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二門裡,采薇帶着兩位嬤嬤去跟太夫人回稟,在城外撞上了穎川王這一節自然是不能隱瞞的,只沒說他身份,只說是杜嬤嬤之前曾服侍過的一位舊主。反正當時伯府的那些下人們都是遠遠立在一邊的,想來杜嬤嬤那一聲殿下應該是沒人聽見的。至於她四舅舅送人送到一半就丟下她一個人先跑了之事卻不便提起。
太夫人聽了,皺眉道:“雖是事出倉促,你不及迴避,到底有些不大好,若不是念在那兩位先生不遠千里送你來此,原不該讓你出去的,以後還是呆在府裡,少出去走動罷。”
太夫人說完,又看了她裙下微露出的繡鞋尖兒一眼,那眉頭皺得更緊了些,“何況你又是個天足,咱們這樣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本該四、五歲上就纏了足*的,偏你父親不讓,雖說出嫁從夫,可你母親竟在這件事情上也依着你父親,真真是誤了你!”
周采薇只低着頭一聲不吭,見老太太再沒別的話講,這才獻上特意給外祖母買的山藥棗泥糕並紅豆金絲卷,老太太也只看了一眼,“放下罷,眼見就是飯點了,若這會子吃了這個,又懶得動筷子了。你也累了半日,回去歇着罷。”
采薇告退出來,回到她的西廂房,各自換衣擦臉。一時她奶孃先換好衣裳進來了,安慰她道:“老太太的話姑娘別往心裡去,天足怎麼了?咱們那位洪武中興趕跑了韃靼人,建起了燕秦的頭一位皇帝爺爺娶的那位牛皇后就是個天足,民間百姓都叫她大腳牛皇后呢!這位大腳皇后還救過洪武爺爺**的命呢?”
采薇微微一笑,挽了她奶孃坐下,“我倒不是在意這個,便是大戶人家、詩禮之家不纏足的又不是沒有,我只是不樂意聽外祖母這樣說我的父親還有母親,我是極感激父親母親對我這般疼愛,沒讓我受那纏足之苦的。”
郭嬤嬤極是贊同,“我小時候見小姐們纏足,受的那個苦啊,唉!幸好我是個下人,不夠資格纏足,其實要我說把個好好的腳兒纏成那樣,雖然看着小巧,可是跑不得、跳不得,略大些的步子也邁不得,也就只能是小姐們才能纏得了這個,若是我們也裹成這麼個角黍樣兒,還怎麼做活侍候姑娘小姐們呢?”
“嬤嬤說的極是呢!”采薇也笑道,見此時屋裡再沒別的外人,才問她奶孃,“銀錢可換好了。”
原來她隨身帶的百十兩銀子,北上來燕京這一路上或自己花用,或見路上有的窮人實在可憐,便悄悄賙濟了出去,到了伯府已所餘不多。她又是剛搬進來,凡閨閣之中一應日用所需之物有送來的也有沒送來的,處處都要打賞用錢,偏頭一個月又沒給她發月錢銀子,便把身邊剩下的那點銀子也花了個乾淨。
若單靠着伯府每月那二兩月錢銀子,總是不能夠的,幸而她父親替她慮的周全,另給她備了五百兩銀子,全是十兩、二十兩一張的銀票,便趁着今日外出,讓奶孃拿銀票到錢莊裡兌了二十兩銀子回來。
她奶孃將銀子從懷裡取出來給她看了,放到個小木匣子裡,仔細上了鎖,笑道:“還是老爺想的周全,咱們有了這五百兩銀子,便是伯府裡不給咱們發月錢,也儘夠用上三、四年的,到時候姑娘也到了出閣的時候,再不用住在這裡寄人籬下。”
周采薇可沒像她奶孃這般,將一切都想得那般順利,“若是到時候又生出什麼變故來,咱們還得在這府中多住些時日呢?這筆銀子還是得省着用纔好。”
郭嬤嬤一怔,趕忙笑道:“姑娘又多想了,便是這銀子用完了,老爺不是說咱們還可以去正陽大街上那間綢緞鋪子裡取用嗎?姑娘儘管放寬心,咱們既有這個錢,何不讓自己過得舒心些呢。”
采薇搖搖頭,“說雖如此說,縱然不缺銀子使費,咱們也得節儉些了,這些時日因是半道兒上搬來住的,且又無人理會,少不得多花些銀錢打點下人們,可總不能一直這樣灑錢下去。若咱們總是如此大方,可讓表姐表妹們怎麼打賞下人呢?從今兒起,咱們慢慢的少打賞幾次罷,哪怕被那些丫頭說小器窮酸,也比讓她們覺着咱們錢多的好,不然若是傳出些話頭子出來,反倒多生事非。”
見自家姑娘說的有理,她奶孃只得答應了,又想起一事來,壓低了聲音跟她道:“還有一件怪事要說給姑娘知道呢!”
采薇便笑道:“我還正想問你呢,我見你從去買了糕點回來神色就有些不大對勁,在角門前下車的時候更是不住的回頭在找什麼似的,可是有哪裡不對嗎?”
“這事兒是有些古怪,姑娘不知道,我下去辦完咱們的正事兒,買了糕點正要上車時,卻不想見了一乘轎子跟在咱們後面。”
采薇越發不解了,“這大街上的轎子不知有多少,或也有同路的,怎的一乘轎子就把嬤嬤嚇成這樣?”
“那轎子可不是別人的,正是咱們方纔在城門外碰到的那一位的!”郭嬤嬤指着西北方向,比劃了一個手勢。
周采薇立刻就懂了,日中坊可不就在西北方向上嗎?不由也詫異道:“當真是那一位的轎子,你沒看錯罷?”
“頭前兒剛見過的轎子,哪裡會看錯?我是再不會看走眼的,到了角門那裡,咱們下車的時候,我就是回頭去找那頂轎子的,果然見它青影兒一閃,從巷子口那裡轉了個彎兒就不見了,可見在這之前,這轎子是一路跟着咱們的!”
這一下說得周采薇心裡也犯起嘀咕來,想了好一會子也沒理出個頭緒來,便道:“杜嬤嬤似與他是舊識,等她過來了,問一問她罷。”
她這裡正說着呢,杜嬤嬤就進來了,笑問她道:“等我做什麼?這麼巴巴的盼着我過來!”
采薇笑道:“自然是請嬤嬤爲我們答疑解惑了!嬤嬤先坐下喝口溫茶,等潤好了嗓子還請跟我們講講今兒這一出‘故人重逢記’?”
杜嬤嬤便笑道:“我也是再想不到今兒竟會再遇見那位貴人的,原以爲這輩子是再不能見的!姑娘怎麼忘了,我先前在宮裡頭做了二十幾年的宮女,先是在藏書閣呆着。後來先是懿德太子暴病而亡,跟着光宗皇帝就駕崩了,沒多久又發生了辛酉之亂。好容易等一切都安定下來,原先的懿德太子妃變成了穎川王太妃,和金良娣一道帶着三位小郡王從東宮裡搬到了順安宮住,我就是那個時候和別的二十幾名宮人一起被調到順安宮去的。”
“也是我命好,被派去服侍穎川王太妃,沒給分到金良娣那邊去,那時候穎川王殿下才只有半歲,我服侍了他們母子有十二年,也算是看着他長大的,若不是上頭將我們這批宮人放出宮去,我倒是還想在他們母子身邊侍候着。”
“想不到老姐姐竟和那位殿下有這樣深厚的情份,怪不得那殿下的轎子一路跟着咱們直到了府門前,想是先來認個門兒,回頭好接了你去那王府裡逛逛呢!”郭嬤嬤玩笑道。
杜嬤嬤卻訝然道:“怎的?你是說殿下的轎子是一路跟着咱們的?”
“我剛已經和奶孃再三確認過了,她賭咒發誓說再不會看錯的,說那轎子只是遠遠跟着,若不留心細看,是看不出什麼端倪的。”
杜嬤嬤見采薇如此說,不由感嘆道:“只怕他也不單是爲了看我如今住在哪裡,更是想着咱們幾個婦道人家,身邊跟着的除了下人連一個正經的當家親戚都沒有。萬一回來的路上遇到點兒什麼事兒,也沒個男子漢來出頭應承的,這才一路遠遠的跟着,護送咱們回府,真真是難爲他這份細心了!”
周采薇聽了她這一番解釋,不由一怔,“想不到這位殿下竟是如此周到細緻之人?”
“姑娘和他不過初見,自然不知道他的爲人,我是看着他長大的,打小兒他就是個心善的孩子,雖然性子有些冷,也不大愛說話,總是喜歡自個兒看書寫字,可待我們這些下人是極體恤的,從沒打罵過我們。不像他那個異母弟弟,就是金良娣生的那個兒子,最是個喜歡惹事生非的,跟個潑猴一樣成日裡打人罵狗。只可惜他這樣好的孩子卻偏生得了那麼個痼疾,唉!”
郭嬤嬤道:“先前在城外頭,我就瞧着這位殿下臉色不大好,這麼熱的天他還穿得那麼厚實,聽你這話裡頭的意思,他這病是早就有了的,怎麼這過了十好幾年還沒治好?可是胎裡帶來的病根?”
杜嬤嬤搖搖頭,“他倒不是先天弱,他是李良娣足月產下來的,這孩子也是命苦,生下來不到半歲,他親爹懿德太子和親爺爺就都薨了,沒幾天他親孃也沒了。”
“先帝和懿德太子薨逝的時候,太子妃和金良娣都剛生完兒子,正在做月子,便由李良娣帶着皇長孫楚王殿下前去仁智殿哭殯。不想因爲太子和皇帝都薨了,餘下幾位庶出的皇子爲了奪那把椅子,鬧出了辛酉之亂,結果李良娣和皇長孫都死在那場宮亂裡了。”
“打那兒以後,太子妃就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疼愛,她親生的小兒子封了東川王,她卻不讓人稱她東川王太妃,說她長子既沒了,次子是穎川王,自然該稱她爲穎川王太妃纔是。說起來,這位娘娘也是命苦,夫婿沒了,親生的長子也沒了,生的小兒子東川王養到兩歲上也出痘疹去了,身邊就只剩下穎川王這麼一個兒子。不想在五歲上頭,大冬天裡最冷的時候掉進了太液池子裡,雖然僥倖救了上來,可到底凍傷了肺,大病一場,從此就落下了這咳疾的病根。那些年,太妃也不知找了多少名醫去給他看診,都說這病難治,恐不是個有壽的,唉!”
杜嬤嬤說到這裡,眼眶早就溼了,不住的拿帕子揩眼睛。聽得郭嬤嬤也覺得心裡怪難過的,忍不住道:“我聽下來,這位太子妃娘娘也太背運了些,怎的兩個兒子不是遭病就是遭災的?那宮裡那麼多的太監宮女,就照顧不好個五歲大的孩子,眼睜睜看着那等尊貴的龍子龍孫往池子裡掉?”
“這——”杜嬤嬤有些遲疑道:“聽說那孩子不是自個不當心掉下池子的,是被人給推下去的。”
“啊喲我的天爺呀!是誰這般下得去手啊?”郭嬤嬤驚呼道。
“當日跟着他的太監宮女說是他弟弟臨川王推的他。”
“臨川王?”郭嬤嬤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突然一拍大腿道:“原來是那個小霸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