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二十四年的最後一個月,正是最冷的時候,秦斐和采薇離開了象山,乘船前往泉州。
采薇此時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秦斐卻仍是生怕她多走上幾步就累到了,又怕凍着她,將她裹的嚴嚴實實的,無論是上馬車還是上船,他都是直接將她抱在懷裡,代她行步。
早在臨行之前采薇就問過秦斐,可是韃子快要打到浙東還是泉州有什麼變故,所以他們纔要趕回泉州去。
秦斐卻只是笑笑,給出一個極其簡單的原由,“不過是這時候泉州遠比這裡要暖和罷了,苗太醫說了,你現今氣血弱,最是怕冷,得到南方暖和的地方去住着調養才得宜。若不是先前你身子太弱,經受不了那海上顛簸之苦,剛入冬的時候我就想帶你回泉州了。”
采薇纔不信他的這套說辭,可無奈秦斐現在是半點兒正事都不會再告訴給她知道。無論她是問起逃到雲南的麟德帝是當真被韃子給捉去了,還是杭州的潞王最後下場如何,還有那臺州的魯監國,韃子可有派兵前去攻打?
秦斐統統是一問三不知,打定了主意什麼都不告訴給她知道。實在被她問的狠了,也不過是回她一句,“如今國中抗金形勢一片大好,不然我怎麼有閒功夫不去忙正事,光顧着一心照料你呢?你只管安心養病就好,凡事都有你家夫君大人呢!”
采薇見他如此固執,寧願自己擔着各種辛苦也再不要她分擔,只得嘆了一口氣,如他所願,再也不問什麼了。只管一心一意調養身子。
只是,她先前是忙碌慣了的人,如今這一閒下來,沒了事兒做,真是生生能把她給無聊死。
她病還沒好的時候倒也還罷了,反正那時她精神不濟,每日裡睡着養神的時候多,醒着的時候少。可後來病情漸漸好轉,每日裡醒着的時候多了,就不免覺得無事可做,長日無聊。
在沒幫秦斐理事之前,她最大的消遣是讀書,可現在,每當她好不容易纔把書拿到手上,要不了一會兒,就會被秦斐以費眼傷神的名頭給收走。
彈琴吧,彈不了一會兒,秦斐又會跑過來說怕她手疼,讓她歇一歇。
最後她甚至於無聊到去做女紅,結果剛把針拿出來,線還沒串上去呢,就被秦斐給收走了,笑嘻嘻地說怕她久不練女紅,萬一針紮了手那就不好了。
於是她每日裡就只能靠着逗弄秦斐特意給她弄來的畫眉鳥兒啊,小白貓啊,還有一缸子金魚來解悶。其實一日裡能留給她逗鳥戲貓的功夫也並不多,連一個時辰都不到,因爲大半時間都是臨川王殿下在親自爲她解悶兒,或是給她講笑話,或是給她講自己之前流浪遇到的各種奇人奇事兒。
秦斐口才極好,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是愛聽的,可她又怕他把時間全用來陪她,回頭又要少睡幾個時辰好去暗地裡料理正事,這才趕了他到隔間裡去理事,她自己只在那裡看貓兒們打鬧聊以解悶。
她本以爲便是到了泉州,等着她的也仍是這樣無趣無聊的平淡日子,卻不想,她人還未到泉州,秦斐就先送給了她一個巨大的驚喜。
她雖然並不暈船,但大病初癒就在海上顛簸,到底容易累,每日極早就昏昏沉沉地在秦斐懷裡睡了過去,早上醒來的也極晚。
卻不想那一日她醒來時一看,除了枕畔人還是秦斐以外,牀枕寢具、房屋陳設,全都不是頭天晚上她睡着時的模樣。
秦斐看着她眼裡的驚訝,先湊上去親了好幾口,才一臉得色地道:“這些天都悶在船上苦了你了,咱們在這瀛州島上玩幾天再去泉州如何?”
采薇更驚訝了,緊跟着她眼裡所有的訝異之色就全都變成了驚喜。
她高興地環抱住秦斐的脖子道:“可是咱們把這瀛州島給拿回來了?”
原來這瀛州島歷朝歷代均屬中原所建之國,春秋戰國時稱其爲島夷,三國時稱其爲夷洲,到了大秦建國之後稱其爲瀛州。其島風景秀麗、物華豐美,可惜因燕秦國勢日衰,西夷諸國又紛紛遠洋探險,此寶島竟被尼蘭國的洋毛子仗着堅船大炮所佔,將土地物產盡皆據爲己有、各種盤剝百姓。
她先前頭一次到泉州時就曾和秦斐說過,若是鄭一虎下西洋帶回足夠的金銀同槍炮,等他們建起一支艦隊來,頭一件事便是先將佔了瀛州島的尼蘭人趕走,將瀛州島重新收復回來。
如今,秦斐一臉邀功似地帶她到這島上來,還說要在這裡遊玩幾日,想不到這才兩年多的功夫,他們當日的一大夢想就已經實現了。
秦斐將她從牀上抱起,走到窗前,打開一扇窗子,指着窗外海港處停泊的百十隻戰船道:“那便是咱們的海軍艦隊,娘子可還滿意?”
回答他的是一記溫軟馨香的甜吻。
可惜他還沒享用夠呢,那讓他愛的不行的丁香小舌已萌生退意。他倒是想反客爲主,再肆意纏綿片刻,可是一聽采薇呼吸已有些急促,只得戀戀不捨地放開她的脣舌。
采薇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道:“我記得兩年多前鄭大哥他們才頭一次試着前往西洋,想不到這才往返了幾回,咱們就能建起這麼一支艦隊了?”
秦斐關上窗子,替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長髮,笑道:“還不是岳父大人那本《海上諸夷志》記述精準,這才幫了咱們的大忙。不過鄭一虎和你那吳家表哥也確是個人材,洋人雖不願賣船賣炮給咱們,卻被他二人不知用什麼法子竟然搞到了洋人一些造船的圖紙和造槍炮的製法筆記。”
“而且他們在回程之時又意外探得另一處大洲的幾處夷國,其國盛產黃金和種種寶石,且是頭一次見到我們的絲綢瓷器同西夷人的一些玩意,全都當成寶貝,出手極是慷慨大方。是以他們雖下西洋的次數不多,但是所獲之利卻有千萬之巨。”
“只可惜,”秦斐眨眨眼,“爲了造船造炮趕走洋人收復瀛州,賺來的錢都花的差不多了。”
“我家夫君大人這般能幹,便是花上再多的錢,也會千金散去還復來。”
秦斐一點她鼻尖,“既知道你夫婿能幹,往後可就用不着再替我整日憂心了吧?”
采薇抿嘴一笑,若她當真半點也不再替他擔心,還不知他又要怎生耍小孩子脾氣呢?
她忽然想起一事,便是鄭一虎和吳重能從西洋人處弄到造船和槍炮的圖紙筆記,可那上頭記的應該都是洋人的文字,他們又是怎麼讀懂然後造出來的呢?
可是當她再問秦斐時,秦斐卻賣起了關子,說這是他送給她的第二個驚喜。
等他們在瀛州島玩了五天,再回到泉州時,采薇終於明白秦斐所謂的第二重驚喜是什麼。
她萬萬想不到,此次重回泉州,不但是故地重遊,更是舊友重逢。
昔年她隨父親頭一次來泉州時,曾在父親的好友,一對西蘭國來的傳教士夫婦家中住過數日,同他們的獨生女兒馬莉極爲要好。
等她婚後和秦斐第二次再來泉州,再去那對傳教士夫婦的居處探望時,才得知他們已於兩個月前離開泉州,回了西蘭國,再不會回來。
她原以爲此後海天相隔,除非她到西蘭國,否則再不會見到他們一家,不想她這位西蘭國的好友竟重又回到了泉州。
原來鄭一虎他們到了西蘭國後,找到的翻譯正好就是這位馬莉姑娘。她同父母回西蘭國不久,父親就病故了,也正是因爲他父親自知不久於人世,纔會帶着妻女返回故國。
她同母親相依爲命了兩年後,母親也去了,她不願靠隨便嫁給個男人來養活自己,便去做了家庭教師,幸好她住的市鎮就在海港附近,這才能被找了去做鄭一虎他們的翻譯。
她一直都懷念在泉州時的美好時光,如今她父母雙亡,只剩她一個也沒什麼牽掛,便在給鄭一虎他們做了月餘的翻譯之後,索性也跳上了回泉州的船,打算回泉州來繼續傳教。只不過傳的卻不是她父親當年所傳之天主教,而是另一種教義,那就是男女生而平等,女人應同男人一樣享有各項本屬於她們但卻被剝奪了的權利。
這一教義在西蘭國的婦女心中已日漸深入人心,這是馬莉姑娘回到西蘭國之後最大的感觸,然而在海的那一端,在大秦那廣袤的國土上,還有着成千上萬的女人依然奉男子爲尊,覺得她們是低人一等的卑下之人,視什麼“三從四德”爲天經地義,依然從屬於男子,在他們的手裡討生活。
所以她想要再回泉州,因爲她也是黑眼黑髮,有着二分之一秦人的血統,她想要爲這片土地上的她的女性姐妹們做些什麼。
也多虧了她的到來,終於將采薇從養病的百無聊賴和空虛寂寞中給解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