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在蕊香閣的身份其實很尷尬。她是這裡的姑娘,並且確實還是頭牌,然而三年前開包就是被文瑞給包了,這三年來也再沒接過其他客,這讓她在閣子裡其他姑娘看來很是突出,並且背地裡的風言風語也沒少傳。然而文瑞一直很大方,她一天的開銷用度都可以趕上普通花娘半個月的進賬,這還不算結給老鴇的那些,所以並沒有人敢當面來給她難堪。曾經還有很白目的姑娘因爲嫉妒就試圖給她下毒,結果被查出來之後讓老鴇直接拖去後院給那四隻看家狗瀉火用了,自此就算有人再恨她,也會先掂量下自己什麼斤兩,是不是足夠來和她叫板。只不過這種日子,丹青其實心裡也足夠明白,並非長久之計。
看着眼前蹣跚着向自己跑來的孩子,心裡的不安愈發的明顯起來。按理說,孩子都已經幫他生了,還是個男孩,如果是真喜歡她的,像她這樣出生的女孩,要進文瑞的家門是不可能,但是一般也都會在外面給她包個院子養着。只是至今文瑞對這種事情始終就是絕口不提,只來的次數稍微多了些罷了。而且自從有了孩子之後,兩人之間的牀弟之事也比之前少了很多。這讓丹青有種感覺,文瑞只是想她給自己生兒子而已。但是轉念想想,自己這種卑微的出生,如果文瑞的目的是想要子嗣,那怎麼都不可能考慮到自己身上來。左右都想不通,接住了撲過來的軟軟的小身子,拿起桌上一碟桂花糕裡的一小塊塞到兒子嘴裡:“小少爺,真厲害!”
沒錯,這是又一個讓丹青覺得害怕的地方。打從孩子出生起,文瑞就要求她絕不能讓孩子知道身邊的這個女人就是他的親孃。雖然說文瑞保證過未來一定會接她出閣子並安排好她後半輩子的生活,但是明明都有了自己的兒子了卻不能當兒子來養,丹青有時候都很佩服自己爲什麼還能堅持的下去。
孩子咯咯笑着,吃的滿臉都是,然後一把蹭到了丹青的袖子上。丹青嘆口氣,俯下身,用絲帕給孩子擦乾淨,孩子奶聲奶氣的喊了聲:“姨娘”,眼睛直直的盯着桌子,意思“我還要”。過了一會兒見丹青不理會他,就撒起嬌來,扭着丹青的衣袖拉扯,一邊還嘀嘀咕咕着“糕糕……吃……”
文瑞推開丹青的房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自家兒子在努力討要零食,不由就眉頭皺了起來:“祁兒又在不乖!”隨後掃了一圈丹青的房裡,口氣愈發的嚴厲起來:“春秋又不在?”
“你來啦。春秋今天一早就被媽媽喊過去了。說她年歲也不小了,既然在閣子裡就是閣子裡的人,該學以後怎麼做生意了。”丹青輕輕的回答,一邊把孩子抱到椅子上坐好,就自然的走上前來給文瑞端茶遞水,又倒了溫水,絞了一方絲帕給文瑞淨手。
文瑞看着她那柔順的樣子,心裡不由的又嘆了口氣。
自己這個王爺,雖說是跟着他大舅一起打下的天下,但是實際上當年在軍中他也不過是個才十歲都不到的小子,根本幫不上什麼忙不說,有事他還經常害怕的躲的人找不到。最終雖然現在是個王爺,但是除了有他大舅罩着之外,真的是什麼可依傍的都沒有。
在皇子們都還小的時候問題還不大,但是現在幾位皇子都慢慢長大,太子是上個月纔剛過了十六歲生日的,雖說暫時還不見得會有什麼狀況,但是這位太子明顯並不是個安分的人,更別說其他幾位皇子。
或許因爲本朝是建國第一代,在這些皇子們的觀念裡,父輩戎馬生涯奪天下的英姿依然是根深蒂固的,這也就使得他們相較於遵循傳統,更傾向依靠自己的實力。而他這個沒有任何實權卻又偏偏深受皇帝喜愛的王爺,在這樣的勢頭下,總會有種朝不保夕的感覺。
丹青雖說這幾年已然不大接客,然而從小就浸淫在這樣的環境裡,於人,特別是男人,的一舉一動,都是分外敏感的。今日文瑞進門時候周身圍繞着一股淡淡的然而確實十分明確的喜悅之情,這令她也跟着覺得開心了一點,只是此刻這位爺似乎心情又沉重起來。丹青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什麼,又抑或是問題並非出在自己身上,而只是這屋子裡的什麼觸動了文瑞的心思。這些年來兩人相處也是習慣了,不由就脫口而出:“爺今日似乎心情不錯,只是怎地來丹青這裡就皺眉,是丹青哪裡做的不好嗎?”
女人溫軟的話語多少喚回些飄散的心思,有些事情本就不是適合在外人面前流露的。文瑞換過往日裡慵懶的笑容,搖頭:“非也,實則這幾日遇到個有趣的人並幾件有趣的事。”
“哦?是何人令爺如此在意?”雖然這樣問了,但是看着文瑞眼中瞬間裡閃出的光彩,丹青心頭終究有點微微的煩悶。女性的直覺在告訴自己這個問題其實迴避或許更好,然而話已至此,總不能直接撇下話頭,尤其顯然這話題似乎很得眼前男人的喜愛。畢竟肯出錢的男人就是天,他的喜好就要當成是自己的喜好。
閣子裡的女人,雖然出身低賤,然而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習慣,使她或許永遠,也學不會將自己當作一個完整的人。她們所有的言行,都依憑着各式各樣男人們的喜好,否則下場就極可能是無法生存。這是她們的宿命也是她們的悲哀,然而已經選擇了苟且偷生,就只能面對。在這點上,其實她們的觀念比傳統的大家閨秀要更爲執着和保守,只不過,並不曾有人能看到罷了。
眼前的文瑞,大約也是那始終不會看到她們心底那份依賴的男人之一。因爲在聽到丹青這樣問,並看到那雙秀氣的大眼睛滿含着期盼望向自己的時候,他突然的,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對,他不想,完全不想讓丹青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少年,名字叫做張靜,開了一家書院;他也不想讓丹青知道,那少年雖然未及加冠,卻有一雙眼光通透而沉穩然而轉眼又會無比靈動的鳳目;他更不想讓丹青、不,哪怕是任何人、知道,當那雙眼睛望向自己的時候,心中那種莫名的騷動。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體驗到這種感覺,帶着點激動,帶着點欣喜,卻令自己感覺幾乎要喘不過氣,身體都彷彿會微微發抖,甚至思維都要跟着混亂起來。他說不出來那是種怎樣的感覺,然而有一點是確定的,他不討厭這種感覺,甚至的,爲了能更深刻的體驗到這種感覺,他努力的想要同那少年更加親密一些。而現在,他一點也不想和其它任何人分享這種心情,就算是曾經爲自己誕下了子嗣的女人也一樣。
“沒什麼。對了,之前與你說的,贖你出閣子的事情,我已經安排的差不多,最快月底便能接你走。媽媽那裡價錢已然談妥,你這幾日便收拾下東西,那地方略有些遠,過於笨重的物品就不要拿了。”
聽到文瑞這些話,丹青的第一感覺並不是歡喜,而是一種彷彿五雷轟頂的感覺。文瑞曾幾何時同自己說過要給自己贖身的?贖身之後自己會被如何安排?眼下這男人一臉篤然的說着這些話,就彷彿同她商議過無數回,他們早就有了一致的想法,只等文瑞行動一樣。然而,這事情,於她丹青,實際卻是今天第一次聽說!
只是她不敢問,也不敢去想象文瑞是不是在其它什麼地方還有個同樣的女子,和她一樣在等着他,等着他的承諾,等着他讓自己託付後半生。並且,不管究竟是怎樣的狀況導致了文瑞對自己突然說出這樣的話語,現下文瑞已經說了,那麼她就必須把握住這樣的機會。因爲說不定下一刻文瑞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那麼下一次,又將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所以她馬上抱住了文祈那軟綿綿的小身子,“咕咚”一聲直直的給文瑞跪了下去,眼淚也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謝王爺恩典!”
被丹青強烈的動作驚嚇到,文祈忘了咀嚼嘴裡剛剛偷食到的桂花糕,愣愣的看着眼前女人放大的側臉,一會兒好像醒悟過來什麼,一把抱住了丹青的頭,咯咯笑着咕噥:“抱抱……姨姨……糕……吃吃。”
孩童稚嫩的聲音將文瑞飄散的心緒聚攏回來一點。小東西長的很像他的媽媽,皮膚白淨細膩,眼睛又大又圓,透着那麼一股子機靈勁兒,臉上掛着俏生生的笑。
望着那笑容,文瑞覺得自己好像是病了,因爲他從那單純的童真笑容裡,又看到了張靜,明明是沒有什麼表情的畢恭畢敬,眼底卻始終隱藏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狡黠,但是你刻意的想要去看清,卻又捕捉不到。
敲下額頭,趕走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文瑞俯下身抱過文祈,道:“起來吧,我另外也給你買了丫鬟和看門的老媽子,都是乾乾淨淨的出生,春秋就留在閣子裡也罷。文祈留在我這裡,以後就與你無干了。”
丹青不敢爭辯什麼,只是低低應了聲是,但是心底仍剋制不住那仿似刀劃過一樣的疼痛。明知自己不該奢求,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爺……以後,不要丹青了麼?”
面對這樣的問題,文瑞臉上依然是淡淡的:“那地方離此地有些兒遠,我無法常去,但有時間,自然會去看你,莫要擔心。另外日常開銷用度,我自會差人送去,吃穿不用憂愁,來日倘若你想嫁人,我也決不阻攔。”
話說到這份上,丹青彷彿看到了曾經那美好的夢想終於整個的裂開。然而終究不用再留在閣子裡,也不用再擔心有朝一日必須爲了活下去而出賣自己,如同自己這樣出生的女子,又有什麼權力來做反抗?
所以她聰明的選擇了沒有多話,轉身去收拾自己的東西。
文瑞見她再沒有什麼說的,便抱了文祈出門而去:“我先走了,一會兒我會叫他們讓春秋回來幫你收拾,也不用急,好了我自會着人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