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進到六月裡,這天是越發的熱了,難得這一日下了一場雨,稍減了些許暑熱,采薇便趁着涼快,歪在竹榻上閉目養神。
她倒是很想找本書來看的,只是這裡但凡能找到的都是些《女戒》、《閨範》之類讓人看了就鬱悶的書,哪裡還能如她在家中時那樣,什麼經史子集,志怪小說隨意撿選着看。只得閉着眼睛,回想她父親叫她背下來的那些諸子百家的名篇。
她正在心裡默誦到《韓非子五蠹》篇,忽然竹簾被人猛地掀起,宜芝滿面怒容的走了進來。
采薇一見她臉上神情不由嚇了一跳,忙坐了起來,跟着就看到她右手上裹着一塊帕子,那上面透出鮮紅的幾團顏色來。不由驚叫道:“姐姐這是怎麼了,可是弄傷了手。香橙,快去杜嬤嬤那裡把藥箱拿來,再請她來給姐姐看看!”
杜嬤嬤在周府呆的那兩三年,因爲要教養的姑娘被她親爹事無鉅細的親自教導去了,甚至爲着能多些時間教她書本上的東西,別說琴棋書畫,就連針線女紅也不讓她學,除了每天臨幾筆字,不是教她背書,就是跟她講東講西的說他這些年的經見所聞,還講了好些他辦的案子給她聽。
因此這三年杜嬤嬤這個教養嬤嬤過得極是清閒,周老爺見她無事,便送了她幾本醫書,讓她看些養生之道。後來見她來了興趣,更是請了位女醫來教她,三年下來,杜嬤嬤於醫術上也算是略懂一二。從蜀中上京之時,更是備了個藥箱,將各種常用藥都帶了個齊全。
一時杜嬤嬤過來,解開宜芝包在手上的帕子一看,食指上好長一道傷口,像是被什麼利器劃開的,割的鮮血淋漓,瞧得人心裡好不難過。
甘橘已打了一盆溫水來,杜嬤嬤用乾淨帕子擰溼了先替宜芝擦淨手上的血跡,又從藥箱裡取了傷藥出來,灑在傷口上,最後用紗布給她細細裹好。
宜芝也不喊疼,眉頭都不皺一下,只是緊咬着雙脣坐在那裡,臉色漲得通紅,像是氣極了的模樣。
采薇見她傷口已處理妥當,先將衆人都請出去,這才問她,“姐姐這是怎麼了?不但傷了手,莫非還在哪裡受了氣不成?”
宜芝聽了她這話,又見屋裡除了她兩個,再沒別人,突然就放聲哭了起來,倒把采薇唬了一跳。從小到大,她還從沒見她這表姐哭過,心知這回定是出了大事,忙摟住她肩,說道:“姐姐若是心裡難過,只管哭出來就好。”說完這一句,也不再多話,只是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撫着她肩背,不時的給她遞帕子擦淚。
宜芝這一哭便好似將攢了好幾年的淚水一下子泄出來似的,淚如雨下,哭得氣短聲噎,足過了兩刻鐘的功夫才漸漸止住。
采薇仍是什麼也不問,出去要了盆熱水進來,拿了塊巾帕絞溼了給她擦臉。
就聽宜芝恨聲道:“我是再想不到天下竟有這等黑心爛肺,再沒半點廉恥的東西。我原以爲連我的終身都已經叫他們給算計了去,還能有什麼好讓他們算計的,萬料不到世間竟有如此無恥下作之人!竟連這樣不要臉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方纔我那好爹爹叫我過去,我只當他有什麼事兒,卻再想不到他竟是叫我籤一紙文契,讓我答應把我親孃留給我的嫁妝產業和宜菲平分,說什麼我們都是一父所出的姐妹,她也是我母親名份上的女兒,我身爲長姐,如何能自己坐享近三萬兩銀子的嫁妝,卻看着一父所出的親妹妹只有五千兩的菲薄嫁妝,倒不如將我娘留給我的奩產一分爲二,贈予妹妹一半,也是全了姊妹父女之間友愛孝悌之情?”
“我倒不是心疼那些銀子,只是——,若不是柳姨娘那個賤人,我娘怎麼會離我而去,早早亡故!我娘當年懷着我快滿八個月時,大太太領着她表妹柳氏跑到我們院裡,說她表妹已有了六個月的身孕,那肚子裡的孩子就是我那好爹爹的,眼見這孩子都快生出來了,定要我爹爹給一個說法。”
“硬是鬧了一場把那柳氏嫁了過來做了偏房,將我娘氣得早產,月子裡也沒能好好調養,落下病來。等她生出兒子來,就更是得意,每每暗地裡調唆着我那好爹爹偷拿我孃的嫁妝,或是和我娘鬧氣。我娘生了我之後,身子本就不好,又這麼三天兩頭的被她氣着,不過三年就病故了。”
宜芝說到這裡,眼中不由流出淚來,哽咽道:“我娘病重時知道我那親爹是個靠不住的,便求了祖母將我養在她跟前,又立下遺書將她所餘的妝奩都留給我,又特地收拾好了交給祖母替我保管,便是怕被柳姨娘那個賤人攛掇老爺把那些東西給貪了去。這些年,若不是養在祖母身邊,有祖母護着,只怕我活不了這麼大。不成想,眼見我都快出門子了,那個賤人還不肯放過我。連我娘留給我的那點兒東西都要來咬上一口!”
采薇聽了,也是氣得不行,這都是做爹的,怎的這有的爹就這般的讓人恨不能罵上兩聲呢?她父親從來都是極尊重她母親的,兩人十幾年來一直相敬如賓,別說妾室小星之流的,便是連個通房侍姬都沒有。她兩位兄長和母親故去後,父親既不曾續絃,也不曾再納個妾室來生子,總是說有她這個女兒就足夠了。
可自己這位四舅舅呢,不但寵妾滅妻,竟然還爲着偏寵妾室把自己的嫡出女兒反不當親閨女看,實在是令人齒冷。
宜芝哭了一場,恨聲道:“我知道這必定又是柳氏那個賤人想出的主意,只可恨我那好爹爹總是對她言聽計從,拿出孝道來壓我,連文契都準備好了,單等我去簽名畫押。我一看無法,只得故意打翻了茶碗,順手把帕子也丟到地上,藉着撿帕子的時候,故意握住塊碎瓷片往手指上一劃……,這才暫逃過了這一回。只怕等我手上的傷一好,老爺又要逼我去簽字畫押。好妹妹,你是個聰慧有主意的,上一回我繼母的事兒多虧了你,這一回你好歹想個法子幫我一幫,我一輩子記得你的好!”
采薇忙道:“姐姐別急,咱們好生商量商量,定是能想出個法子來的。”
可話雖如此說,此事卻着實有些不大好料理,四太太對上四老爺,雖說是夫爲妻綱,可又有云:“妻者,齊也”,到底還能抗爭一二。可宜芝對上她親爹,四老爺只要搬出一個“孝”字,她就不能不從,不然便是忤逆不孝。
兩個人加上杜嬤嬤一起,直商量到半夜也沒商量出個好法子來。去求太夫人做主雖說是個辦法,可一來宜芝不願祖母又動氣,二來她爹逼她立誓不能將此事告訴她祖母知道,雖然她爹不慈,她卻做不到言而無信。
商量到最後,眼見沒什麼好法子,宜芝不由恨道:“若是實在沒法了,等老爺再逼我,大不了我就一頭撞死在他面前!正好也不用再去嫁給那什麼左相公子了!”
唬得采薇忙道:“姐姐快別這樣想,你若真就這樣一頭撞死了,難道你娘留給你的嫁妝就能守得住不成?不過是使親者痛仇者快罷了!咱們還能再拖上兩三天,說不定這兩日裡便能想出個主意來呢!姐姐也別心急,今兒天晚了,姐姐先好生睡上一覺,明兒咱們再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