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瑞踏進書院就知道自己來的時日不巧,前院裡往來下人忙碌不停,顯然是書院的什麼大日子。摸摸鼻子,橫豎自己是帶着好消息來的,想來那位少東應該也不至於把自己趕出去,於是也不管沒人來迎,索性自顧自一路來到前廳,篤定的坐下等人來招呼。一轉眼,卻看到通往中庭的門邊探出了兩個小腦袋,看衣着應該是平民子弟,正直愣愣的看着自己發呆。文瑞頓時童心大起,隨手從桌上的果盤裡抓了兩個杏,向兩個小孩招手到:“來,來吃果子。”
門後的大牛和二牛是趁着張靜去西院的時候從一片混亂裡溜出來的,才跑出中門就看到前廳裡坐了位大人,一身綾羅,腰佩三尺青峰,劍眉星目,還帶着笑招呼他們過去吃果子,瞬時只覺得眼前有仙人無比閃亮,一下就傻了,愣愣的呆在門後不知如何是好。
這邊小四被張靜指使了出來,正要往門房去看漆工來了沒有,供奉孔夫子排位的正廳壁龕背後脫落了一塊,今天祭祀完畢就要重漆的。纔剛在後院撞上了從偏門進來的宋家當家,閒聊了幾句,宋當家的塞了他一把棗,他慢慢的嚼着往前面來。沒想到剛出來就看到那位了不得的大爺正悠閒的坐在前廳逗小孩,一個哆嗦,差點把手裡的棗和棗核撒了一地。想要撒腿就跑,只是那一頓的功夫,文瑞已經看見了他,收起逗小孩的手,站起來問到:“這位小哥,你家少東現時可在學堂裡?”
小四眼看跑不掉,畢竟這幾年跟着他家少爺,當官的也看了不少,鎮定下來也就沒事了,規規矩矩的行了禮,答到:“回爺的話,少爺正在後院。今日院內恰逢灑掃祭日,多有怠慢,望爺海涵。還請爺稍坐片刻,小的這就去請少爺出來。”
文瑞看這素日裡跟在張靜身邊的孩子,雖不如大宅裡的書童也是粉妝玉琢一般,但是常年薰陶在書院的氛圍裡,倒也自然帶了一股清流之氣,談吐應對間雖然還稍顯生澀,卻已經有了進退。不由又暗暗對張靜添了幾分好感——什麼樣的主子有什麼樣的奴才,下人□□的好的,一般主子也不會差到哪裡去。
遂擺手:“去吧,莫着急,倘他有事,本王在此稍等也無妨。”然後轉身坐下,想要拿起桌上的杏繼續逗大牛和二牛,卻發現這一會兒功夫那倆小子已經跑了個無影無蹤。也所以他就沒看到,小四退出他的視野之後那一路狂奔去後院的架勢,絕對和他家驚了的馬相差無幾,哪裡還有半分沉穩。
張靜在見到文瑞之前設想過了無數的可能性,卻完全沒有想到過會是這種發展。
自家的書院,雖說頂了那麼一個名頭,這些年借這個名頭光的官家子弟也不少,但是因爲書院的主心骨是以錢老夫子爲首的一批宿儒,所以在盈利這塊上是多少帶了些不屑的。這直接導致了書院經營至今,雖然舉子都出了不少個,但是整體來說除了師資力量雄厚——老先生們普遍以教養天下爲己任,要的束脩都不多,陪下棋的王夫子那種就算是拿的厲害的了,很是爲其他夫子所不恥——其它硬件設備統統都有所欠缺。
有錢有權人家子弟所在的東院和中院是因爲有那些學生家裡在打點,所以情況還好,冬日會有火爐,夏日也有涼蓆鋪地,還在課堂上安了自來風。但是那些普通人家的學子其實就學的條件並不太好,且不說西屋本身看不到什麼朝陽卻一直有西曬這類問題,這幾年學子人數增加,屋子卻沒有辦法擴充,只除了房頂漏雨的地方重新修繕過之外,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
雖說錢老夫子堅持讀書人要能吃得苦中苦纔好,但是每年冬夏,張靜看着西院和其它兩個院子之間的差異,心中總還是有點難過,明明在西院裡的纔是真正最愛學習上進的孩子,自己卻沒有能力爲他們提供個更好的環境。而今日這位睿親王帶來的消息可是能馬上幫這些孩子大大改善條件的,張靜的心裡就忍不住的狠狠動搖起來。
文瑞看着張靜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提議有戲,雖然說他也從來沒想過這個計劃會有被張靜拒絕的可能。所以越發起勁的介紹起來:“今日本王早朝之後也向聖上細說了一番書院的景況,聖上心裡也是歡喜的。”反正他大舅看着他已經發不出火了,“而後本王也約略的向聖上介紹了一下院內的諸位夫子。譬如錢老夫子,其實還是位德高望重的故交。”
聽到文瑞提起錢夫子,張靜一下子耳朵就豎了起來。文瑞看他那模樣,雖然變化的不甚明顯,但是還是看得出他坐着的腰背挺了挺,眼睛也開始微微發亮,就知道他和錢老夫子絕對感情親厚。攻人攻心,於是抓緊再多說幾句:“說來慚愧,那日本王都不曾來得及與夫子相認。其實,本王的名字還是託先生的福來的。”
咦咦?!這下張靜的好奇心真的給勾起來了。
最初聽這小王爺的口氣,他只是稍稍放心,錢老夫子應該不會有事。但是聽到這句,他猛然發現,夫子他貌似和皇家的淵源其實很大?
文瑞一開始是想見好就收,暗示一下就行,但是看着張靜一副孜孜以求的架勢,不由就心軟了,便將當年那段故事約略說了一下,以及後來政德皇帝數次騷擾錢夫子出山不成,最後不甘心之下,將那時膝下唯一的後輩,年方六歲的睿親王、本名喚做睿祈的自家外甥,名字給按夫子的名諱改成了文瑞。
這段野史八卦張靜聽的津津有味。在他心目裡,錢老夫子毫無疑問是可靠且能力卓越、如同父親一般可以仰慕和依靠的存在,但是時至今日他方纔明白,原來夫子他這一生還十分之傳奇。當下恨不得馬上跑回後院去向夫子求證,無奈眼前貴客還在,不得離開。而且拘於禮數,他又不好插嘴多問,心下好奇重了,終究還是個孩子,面上就越發的明顯。
文瑞本意其實只是想告訴張靜:放心吧,書院不會有事的,你看你們書院的夫子們其實個個都很有社會地位,他家皇帝舅舅就算真的想端了書院也得好好考慮下才行。可是現下看到張靜這仿如被逗引了的貓咪一般的專注神情,莫名的就還想跟他再多說點皇室秘辛,好讓這神情能在眼前少年的臉上多停留一陣。無奈實在不能浪費太多時間,今日來的正事都還沒說。只得收斂了放鬆的八卦神情,開口道:“其實本王今日來,除了朝廷有意撥款扶植書院,另外還有一事要和少東討教。”
呀呀就說怎麼會這麼好,皇帝老子莫名給自己送錢!正題這就來了!張靜心裡嘀咕,面上也恭敬起來,拱手道:“學生不敢,學生洗耳恭聽。”
文瑞見他這樣,也就不再廢話。他今日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方纔早朝之後,在御書房裡,努力的說服了他家大舅不僅要讓這家書院辦下去,而且要辦得大,要真正的辦成皇家在民間的書院。
朝中那班文人他是知道的,雖說今天因爲他翻出來那些事情的緣故個個心驚,但是如果只是保住書院而不再做其它,誰也不能保證那班閒的沒事幹的老頭們過陣子會不會又來找碴揪小辮子。爲今之計,只有將書院的名頭乾脆做大做實,既然已經掛了天子賜讀的名號,那就乾脆直接的納入皇家的管轄,這樣才能絕了那些老頭子們閒下來就想來撬牆角的可能性。
只是計劃雖好,書院裡的這些老夫子們的情況他多少也有點數,只怕當中會有人相當不樂意。不過這個問題就要看眼前這位少東是否願意配合了。
“其實本王今日來,是想和少東談談書院建制之事。也要聽一下少東的想法。”
張靜一聽這話頭就有點懵。這什麼意思?建制,那就是說要從書院結構的根本上動了!作爲書院小小的名義上的少東,他怎麼可能能一個人拿得了這個主意!
“學生不敢,還請王爺賜教。只是此事事關重大,學生恐無法一力承擔,當請先生來與王爺對談。”
張靜臉上方纔那種爍爍生輝的神采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讓文瑞怎麼想怎麼覺得膈應的帶着疏離的彬彬有禮。明明前一秒還是那樣鮮活的人,一說正事就馬上變成了個小古董一樣的,還要直接拖他家夫子加入談話,文瑞不淡定了。本來就是想先拉攏張靜,再進而去做幾位老夫子的思想工作的,怎麼可能就直接和錢老夫子對上!何況他也不知道那日錢老夫子見過他之後是不是就已經有什麼打算了。
“少東莫要如此客套,本王尚有親近之意,少東就不肯賞這個臉嗎?”微笑微笑,雖說這麼端着真是累人,但是眼下還不得不端着,千萬不能嚇到張靜讓他真去把夫子們請出來。話說回來,這麼文縐縐的一來一回,真要說起正事兒來那得多受罪啊!
“張靜不敢,王爺乃千金之軀,親臨學院已是莫大的榮幸,尊下有別,張靜萬不敢唐突禮數,更不可僭越,否則莫說於禮不合,就是我家夫子也是會大大責罰的。何況茲事體大,學生萬不敢擅作主張!”明白不?您太金貴,累死累活也得陪您耗着啊!何況還是這麼大個事兒!
小四在一旁站着,雖然對自家少爺和這小王爺的談話不是太明白,但他是知道張靜的,他這少爺平時就只是在錢夫子面前老實,其實也是個不安分的,何時做過這樣事情,虧得他還能這樣一板一眼的裝下去。所以這會兒就算對面是王爺他也不行了,那種抽風的想笑又不敢憋得他啊,只能垂着頭身子控制不住的微微顫動。
文瑞心下有些明白,看着張靜那低眉順眼的樣子,聯想起錢老夫子那脾氣,只要是在這學院裡,只怕這事是必須如此的了,於是乾脆直接開口邀約:“不如這樣,時辰也不早了,少東與瑞一起去饈味齋,我們邊用午飯邊說?”拐出這個門總行了吧?
“學生告罪,今日乃學院每月拜祭天地孔聖之日,早午間當焚香沐浴齋戒,王爺好意張靜只能心領了。”
文瑞鬱卒。明明他是來談那麼重要件事的,不說張靜都不會巴結自己,反而爲什麼他覺得自己今天一直在碰軟釘子呢?這會兒真後悔兩次來書院都沒把小蜆子帶着,不然就憑內小子那張鐵嘴,死的都能說活,別說拐人出門。
“既如此,那今日本王暫且告辭,明日午間在饈味齋恭候少東,咱們不見不散!”站起,拱手,撂下話,走人。文瑞第一次覺得,自己其實也有當惡霸的潛質。不過這也是無奈,在這書院內,又要注意攔着張靜去找他家夫子,一邊還要在那般文質彬彬的禮數下說話活動,實在憋死他了。
而這邊的張靜此刻幾乎可以說是目瞪口呆,這小王爺這是生氣了?是生氣了吧?是不是生氣啊?!果然傳聞和他太客氣反而會讓他討厭是真的啊!那現在怎麼辦?追出去道歉?想要挪腳,卻又猶豫了。剛剛小王爺走出去的時候臉上並沒有怒氣啊,甚至還帶着一點笑意。那到底是不是生氣啊?!!張靜想要抓狂,爲什麼這麼重要的事情這六王爺非要先和自己談而不是直接和夫子談啊!看他年輕比較嫩所以認爲他會比較好拐嗎?!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明日赴了這位爺的約再看如何處分。
而文瑞剛跨出書院門口就呆了,今日裡過來明明是爲了能早一天讓書院這邊開始準備的,結果怎麼一賭氣就自己給推去明日了呢?態度強硬的說出口的話又不能馬上反悔,文瑞發現自己罕見的失態了,並且這種罕見的狀態還讓他莫名的有點輕飄飄的高興,於是他決定下午乾脆還是去蕊香閣好了,順便和丹青商量下書院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