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七【無可奈何花落去】

望着窗外的朦朦細雨,林雪筠心頭忽然泛起一絲惆悵。

由於路途遙遠,慧真師太又有足疾,她只有代替師父來參加楚寒冰的婚禮。

她現在住在玉府,玉星兒家。玉星兒曾在百花山呆過三年,後來由於父母故去,纔不得不回來陪伴年邁的祖母。雖然分別多年,姐妹之情依舊,見了面仍是親熱得很。

門一開,玉星兒端着兩杯茶走了進來,笑道:“師姐,請喝茶。”她精於茶道,喜歡親自烹茶待客,當然這客人必須是她的好友。她的煮茶之技連陸華楓也大爲歎服,常開玩笑地說這一點與她的性格很不相符。

林雪筠接過茶杯,只見茶色碧綠,淺呷一口,但覺香徹肺腑,不禁讚道:“好茶!”玉星兒微微一笑,道:“師父她老人家好嗎?”林雪筠道:“師父很好,她常常會提起你呢。”玉星兒道:“難爲她老人家還記着我。”

林雪筠道:“楚師姐就要出嫁了,聽說你也跟陸家堡的三公子訂了親,是麼?”玉星兒臉一紅,道:“嗯。”林雪筠拉她坐在自己身邊,道:“快說說我這個未來的妹夫什麼樣子啊?”玉星兒羞澀的道:“他個子高高的,很英俊,還很斯文。”林雪筠微笑道:“你很喜歡他?”玉星兒臉更紅了,低下頭,輕聲道:“是,我從十歲時就想要嫁給他了。”瞟了眼林雪筠,道:“師姐,你不會笑我吧?”

林雪筠搖了搖頭,摟住她的肩膀道:“我真爲你高興。”玉星兒喜悅已極,笑道:“師姐,你想不想見見他?”林雪筠笑道:“傻話!男女有別,素不相識的,我怎麼可以見他?”玉星兒撒嬌的道:“他就要成爲你的妹夫了,怎麼不可以見?”她單純善良,胸無城府,在林雪筠面前更是毫無顧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林雪筠笑道:“好啦,我的好妹妹,別鬧了。你什麼時候做新娘子啊?”玉星兒道:“現在還沒定下來,不過到時我一定請你來喝喜酒。”秋水一轉,笑道:“姐姐你呢?有沒有合意的人啊?”林雪筠嗔道:“你這鬼丫頭又在亂說話!”玉星兒不依的道:“問完了我的卻不說你的,這可不行!”

兩人正鬧成一團,院中侍女道:“小姐,陸三公子來了!”

玉星兒笑道:“真是巧極了!姐姐,我叫他來見你。”說着一陣風似的出去了,林雪筠想攔也來不及。

但聽腳步聲漸近,林雪筠想要回避,心中卻又實在好奇,真想看看這個令玉星兒如此傾心的陸三公子是什麼模樣。剛一猶豫,玉星兒已走了進來。

她擡起頭,頓時呆住了,跟着玉星兒進來的少年是那麼熟悉,那矯健的身影,略帶憂鬱的眼神……她萬萬沒有想到玉星兒傾心相愛的未婚夫婿竟是自己這些天朝思暮唸的人!她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整個人都僵了。

陸華楓也驚呆了,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林雪筠,喃喃地道:“雪筠,你怎麼會在這?”

玉星兒驚異地道:“怎麼,你們認識?”他勉強一笑,道:“我去洛陽途中遇到強盜,幸好林姑娘幫忙。”玉星兒恍然笑道:“那你可要謝謝師姐了!你們先坐一會,我去煮茶。”林雪筠急忙道:“我跟你去。”玉星兒笑道:“不用,楓哥,你先陪我師姐說話,我一會就來。”說着輕盈的走出門去。

陸華楓道:“雪筠,你生氣了麼?”林雪筠冷冷地道:“我生什麼氣?”陸華楓道:“我並不想跟星兒訂親。”林雪筠心中一酸,轉臉看着窗外:“這跟我有什麼關係?”陸華楓握住她的手,急切的道:“可我喜歡的是你!”林雪筠用力抽回手,冷冷的道:“陸三公子,請你自重!”陸華楓道:“這門親事我根本就不同意,今天我來這裡就是要向星兒說清楚的。”林雪筠一呆,隨即道:“你不須如此,你沒有向我承諾過什麼,我也沒有答應過你什麼,咱們就當不認識好了。”陸華楓心中一痛:“雪筠,你不要這樣,你知道我愛的是你!”林雪筠別過臉,緩緩的道:“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陸家堡的三公子。”陸華楓道:“對不起,雪筠,我是沒有告訴過你,可我的心意你很清楚。我這就跟星兒說……”林雪筠一驚,急忙道:“不行!這樣對星兒傷害太大了。”

這時院中傳來玉星兒輕快的腳步聲,陸華楓道:“北面有一片樹林,你知不知道?”林雪筠道:“知道,我來時見過的。”陸華楓道:“今晚我在那等你。”林雪筠急忙搖頭:“不,我不想去。”陸華楓道:“不管你去不去,我都在那等你!”她正想再拒,玉星兒已走了進來。

她把茶放在桌上,笑道:“怎麼都站着?師姐你請坐呀。”林雪筠勉強一笑,道:“我有點頭痛,想去休息一會。”玉星兒關切地道:“不要緊吧?要不要請大夫來?”林雪筠搖頭道:“沒什麼,休息一下就好了。”

目送林雪筠走遠,玉星兒笑道:“楓哥,你瞧我師姐怎麼樣?”他心裡一驚,細瞧玉星兒面色,只見她一臉純真的笑靨,不似察覺了什麼,道:“很好啊。”

玉星兒道:“林師姐對我最好了,以前在山上學藝的時候,她總是處處護着我。有一次爲了給我採一朵很美的花差點從山崖上摔下去。”她輕輕嘆了口氣,把頭倚在他胸前,道:“我真是太幸福了,有這樣的朋友,還有你……只是可惜,二哥哥已經有了可心姐姐,否則我們姐妹三個嫁給你們兄弟三個,豈不有趣?”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楓哥,你剛纔不是說有事要告訴我嗎?”他沉默了,看到玉星兒這副純真的神態,他忽然覺得難以啓齒。

前天他再次向父母提出退掉這門親事,結果遭到父親的怒斥,並被罰跪一天。今天好不容易纔悄悄溜出來,原本想向星兒說清楚,誰知卻遇到了林雪筠。星兒天真多情,她能承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嗎?一時之間他又猶豫起來。

玉星兒道:“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麼?”他深吸了口氣,道:“星兒,我想告訴你,我……我其實……沒有你想得那麼好。”

玉星兒笑道:“這麼說你是個壞蛋了?”陸華楓道:“不錯,我是很壞!”他面上現出痛苦之色,道:“我是個大笨蛋,什麼也不敢說,什麼也不敢做,既騙別人又騙自己……”

玉星兒驚異地道:“楓哥,你怎麼啦?你生氣了麼?剛纔我是跟你開玩笑的,你不要當真啊!”輕輕搖着他的手臂,道:“是我說錯了,你別生氣,啊?”他本來已決心說出來,可看到她這般天真嬌媚之態,終究還是不忍心。

天色已暮,林雪筠就象是丟了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玉星兒奇怪的詢問被她搪塞過去,玉星兒雖有些疑惑,卻未深想。

晚飯過後,姐妹兩人又說了會閒話。見林雪筠面色不佳、神不守舍,玉星兒只道是途中勞累,便勸她早點安歇。

林雪筠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心亂如麻。她知道陸華楓現在正在等着自己,自己若不去,他定然會等上一夜的。

想了良久,她終於下了決心,穿好外衣,輕輕推門出去。

看到她的身影,陸華楓欣喜若狂,道:“雪筠,你終於來了!”林雪筠道:“星兒是個好姑娘,你不能傷害她!”陸華楓道:“我更不能讓你傷心!”她搖了搖頭,緩緩地道:“你父母不會同意的。”陸華楓道:“我們可以離開這裡,找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去住,雪筠,你說這樣好不好?”

林雪筠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真的可以爲了我拋開你的家、你的地位、你的一切?”陸華楓正色道:“榮華富貴,過眼雲煙。如果失去你,我會後悔一輩子。”就象一記重錘擊在她心上,痛楚難當,她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肩頭失聲痛哭。

輕輕撫着她的秀髮,陸華楓柔聲道:“別哭了,再哭眼睛就變成桃子了。”她擦擦眼淚,道:“天很晚了,我要回去了。”陸華楓道:“我明早去找你。”她想了想道:“上午我有事,下午你在這等我吧。”他點點頭:“好吧。”

由於睡得太晚,陸華楓醒來時天已大亮了。

吃着早飯,他在心裡盤算着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很高興,雪筠看來已被他說服了,下一步就是向星兒解釋清楚。這是個關鍵,既能讓她明白又不能太傷她的心,傷害了星兒他也很難受。

忽聽門外有人嬌聲道:“楓哥,你在麼?”卻是玉星兒的聲音。陸華楓道:“進來吧,星兒。”

玉星兒走了進來,笑道:“你怎麼才吃早飯?睡懶覺了?”他笑了笑,見她衣角上沾着片草葉,隨口問道:“一大早去哪了?”玉星兒道:“我去送師姐,正好過來瞧瞧你。”他大吃一驚:“什麼?雪筠走了?”玉星兒道:“她說有急事,天剛亮就走了……哎,楓哥,你去哪?”

陸華楓飛一般的衝了出去,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追上雪筠!”

林雪筠精神恍惚,昨夜用謊言騙過陸華楓,她暗暗哭了許久。她垂着頭,任由馬兒走着,心裡總是想着他的話。

一匹從她身旁飛馳而過,卻又折了回來,擋在她面前。

她驚異的擡起頭,看到一雙燃着怒火的眼睛。

她呆住了,喃喃地道:“華楓,是你?”陸華楓道:“是我,還好,總算追上你了!你爲什麼要走?”林雪筠低聲道:“我不能傷害星兒。”陸華楓道:“你忍心傷害我是不是?”她痛楚的閉上眼睛,隨即睜開,忽然冷冷地道:“請你不要再糾纏我好不好?我並不想看見你!”

他一愣:“雪筠,你說什麼?”林雪筠大聲道:“我討厭你!請你走開!”陸華楓道:“雪筠,我知道你是在故意氣我!”她深吸了口氣,冷冷地道:“你錯了,你只不過是自作多情而已。”陸華楓顫聲道:“雪筠,你不要這樣,我知道你也喜歡我。”

林雪筠冷冷地道:“那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我不想傷你的心,可現在不能不告訴你了,也許我有什麼地方讓你誤解了我的意思,對不起。話已說明,我也該走了。”

陸華楓完全呆了,林雪筠那比冰還冷的表情嚇着了他,他象是對她又象是自語道:“原來我只是自作多情而已……哈哈!天下還有比我更傻的人嗎?”

林雪筠心痛如絞,狠狠一鞭抽在馬臀上,那馬發出一聲長嘶,絕塵而去。

陸華楓真的癡了,他就那樣呆呆地不知過了多久。路過的行人驚詫的打量他,悄悄對他指指點點,他也毫不在意。

終於,他慢慢地向回走去。

天空忽然飄起了小雨,象情人的眼淚。

他沒有回家,卻來到了母親墓前。在墓碑前的石階上坐下來,腦中混混沌沌,又似一片空白。

雨越下越大,他的衣服已經全都溼透,但他卻如毫無知覺一般。水珠順着面頰流下來,不知是雨還是淚。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的坐着,任憑狂風暴雨吹打着他的臉,他的身體,也吹打着他的心。

忽然,有人在大聲叫着他的名字,他慢慢擡起頭,周沙舟已奔到面前,手中的傘遮住他。

周沙舟驚駭的大聲道:“你怎麼啦?阿楓,到底出什麼事了?”

陸華楓茫然的看着他,一句話也不說。周沙舟伸手拉起他道:“我們先回去再說。”他剛站了起來,卻覺一陣暈眩,頓時失去了知覺。

恍惚間,林雪筠出現在他面前,手拈花枝,含笑相睇。他想說話,卻說不出來,想走到她身邊卻怎麼也動不了。眼見她轉身而去,越走越遠,他張口大叫,卻發不出絲毫聲音。他着急至極,全身大汗淋漓。

忽然聽到耳邊有人低聲哭泣,他想睜開眼睛,卻覺頭痛欲裂,睏倦異常,迷迷糊糊的又睡過去了。

終於,他醒了過來。

房中點着蠟燭,燭光昏暗,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他掙扎着想坐起來,坐在牀邊打盹的周沙舟被驚醒了,大喜道:“你終於醒了,謝天謝地!你已經昏迷了兩天了。”摸摸他的額頭:“總算不燒了。你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陸華楓道:“我不想吃。”周沙舟哄孩子般道:“你兩天沒吃東西了,這怎麼行?聽話,馬上就好。”他嘆了口氣,閉起眼睛想繼續睡下去,睡着了就不煩惱了。

有人輕手輕腳的走進來,在他額頭上摸了摸。他睜開眼睛,道:“我沒事,阿衝。”周沖喜道:“你可算醒了,你昏迷了兩天兩夜,爹爹擔心死啦!玉大小姐來看過你幾次了,還偷偷地哭呢。”

他只覺心裡一陣痠痛,卻聽周衝又道:“你到底怎麼回事啊?在雨裡淋了個透,如果不是爹爹看你沒回來不放心去找你,你還不知怎樣呢!”陸華楓轉頭向裡,道:“沒什麼事。”周衝道:“沒什麼?沒什麼你幹嗎這麼折磨自己?”

他默然不語。

周衝道:“有什麼事說出來,我們也好幫你想想辦法,悶在心裡只能使自己難受。好啦,現在該告訴我了吧?”陸華楓道:“沒事了。”周衝不高興的道:“怎麼,不相信我?那好,算我多嘴。”

他轉過身來,道:“阿衝,我不是這意思。”周衝道:“那你是什麼意思?”陸華楓道:“只有你是我的好朋友,我不相信你還相信誰?我是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再說無益。”周衝道:“好啦好啦,你不想說就算了,爹爹在做點心,我去給你拿來。”

陸華楓道:“不用,我不想吃。”周衝瞪眼道:“怎麼,沒被雨淋死又想餓死啊?”周衝性情直爽,兩人又是一起長大的夥伴,在私下說話都毫無顧忌。

周沙舟端着個托盤走進來,道:“我煮了人蔘小米粥,快起來吃。”陸華楓道:“周叔,我實在不想吃。”周沙舟道:“你真的要讓我擔心麼?”他心中歉疚,道:“對不起,周叔,是我不好。”

周沙舟道:“楓兒,你記住,不論發生什麼事,周叔始終都是最疼愛你的。”他低下頭,輕聲道:“我明白。”

清晨,他剛剛起牀,玉星兒抱着一個瓷罐走了進來,道:“楓哥,你好些了麼?”他點了點頭。玉星兒道:“這是我給你燉得雞湯,快趁熱喝吧。”她雙目紅腫,顯然沒有睡好。

陸華楓低聲道:“星兒,你爲什麼總對我這麼好?”玉星兒格格笑道:“你對我不也很好麼?”臉一紅,柔聲又道:“我們又不是外人,我是你的未婚妻子,照顧你是應該的。”

他只覺心中好象被抓了一把,再也忍不住,道:“星兒,有件事我早就想對你說了,我……”玉星兒急忙道:“不,我現在不想聽!你先喝湯吧。”

陸華楓道:“我一定要說,星兒,我不想再騙你了,我……”玉星兒尖叫道:“不!我不要聽!不要聽!”說着“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掩面奔出。陸華楓叫道:“星兒!星兒!”追到門口,早已沒了人影。他手扶門框,不禁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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