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夫子自從來到望鎮, 雖然身體機能扛不住年齡,仍然在明顯的衰退,但精神頭卻着實好了不少。
畢竟在這兒的話, 山明水秀, 又沒有需要他勞心勞力的事情, 每天教教小孩兒, 自己念念書, 閒來還能拖着吳方手談一把,養老也不過就是這樣了。唯一的遺憾就是小兒子至今不知人在何方,是否安康。
不過很多事都有天命, 老先生也不是那種怨天尤人的性格,除了後悔當年自己太過沖動、對小兒子始終抱有愧疚之外, 別的也無所求。
所以張靜每次看到夫子都覺得老先生氣色還行, 心情應該是一直挺好的。
今天也是一樣, 張靜到時錢夫子已經洗漱完畢換好衣衫,等在堂屋裡, 看上去精神不錯。
錢夫子年紀大了,熬不住夜又覺少,晚上亥時前必然入睡,然後等早上過寅時不多久就睡不着了。橫豎今天也有事,他乾脆就早早的起了牀。
好在如今跟在他身邊的書童兼貼身小廝澄墨是文憲親自給老先生選的, 人聰明又勤快, 跟着錢夫子的老人家作息雖然辛苦, 卻從來不抱怨, 還把老先生服侍的相當舒坦。
比如今天, 老先生精神好的一大早天還是烏漆麻黑的他就起了。澄墨昨晚跟着劉澤沁給老先生準備補品藥材,磨藥粉磨到過了子時才睡下的, 現在也依然抱怨沒一句就跟在老先生身邊。
張靜到的時候天色已經發白,跟着錢夫子跨出門的澄墨臉上的黑眼圈明顯的張靜都感覺看不下去了。剛想開口讓他今天別跟,就聽背後大門“砰”一聲響,接着劉澤沁的聲音跟腳步都一起衝了過來:
“夫子,公子,稍等。”
大家都停下腳步扭頭去看他,就見他背了個藥箱,急急忙忙趕上來就對澄墨道:“你今日留在家中陪着我師父罷,夫子這裡有我看顧。”
又扭頭對張靜道:“夫子年事已高,今日又是大場面,少不得吵雜鬨鬧,家師擔心夫子吃不消,又不便半途離開,便着我帶上藥箱跟着夫子,也好以防萬一。”
吳方這顧慮聽上去有道理,張靜又看看一邊強忍着不讓自己打出哈欠來的澄墨,果斷順應民意:“如此甚好。”
錢夫子也不是鐵石心腸,況且老先生自打到了望鎮這裡,心旌開闊,原本不知緣由的暴躁感覺也跟着下去了許多。老先生不固執的話是很將道理的,而且也不會苛刻人,眼看着澄墨還看着自己不挪窩,只能對他擺手:
“去罷去罷,得閒兒也記得休息,莫要熬淘壞了身子。”
澄墨被主人這麼直白的說了,這才靦腆的笑笑,打了個千兒,回了屋裡。
錢夫子現在這個小院兒雖然地理上還算在望鎮的範圍裡頭,但實際上已經貼到邊邊兒了。屋子後院兒出去七八里地就是錢師母如今安息的麓山,左近也只有一些零星的住戶,多半都是租了麓山腳下田地的農戶。
這裡雖然地理位置更偏僻,但確實寧靜悠遠,十分有農家特有的那種悠閒意味。錢夫子手裡又不缺錢,日常所需都有人幫着跑不用他自己操心,在這樣的地方養老,算是相當的休閒。
就是唯一不太方便的是萬一文家莊上有什麼事情,比如今天這樣,要從這裡往文家莊趕,路上還有點費時。
張靜是駕了馬車來的,天沒亮就上路,接了夫子就直接去了鶴來館,等到地頭的時候也已經過了辰時初刻,雖然官員們還沒到場,但附近來看熱鬧的百姓早就把鶴來館圍了個結實。
由於人來得多來得早,甚至還有一些平常就是做小買賣的,臨時擺起了攤賣些早點米粥麪食饅頭,生意也很不錯。人羣中間還有望鎮上的地方保甲,領着文家莊的牌子,挨個攤點上收取租賃費。
一看這勢頭,趕車的師傅立刻調轉車頭,不往前門去了,改走鶴來館旁邊的側門。這是他們提早就說好的,萬一前門太擠,錢夫子也不是喜歡被人圍觀的人,還是挑人少的邊門走就好。
側門和後門今天都不會對外開放,遊客不能走,圍在那附近的人流自然就少了很多。馬車穩穩當當進了園子,這才發現屈山和趙衡的車駕已然停在後首,兩人竟然也都已經到了。
張靜和劉澤沁一人一邊扶着錢夫子下了車,就見小四埋着頭繞過前面屋子拐角就往這裡衝過來。
有了之前小蜆子的對比,張靜都覺得這孩子大約是在莊上日子過的太舒心,人家都是越長大越成熟,自家這個怎麼就越長越毛糙了呢?
看看現在,明明低着頭跑,結果還能左腳絆右腳,差點摔個大馬趴!
自個兒把自個兒嚇出一身汗的小四終於剎住了車,一擡頭,頓時驚喜非常:“少爺,夫子!啊,劉先生也來了!快走,趙大人同屈先生已然到了,正在鶴來小樓裡用早點。”
張靜琢磨着回頭是不是得給小四單獨開開課了,或者這次去京裡乾脆把他帶上?平常在家裡是慣着他也就罷了,如今搞得人前都開始沒大沒小的,這就不好了。
好在錢夫子也是把小四當小孩兒看的,劉澤沁也不在意這些,並沒有對小四的態度提出什麼批評意見,反而也跟着附和:“既如此,你我這便過去罷。”
錢夫子起得早,早飯已經吃過了,年紀又比較大,到了小樓裡大家見過,老先生就上了二樓休息。鶴來小樓二樓是佈置有書房和休息室的,軟榻錦帳,十分舒適。
張靜和劉澤沁都還沒來得及吃,知道趙衡和屈山都是自己人,也就不客氣了,一桌上一起隨便吃了一些,等東西都收拾下去,辰時已經過半,園外陸續的住在望鎮上的那些官員都三三兩兩的開始到達。
張靜他們包括趙太守都是爲了省事兒直接走的側門,這些官員過來卻不能直接側門了事了。畢竟門外那麼多百姓在看着,也不能落了他們面子。所以張靜急急忙忙的塞完早飯,丟了碗筷就又被喊到前門去了。
門外這時已經由文家莊的護衛們清理出了一條一丈多寬的馬路,足夠那些官員馬車通過。張靜到的時候文十一已經候在門前,看他到了,立刻招手讓他跟着站過去,一會兒好一起來迎賓。
張靜這輩子第一次幹這種迎來送往的事情,一時間手腳都有些僵硬,文十一看他那硬邦邦拗着的肩膀脖子就覺得替他累得慌,最後不得不開口:“一會子來的客,哪個能有趙太守官大?你便只當他都是大倭瓜!”
這是張靜這個早上第三次聽到“大倭瓜”仨字,不由擡眼瞪向文十一,沒想到文十一還有後續:“倭瓜大便大,並且能說話,可惜說到底,仍是大倭瓜!”
四句話,還押韻,張靜縱然神經緊繃,也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文十一這才一臉欣慰的感嘆:“這便是了,無須擔心。”
張靜明白文十一是好意,那四句俏皮話透露的意思其實也沒錯。
這裡的官再大也大不過趙太守去,而文家莊雖然只是個農莊,背後的水也深着。而他現在站在這裡,代表的就是文家莊,他的背後支持的力量可比今天來的這些官裡任何一個都大,這種情況下,他完全用不着擔心什麼,就算真的有什麼地方出了紕漏,也沒人敢笑他!
心裡有了底氣,張靜也算是找回了精神氣兒,擡頭挺胸,遙遙的就見路盡頭有馬車拐了過來,應該是第一批官員這就到了。
張靜這頭在門外迎客,後面屈山和趙太守也用好了早飯,僕從把碗筷都撤了,兩人乾坐着也無趣,乾脆一起往屋外走來,乘着這一點點閒暇再四處看看。一會兒人都到了,儀式開始,也就沒遊玩的時間了。
鶴來館整體也就佔地兩畝左右,主要是圍繞着文歆留下的足印和鶴來小樓建造的。
小樓朝南正面的田地比較開闊,種了各種應時瓜果蔬菜,這會兒枝頭掛滿了成熟的果實,翠綠嫣紅,十分好看。田壟間間隔很開闊,並且鋪了泥磚路面,也就突出了這裡賞景而非種植的重點。
小樓後則比較隨意,搭了許多瓜棚架子,黃瓜絲瓜不說,還有不少的小葫蘆小葡萄已經結了果,沾了清早的露水,水汪汪嫩綠嫩綠的,看着就可心。
兩人沿着瓜架子邊上的林蔭道走了沒多久,突然就聽到身後有小孩子還帶着童稚卻又一本正經的聲音響了起來:“前面兩位大人,請稍等。”
這會兒有誰來跟他們打招呼都不稀奇,但有小孩子這麼一本正經的來找他們,那就絕對稀奇了。不過他們都知道文瑞的兒子文祈在這兒,倒也不怎麼吃驚,立刻停了腳步,轉過身來。
沒想到轉過來才發現喊住他們的娃娃有點面生,看上去也就六七歲的樣子,圓圓臉,一雙鳳眼,滿臉嚴肅。身上是普通的衣料,雖然不是粗布的,但也並非富貴人家纔會穿的綢緞。
文祈他們昨晚吃晚飯的時候見過,自然也見過一直跟在文祈身邊的三伢子,這時候一眼就認出來,這不就是那個宋家小子嗎?
他一個小娃娃找自己能有什麼事兒?兩人對視一眼,屈山先開了口:“宋小公子,何事指教?”
因爲知道這娃娃讀書很厲害,和自家少爺相比不差,將來估計也是前途無量。屈山問話的時候也就沒因爲對方是個娃娃而輕慢了,反而帶了一絲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