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秦的正史上,對於臨川王殿下親赴扶桑迎回周王妃之事所記極爲簡略,只有寥寥數語:“麟德二十六年正月,王與妃守泉州,妃出海勞軍時不幸爲倭人所虜,以脅王。王怒,親率戰艦千艘兵臨倭國,迎妃以還。”
而到了正史之外的其他種種史書筆下,對於這一重大事件則是事無俱細地大書特書,連帝后重逢時的天氣如何,帝后所穿的衣裳,甚至二人當時的所思所想都一一寫了出來,端的是的詳盡無比。
其中最爲人津津樂道的某部野史是這麼寫的,“是日早春微寒,晴空萬里,永寧帝身着金甲鐵衣,昂然立於船首,遠望如天神;身後戰艦橫陣,氣吞萬里如虎。”
在交待了這麼幾句文謅謅的話後,突然筆風一轉,不再駢四驪六,而是半文半白的開始接起地氣來了。
“時人皆以爲天帝陛下不動如山、威儀若神,卻不知其心中之焦急難安,直如熱鍋之蟻、心急如焚。蓋因原限倭人五日內將天后送歸,不意得後手書言有疾在身,難耐旅途勞頓,需十日方至。”
“帝與後夫妻情深,聞後有疾,焦心不已,寢食俱廢、坐立難安。苦熬數日,第十日一早便立於船頭,翹首以望。眼見紅日西斜,方見一車遙遙而至。”
“後一襲素衣,緩步而至海邊,帝與後一別數日,一日三秋,早已難耐相思之苦,不顧親兵之勸,足尖一點,一躍而起,已自船頭落到天后娘娘面前。”
“原本夫妻重聚,合該執手相看淚眼,誰知那天后娘娘竟凝視天帝半晌,忽然揚起右手,在衆目睽睽之下給了天帝陛下一記極其響亮的耳光。”
“驚得一衆圍觀之人無一不目瞪口呆,呆若木雞!”
“哪知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天帝陛下捱了這一巴掌,不但半點不惱,反而當着我朝將士與倭國賊寇近萬人的面兒,‘噗通’一聲,他竟是跪倒在天后娘娘面前,將天后娘娘攔腰緊抱在懷裡,放聲大哭!”
“哈哈哈哈……哎喲,我不行了……”當時已成爲威武將軍的大秦第一女將紅娘子把書往桌上一扔,抱着肚子大聲笑了起來。
等她笑夠了,拿腳踢了踢坐在一邊的李巖,“哎,我說李大學士,我記得你當日可是陪着陛下一道去扶桑的,那你應該是親眼目睹了這帝后重逢的一幕吧,真像這書上寫的這般的……”
她搜腸刮肚的想找一個詞兒來描述一下她看到這一段文字的感覺,可惜她雖不再是個文盲,會讀書寫字了,但所知詞語仍是少得可憐,想了半天也沒找出一個來,只得道:“反正吧我就覺得這上頭寫的壓根就不是我認識的陛下和天后嘛,畫風實在是太奇怪了,倒跟那戲文裡演的作天作地的小生和小旦似的。”
李巖臭着一張臉,一把把那書抄起來就給扔到窗子外頭,“你既要讀史書來多認字,官修的正史你不好生讀,非要找這些野史來看,這種野史所載,全都是胡說八道,如何能當真?”
紅娘子朝他拋了個媚眼,“那大學士跟我說說您當日的所見所聞唄,這可是您親眼所見,比那正史還要靠譜呢?”
李巖皺眉道:“什麼打耳光,放聲大哭之類的全都是胡扯,那是根本沒有的事兒!”
“那下跪呢?我記得下跪這事兒可是當時就傳遍了的,不但軍中的兄弟們都知道了,就連百姓都曉得天后娘娘還是臨川王妃時是被聖上給跪迎回來的。”
這下李巖不說話了,因爲這確實是鐵打的事實,當時那麼多雙眼睛可都是眼睜睜的看到的。其實就連打耳光、放聲大哭什麼的也不算是空穴來風,他當時可是離這對帝后最近的一個人,瞧得那是再清楚不過,當時還是臨川王妃的周氏只是往臨川王殿下的肩頭捶了兩下,而殿下雖然沒有放聲大哭,不過也確實是淚灑當場,流下了好幾滴本不應輕彈的男兒淚。
這本是李巖極不願回想的一段記憶,因爲早在臨川王一意孤行,決定先去扶桑迎回他的王妃時,李巖險些沒吐出一口老血來。
放着真正的敵人不去打,不乘勝追擊去趁機滅了潰逃出福建的數萬韃子,反倒是鐵了心調集所有船隻攻向扶桑,只爲了一個女人?
就算這周王妃有些才幹,可再不是尋常女人,她也還是一個女人。不過是個女人罷了,這世上又不缺女人,就算這一個沒了,咱再找也就是了。
爲了救一個女子,錯過了反攻韃子的大好時機,實在是……讓李巖很想指着他鼻子痛罵他一頓。
他是萬萬沒想到,一向英明神武,被他視爲中興之主的臨川王殿下竟也過不了女人這一關,實在是“紅顏自古多禍水,女色從來最誤國。”
可就算他大着膽子真罵出了口,他心中的明主理都沒理他,直接點了他的昏睡穴讓他躺倒了。等他一覺醒來,秦斐都已經率艦隊駛出泉州一個時辰了,他趕緊找了艘小船追了上去,打算繼續勸臨川王回頭是岸。
秦斐見他以命相脅,只得把他留在船隊裡,卻將他扔到另一艘船上,根本就不見他。
到了周王妃被送回來那一天,他趁秦斐心神不寧,這才偷偷地從一艘船上挪到另一艘,費了老鼻子的勁兒才終於挪到秦斐所在的那條船上。
他剛爬上去,秦斐也正好抱着周王妃回到船上。
其實那天的真實情形是這樣的,周王妃在外人面前還是很給臨川王面子的,什麼也沒說就讓秦斐把她打橫抱起,一躍回到了船上,進到了船艙裡。
李巖躲在窗邊,從窗縫裡是看得清清楚楚,這臨川王一到了他媳婦面前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小心翼翼地跟放個玉瓶兒似的把她放到椅子上,一邊給她端茶遞水,一邊問她身子哪裡不舒服,可還要緊?
因李巖先前沒怎麼見過他夫妻二人相處的情形,此時乍然見到一向不怒自威的臨川王在王妃面前那副溫柔寵溺的都快滴出水的模樣,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可是那周王妃卻是半點不爲所動,冷着一張臉,一把將臨川王親手給她倒的茶全潑到地上,怒氣衝衝地質問道:“殿下做什麼要來接我?放着韃子不去打,正經事兒不做,倒這麼大張旗鼓的跑來扶桑接我,殿下莫不是腦子發昏,暈了頭了嗎?”
李巖雖不滿秦斐來接她,可此時一聽周王妃這番話,簡直恨不得跳出來給她叫一聲好。還是王妃深明大義啊,知道這種關鍵時候,何者爲重,何者爲輕?這是在責備臨川王不分輕重,不顧大義,真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賢德女子啊!
還有,爲何這同樣的一番話從王妃嘴裡說出來就能讓殿下立刻認識到他的錯誤呢?
就聽秦斐低聲下氣地道:“阿薇,我知道我那樣做,你心裡定然惱極了我,可我也是爲了你的安危,你知道的,我寧可自己沒命,也不要你有半點損傷。好阿薇,親阿薇,你快別生氣了,你先前那封信上不是說你身子不適嗎?到底是哪裡不舒服,我命大夫來給你瞧瞧好不好?”
“不好!你當日既送了我出去,又何必再來接我呢?還請殿下給我一條船,我這就帶着馬莉繼續前往西蘭國,再不留在你身邊拖累你。”
“我不許!阿薇,沒你在身邊的這些日子,我很不好過。我白天想你,夜裡也想你。我早就在後悔不該送你到西蘭國那麼遠的地方,泉州之圍解了後,我有想過要不要立時把你尋回來,可一來國中局勢仍不穩定,二來你又那麼想去那裡。”
“及至後來倭人寫信來跟我提條件,我才知道你竟被那些該死的倭寇虜到了扶桑。我心裡既是擔心,卻又忍不住有些歡喜,扶桑總比那西蘭國要近得多了,只要給那些倭人點顏色看看,看他們敢不放人。”
“我原以爲五天前就能見到你,不想卻接到你的手書說是身子不適,每日不能行太多路,你不知道我見你這樣說心裡有多擔心憂急。阿薇,我知道錯了,你再惱我也別不顧自己的身子,咱們先請大夫來給你看看,回頭你想怎麼罰我打我我都依你!”
“不錯,你是錯了,簡直是大錯特錯!”
李嚴將腦袋又朝窗戶湊近了些,盼着王妃再疾言厲色地說些家國大義,好生教訓殿下一頓,哪知人家說出口的卻是:“當日在泉州你爲何要丟下我,讓我一人先走?每當我身處險境,你都不曾棄我而去,難道你就不能讓我也對你不離不棄一次嗎?”
“噗”李嚴險些栽倒在地,很想吐血三升,虧他先還以爲這王妃是個明白人呢,原來也是個拎不清的,和殿下一樣,只知道些小情小愛,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裡頭的聲音繼續傳出來,“難得我這輩子想和一個人同生共死一回,結果人家還不稀罕,直接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把我給丟到船上。你當日是怎麼跟我承諾的,說什麼都不會瞞着我,結果呢?”
“要不是問都不問我一聲,就把我往船上一丟,送我去什麼西蘭國,我會被倭人抓住嗎?你以爲當日送我離開泉州,就能保我平安了嗎?你就沒想過萬一我在海上遇上風暴什麼的?”
她越說越激動,忍不住憤憤地往他肩上打了兩拳。
秦斐則是越聽臉色越白,一把抱住她道:“別說了,別說了!還好你沒事,還好你沒事……”
采薇一把推開他,“誰說我沒事,我現在……我現在……秦斐你知不知道你都幹了些什麼好事兒?”
“生死關頭,你竟然想把我一個人丟下!好,你想丟下我不打緊,可難道你連咱們的孩子也要一起丟下嗎?”
什麼?孩子!?
李嚴重又把腦袋湊過去。
“你說什麼……孩子……”秦斐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半晌回不過神來。
“你不是問我到底是哪裡不舒服嗎?就是這裡!”她拿起秦斐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因爲這裡面多了個寶貝,所以我纔不能快馬加鞭的趕來見你,因爲我怕每日趕太多路,會傷到……傷到咱們的孩子……”
秦斐忽然覺得一陣眩暈,雙膝一軟,直直地跪倒在采薇面前,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李嚴在窗外看見了,真是恨鐵不成鋼,恨不能衝進去把他拎起來,再罵他一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不知道嗎?就算你女人懷了你的孩子,那也不能去給她下跪呀!
可是緊跟着他就聽到秦斐發出一聲驚慌至極的呼救聲。
李嚴忙把頭再扭過來一看,臉上也有些變了顏色,原來是周王妃不知怎麼竟暈了過去。
而聽到自家主公那一聲驚呼衝進來的數名將士,則終生難忘他們當時看到的那一幕。
臨川王殿下雙膝跪地,懷中緊抱着他的王妃,憔悴俊美的臉上竟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