宣懷那樣……但那是很多年後的事情,他所能圖謀的最高職務也就是福建船政大臣了,還得有很好的機遇和功勞。
福州船政的事情,他顯然是要管定了,可他也明白,自己並不可能長期坐鎮在福州,總得找一個副手在那裡管事。
這個人選是誰呢?
張靈普?
經驗淺了,資歷也不足。
想來想去,他只能找出徐壽之子徐建寅。
可憐啊。
他手中人才已經算是很多了,卻找不出幾個精通機械輪船的人,既精通機械輪船,又精通經營的人更找不到。
這就是眼下的中國。
別說他找不到,左宗棠和李鴻章也找不到。
盛宣懷……那就是個半吊子。
至少眼下是半吊子。
胡楚元直接乘船返回杭州,顛簸了十幾個小時才上岸。
等他回到胡家大院,家裡便立刻熱鬧起來,一家人開心的吃了頓團圓飯,並將胡月喬夫婦和他家裡的兩個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喊了過來。
乘着一家人都在,胡楚元就說一說要送兩個弟弟去西學館和國學館讀書,曰後再送到國外進修,誰都沒有意見。
老太太想捐一筆錢修整報國寺,既是行善積德,也是旺一旺胡雪巖墓地周邊的香火。
這是好事,胡楚元同意出十萬兩銀子,足夠重建一棟報國寺。
吃完這頓晚了一個多月的年夜團圓飯,胡楚元就回自己的書房,將胡月喬和兩個堂兄也請了過去。
幾個人坐下來,胡楚元就和胡月喬道:“四叔,您想不想在江南商行裡入一股?”
胡月喬微微有些詫異,問道:“這合適嗎?”
胡楚元知道他的意思,道:“沒有什麼不合適的。我現在要將江南商行的股份分散開,自己手裡頂多保留四成五的股份,朝廷的股份要增到二成五。另外,我要給上海到徐老闆兩成股,您這裡呢,我留五釐的股份。”
胡月喬笑道:“江南商行這麼大,五釐的股份也不少,它的利潤這麼豐厚,我爲什麼不入?那這五釐股要折多少錢才能買到?”
胡楚元道:“不多,60萬兩。”
胡月喬一驚,道:“5釐的股本就要60萬兩,這還不算多?”
胡楚元道:“四叔,商行一年的純利至少是七百萬。現在投資60萬兩銀子,年底就能拿回30萬兩紅利,兩年就能賺回來。”
胡月喬松了口氣,道:“那行,我想辦法籌集60萬兩銀子給你!”
胡楚元笑道:“您要是有錢,那就先投入到慶餘堂裡,這60萬兩銀子由我先支借給你。但我也有一個要求。”
胡月喬哦了一聲,問道:“什麼?”
胡楚元道:“四叔,我今年的生意開拓的特別快,有些事讓別人去辦不太合適,兩個弟弟又小,能不能讓大哥和二哥來幫幫我?”
他早就觀察過,胡月喬的生意雖然做的不大,兩個兒子胡世源和胡衛源卻培養的很紮實,都是做生意的能人。
胡月喬道:“這當然可以,可慶餘堂裡的很多事也都是老大在打理着呢,讓衛源去幫你吧!”
胡楚元覺得也行,徽州人的規矩就是大兒子留在家裡守着家業的,小兒子們出去打拼,搏一個生計。
他當即和二堂兄胡衛源拱手道:“二哥,那就拜託您了。做生意都是一個理,等您進了商行,我就讓您先跟着譚掌櫃幫忙,慢慢摸一摸鹽業和絲業的門路。”
胡衛源道:“兄弟放心,我必當竭盡所能。”
談完這些事,胡月喬就帶着家人離開,胡楚元卻沒有閒着。
眼下事情實在是太多,件件都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幸好有各位掌櫃們幫忙分擔。
估計自己眼下是沒有時間艹心各門產業的事情,他就在夜裡提筆寫了幾份摺子,和柳成祥說說江南絲業合作社的部署、未來,說說如何變成江南農業合作社,如何開始涉及小額的貸款,如何在各鄉各鎮興辦分社,再通過分社來控制生絲的質量,如何通過分社談價,買絲;
他得和譚義雲說說江南商行下一步要做什麼,如何配合江南農業合作社振興絲業,如何籌備進入茶業和輪船業,當然,裕豐糧社的問題也得想想辦法,這問題就是一個大地雷,一旦爆炸,粉身碎骨啊;
他得和陳曉白說說,什麼時候要在阜康票號之外,額外再開一家中信票號,什麼時候在上海、天津、香港興辦中信銀行,怎麼辦;
他得和沈富榮說說,榮寶齋和當鋪之間如何合作,什麼時候籌辦拍賣行,三者之間,誰輕誰重。
……
這一整夜,他都沒有睡,喝了幾杯的濃茶,不停的寫,不停的思考。
將信寫完的時候已經是次曰黎明,他正準備小睡片刻,胡榮就匆匆進來稟告,說是浙江巡撫梅啓照前來拜見。
胡楚元挺高興的,這場鹽案大勝,梅啓照也是出力很多,若沒有他的暗中部署,湖州南潯商幫的那些富紳們也不會在一夜之間血崩瓦解。
很快,梅啓照就笑呵呵的走進胡家大院,杭州知府霍鴻機則陪在他身邊,兩人都是滿臉的喜色。
一見面,霍鴻機就拱手和胡楚元賀喜道:“恭喜胡騎尉旗開得勝,威震江南商界,從此,江南鹽政就不該再有什麼波瀾了吧!”
胡楚元笑了笑,道:“同喜,同喜!”
梅啓照也道:“是啊,對我們浙江官員來說,這也是一件值得自賀的大事呢。”
胡楚元笑道:“還是多謝巡撫梅大人的關照。”
梅啓照客氣了幾聲,三個人就一同進了百獅樓的花廳裡。
坐下來之後,胡楚元就讓人取了兩幅墨寶送給二人,都是一樣的康熙帝寶。
康熙皇帝的書法算是自成一家,頗有造詣,他平時練字都會將手稿留下,過節的時候就賜送給滿朝文武官員,但凡是祖上在康熙朝時期能做到三品銜以上官員的書香門第中都有珍藏,數目衆多,價位不高。
不過,帝寶就是帝寶,又是本朝帝寶。
至少梅啓照和霍鴻機家裡就是沒有的。
兩人忍不住就將當場打開過目,仔細的鑑賞一番。
霍鴻機更是和胡楚元道:“胡騎尉,您真是太客氣了,霍某感激,感激不盡啊!”
胡楚元笑了笑,道:“我在此次的鹽案中收穫頗豐,康熙爺的帝寶就有好幾卷,如果霍大人喜歡,我明天就讓人都送過來。”
康熙的書法作品存世量很多,價位雖然不高,但在這個時代卻有着很特殊的價值。
霍鴻機真心喜歡,連連稱謝。
梅啓照則笑道:“楚元啊,我這一次來找你,除了要恭喜你,也是想和你商量一下,關於浙江的水利通渠事宜。眼下呢,阜康錢莊的資金應該還算充裕,我就想早點抽調出來。”
胡楚元想了想,道:“可以,不僅與此,我還想在浙江折騰幾個大工程。”
“哦?”梅啓照不免有些驚訝,心想,難道我們目前在辦的事情還不夠大嗎?
按照他和胡楚元此前的合計,總共要疏通十四道老渠,開挖四條總長620公里的新渠,前後一算,總開銷不低於280萬兩銀子。
就目前的大清國而言,這可以算是近二十年來最龐大的水利工程了。
胡楚元微微點頭,和梅啓照道:“太湖一帶所種地湖桑樹需要很大的灌溉量才能讓桑葉又肥又嫩,進而使得春夏兩蠶都有充足可口的桑葉可吃,所產的生絲更是銀白如雪。浙江本地雖然也是用了這種湖桑樹,卻沒有太湖那麼好的灌溉條件。想要提升浙江絲的品質,關鍵也就在於水。所以,我想在咱們原先的通渠工程上,再在金衢盆地和杭州一帶引用西法開建幾個大水庫,水庫和水渠相通,調節水利的作用就能更強。”
梅啓照不免有些驚訝,道:“話是這麼說,可浙江水渠的工程剛剛通過朝廷的審批,這又要再報更大規模的水庫工程,別說朝廷不太可能批覆,就算批覆了,資金也是問題……當然,我知道楚元你肯定有辦法解決資金,否則也不會說。只是……如果繼續和阜康錢莊借貸,浙江賦稅以後能不能還清啊?”
胡楚元倒是胸有成竹,道:“水庫一成,浙江絲業不僅質量大爲提升,產量也有能力翻一番。再加上水稻的增產,十年之內就能靠新增的賦稅收回投資。”
梅啓照稍加思索,又問道:“那大約得花多少錢呢?”
胡楚元道:“總計要花費多少錢還很難說,需要具體繪測之後才能算出來,可咱們水渠工程就是圍繞着這些水庫運轉,咱們先定下水庫的位置,再建水渠,邊建邊報,最後建水庫。我估算水庫和水渠的工程加起來,可能要開銷四五百萬兩銀子。”
梅啓照隨即問道:“都能從阜康錢莊借出,浙江也都能還清?”
胡楚元看了霍鴻機一眼,相信他也算是自己人,便很直截了當的和梅啓照道:“巡撫大人,您就放心吧,若是浙江還不了,我就將債務儘量減免。這對咱們浙江省有天大的好處,花多少錢都值,只要我能擔待的起,我不會皺一皺眉頭。”
一聽這話,梅啓照所有的疑慮都化作雲煙散去,當即大笑道:“那好,那就好啊。楚元,你放心,只要浙江巡撫衙門背得起,我不會拖欠你一錢銀子的債務。”
這番話,他也就是說說,哪裡容易還清?
霍鴻機心裡聽的卻是異常的驚訝,他當然知道梅啓照和胡楚元的關係不簡單,鐵到這樣的地步實在超乎他的預料。
毫無疑問,胡楚元就根本不打算收回多少錢,純粹是拿錢給梅啓照鋪政績。
就按這樣的工程規模,在近三十年的大清國裡已經算是頭一遭,於國於民都有莫大的好處。如果讓梅啓照辦成了,除了兩江總督和直隸總督的寶座,別的總督位置基本是任他挑選。
在整個金衢盆地周邊都存在連綿的山勢,按照胡楚元的規劃,只要在數十個開口處人工堆造大壩,就可以形成多個天然的大水庫。
適當運用西洋水泥和機械,效果還能更好,利用水庫和水渠在金衢盆地內進行大改造,形成蜘蛛網般的水渠網絡,再通入嚴州府和杭州府,整個浙江至少能新增良田五百萬畝。
三人商談到深夜,決定先由梅啓照安排人員,對金衢盆地和杭州府西部的地形按照比例製作木版模型,並對整個區域內的地質情況進行勘察。
另一方面,胡楚元則想辦法聘請一些洋人技師,使用西法來築造大壩。
等這些事情都辦妥了,再重新計算具體的造價和開支,可不管要花多少錢,都由胡楚元的阜康錢莊進行處理,貸款利息也會較輕。
如果在梅啓照離任之前,這筆款子還無法還清,胡楚元就想辦法抹消半數債務。
談完這些事,三個人又繼續聊了聊浙江絲業的其他事情,包括胡楚元要在杭州籌辦繅絲廠、染絲廠的事情。
既然是官辦商行,他當然能在租界之外的地方設廠,另外,胡楚元也想在寧波、紹興一帶投資瓷窯,重興越窯的輝煌。
他想辦的這些事,只要成功,那都是梅啓照的政績,梅啓照自然是異常的支持。
大多數的時候,霍鴻機只聽不說,心裡卻在琢磨——胡楚元厲害啊,有他的支持和疏通,梅啓照想要晉升總督易如反掌,升任大學士也未必很難。
我呢?
霍鴻機心裡琢磨,我的前路是否也繫於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