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到家時發現果然讓家裡人擔心了。
張家平時只有張媽媽一個寡婦帶着張靜,錢夫子雖然對他們母子照顧有加,但是顧忌張媽媽名聲,極少上門。現如今多了一個王姐兒,但依然是一屋子的女人,到底不方便。
只是今日裡左等右等都不見張靜回來,事情關心,派了小四來回跑了好幾次都沒結果,雖然明知無礙,始終未免擔憂,放學之後終於還是乾脆帶着小四過來張家這裡看看。
張靜到家時就見一屋子大人坐着等他。
看看送他回來的小蜆子,兩手都提着大包的東西;再看看自己懷裡的文祈,睡醒就餓了,一路上是啃着無名樓的精緻小點心回來的,吃的滿臉米糕渣。再聯想到自己一下午沒出息的舉動,愧意涌上,就有些心虛。
偷瞧了眼夫子的臉色,沉沉看不出喜怒;又看看一旁自己老孃,估計肯定是被夫子囑咐過什麼了,雖然滿臉想要過來噓寒問暖的表情,但是一動沒動。唯獨那王姐兒見自己回來,先招呼着接了小蜆子東西,打發了他回去,現在又過來抱過去文祈,給他洗漱換衣,完全不受屋裡氣氛影響。對於王姐兒這種坦然自在,張靜一瞬間突然覺得十分羨慕。
剛有些神遊,卻聽錢夫子嘆息了一聲。那嘆息聲低沉而帶着一絲疲憊,同往常自己犯了錯的訓誡是完全不同的,聽的張靜就直直的一愣。
就聽錢夫子道:“回來了就好。罷了,你也終究是長大了。今日天色也不早,你在家陪陪你娘,明天一早再來學堂吧,有什麼事也明日再說。”
說完就起身告辭,張媽媽忙忙的也站起來相送。小四還是孩子,往日裡就是兩頭跑的,張家要是有點什麼事情他就留宿在張家,否則就跟着服侍錢夫子。今日也被錢夫子留下了,大約就是要他明日一早可以敦促張靜去學裡。
張靜完全吃不準錢夫子的想法,吶吶的送了夫子出門。等迴轉來,他老孃關了屋門上了栓,望着他,竟然眼眶就溼了。張靜大吃一驚,心下就慌,連忙上前扶住:“娘你這是怎麼了?我下午不小心在外頭睡着了,耽誤了回家時間,娘你別哭啊,我以後不敢了!”
張媽媽怔怔看着他,也不答話,良久才用衣袖掩了下眼角,道:“莫擔心,先吃飯吧,爲娘要問你點事情。”
張靜只得應了,跟他娘回到屋中。
王姐兒已經打理好文祈,此時幫着小四收拾好了桌子,張媽媽去廚房取飯菜,張靜就去幫忙拿碗筷。到廚房一看,竈上熱着的正是中午打包回來的那些菜品,聯想到自己吃了還拿的行徑,臉上又是一熱。好在張媽媽倒是不曾在意,找出托盤裝了那幾個盛着熱菜的碗,顧自出去。張靜取了碗筷,提了飯甑,跟在後面。
待到正式開飯,張靜突然就明白了爲什麼娘要哭,因爲他自己也在嚐到那道水芹菜的時候,突然就心酸了起來。
小時候的張靜相當的討厭吃芹菜,然而那時舉家剛到此處,日常用度都是能省則省,當時芹菜十分便宜,幾乎每日都是餐桌首選,這就苦了小張靜。
那時張爸爸還在世,是個帶着家眷走南闖北做小買賣的生意人。張媽媽生產之後就打算安定下來,這纔到了京裡。
小張靜十分頑皮,飯桌上看不到合心意的菜就會鬧的全家不安生。偏偏又挑嘴,不僅不喜芹菜,任何一種氣味稍重的菜都不愛吃,爲此大人傷透了腦筋。
有日張爸爸出門去,朋友介紹他新生意,帶去的東家家裡請飯,席間有芹菜也有香菜之類,但是除了外觀能看得出是這些菜,味道來說,全然是鮮香而不會覺得刺鼻。
東家家裡看上去也不是太富裕,想來菜蔬做法也不至於很費錢,張爸爸自然歡喜。當下狠狠心讓了一成的價格,就爲了討個食方。
那日之後,小張靜的日子纔算好過起來。
張爸爸當日討回的食方其實也確實不是什麼難弄的東西,是那戶東家自己種的一種佐料草。當時挖了幾棵給張爸爸帶回去種,每日取幾片葉子和菜一起燒就能剋制住帶香味菜本身的特殊香氣。
後來張爸爸生意做的不錯,家裡漸漸吃得好了,就不再太用得上這種草。再後來換了新宅子,種在舊宅裡的那一片草就完全被遺忘了。直到張爸爸重病過世,舊宅找了房客出租,那片草地乾脆被新房客翻做了花圃。
今天突然又吃到這種闊別十餘年的特殊鮮香味道,不僅張媽媽,就算是張靜,都不由回憶起了當初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日子。
這些年來縱使不說,但是對父親的思念就彷彿是種本能一樣的存在,只要有機會,總會悄悄的冒頭。張靜突然覺得中午在饈味齋沒怎麼吃東西實在是太明智了,否則萬一當着文瑞的面哭出來,那以後還怎麼面對文瑞。
眼見得他母子這樣,王姐兒和小四都識趣的不多話。小四悶頭吃飯,王姐兒只是認真照顧文祈吃,自己偶爾也吃一口。連文祈都彷彿感覺到了氣氛的不同尋常,靜悄悄的骨碌着眼珠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連王姐兒餵了他一口平常絕對不吃的豆腐皮都沒發現,嚼着就嚥了下去。
張媽媽沉默了許久,這才掖了掖眼角,道:“快吃吧,一會兒涼了又要熱,沒得浪費柴火。張靜啊,要是方便,來日你幫爲娘想辦法去問問做這芹菜的大師傅,那種草可還能討幾棵來種?”
張靜點頭道“好”,又想着氣氛這樣沉悶總不行,絞盡腦汁翻了文祈下午很多搗亂的事情來說。文祈知道張靜在抖自己的糗事,乾脆連飯都不吃了,揮舞着小胳膊伊伊呀呀的抗議,一時間屋子裡突然就無比熱鬧,張媽媽面上才總算放鬆下來,露出了笑意。
張媽媽是真心喜歡文祈這樣的小孩子的,飯後乾脆從王姐兒手裡接過這小寶貝,抱去自己屋裡帶,張靜這才放心。
只是就算能哄的老孃又笑了,但想起父親過世後這些年家裡過的艱辛,直到那日學堂張羅起來,纔好像又開始有了新的盼頭,回憶間到底還是心酸。那晚難得的,張靜失了眠,望着窗外銀瀑一樣的月色直到天色泛白,手裡一方布帕,竟始終是溼的。
去饈味齋問大廚這種事,沒有文瑞陪同的前提下,張靜一個人是不可能完成的。所以第二天他把這事擺在一邊,先去學堂裡跟錢夫子做彙報。
錢夫子依舊是昨日那副面色深沉看不出喜怒的樣子,聽了張靜的彙報,又是沉默半響。眼看着張靜一付快要崩潰的表情,這纔開口道:“罷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何況這學堂算來,沒有你也是沒機會辦的。你想如何做,便放手去嘗試吧,橫豎我這付老骨頭,陪你折騰便是。萬一能成,終究還是樁好事。”
這話聽的張靜懵懵懂懂,夫子的意思是讓他自己拿捏着辦,這個明白了。所以昨天自己的莽撞夫子不會追究,這個也大概明白了。但是夫子這麼說,怎麼又感覺着有那麼點無奈呢?
“夫子,學生是不是行事過於莽撞了?有何不妥還請夫子明示。”猜不出,乾脆直接問。
聽他問,錢夫子又是沉默了很久。這才吐出一口氣,道:“也罷,有些事,你早些知道也好。你可知當今聖上當年是如何打下這天下的?”
“學生所知都是夫子教導:當年前朝末代頤聖帝行事荒誕無稽,曾匯聚全國數萬能工巧匠,幾乎耗盡國庫,遠赴關外修築工事,於君於民造成極大負擔。更導致國內空虛,蠻夷乘虛而入。然則頤聖並未採納衆臣諫言,依然我行我素,又從民間抽調大量人力充足軍隊,導致民不聊生。
“當今聖上感懷蒼生,奮發圖強,揭竿而起,數年內不僅驅除了蠻夷,更手刃一意孤行的前朝末代皇帝。這才換來如今大曆百姓安泰,興興向榮。”
錢夫子點頭,又搖頭,道:“其實當今聖上之所以會揭竿而起,乃是被逼的。”
原來當日政德帝之父是位頗有名氣的機關師,老先生鑽研奇門巧技數十年,極有心得,這手藝也爲家裡創下了極大一份家業。
本來一家安泰,日子過的不錯。頤聖帝初登基時,雖然全國狀況已然不是太好,但他們家是當地大富,倒也沒什麼問題。
只是後來頤聖帝諸多莫名其妙的政策相繼出臺,導致各地負擔加重,多有家庭流離失所的,漸漸民間就越來越不安定。那時候文家富庶,自然容易成爲各路大小賊偷乃至流匪的目標,所以他家就開始自己豢養護院隊伍。
如此又過了幾年,民間情況每況愈下,就算是落草爲寇,也未必能打劫到多少東西餬口。漸漸的,文家的護院就越收越多。文老先生頗有俠義之心,宅心仁厚,但凡前來投靠的,都會給他一口飯吃,與他一席炕睡。久而久之,家裡集結的隊伍越來越大。
再後來,就是頤聖帝那個直接被載入史冊留給後世詬罵的萬名巧匠修築邊關的行動。當時文老先生已經年近花甲,卻因爲機關師的名頭很大,竟也被朝廷徵了。
當時文家請了地方上多名鄉紳官員聯名上書,稱願以百萬銀兩換取文老先生免徵,無奈朝中終究置之不理,一領枷鎖牽了文老先生去,就此葬身邊關。
之後蠻夷部隊入關,文家護院隊伍強大,竟然又被徵繳要去軍隊。那時文家家主在邊關喪生,家裡主母哀慟之下緊隨而去,一家本就因爲這些無妄之災而白事連連哀聲不斷。
眼見朝廷所作所爲越發離奇不堪,政德帝那時年輕氣盛,又喜武術,滿腔熱血,文家在當地文家村又可說是一呼百應的望族,眼見得天下到處都有暴動的隊伍,就有人鼓動他也造反。
大約也是天命,舉起反旗之後一路征戰,政德帝這才真正瞭解了什麼纔是所謂“民不聊生”,身邊追隨的人更是死了無數,這才一步步統一各地,最終打到京裡,手刃了導致自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自己稱了帝。
“所以,其實當今聖上對於文學武道之外其它奇巧學問,是有很深的感情的。然而他爲帝多年,只不知這種感情是否有變。你同六王爺的提議,倘若他心裡依然如故,那便一定能成,而且能激勵天下各行各業人材輩出,如今百廢待興,這於國於家都是大大有利的;然則如果他這多年爲帝下來,終究還是要遵循傳統,那後果如何便不好說。罷了,橫豎總有個天命所在,你也莫要太擔心。”
錢夫子說完一席話,抿了口茶,稍歇了歇。張靜站在一旁默默消化剛剛聽到的八卦:原來當今聖上當年起義是爲了報父母之仇!這段故事着實令他覺得很有點熱血沸騰,連帶着的,文瑞的形象在他腦子裡一瞬間也變得高大起來了。
倒是錢夫子,見他默默不語,臉頰卻是紅紅的,眼睛發亮,心下明白這學生別看表面上斯文清秀甚至還有點瘦弱,其實本質裡就是個不安分的,不由又叮囑道:“此乃當今聖上自家的事,爲師當年若非與聖上同鄉,也是不可知如此詳細的。今日告你知曉,是讓你日後行事有個進退考量。你回頭可要記住了,千萬莫要到處去說,小心禍從口出。”
聽老師提點,張靜一個激靈,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確實想找機會同文瑞去核實這事來着。老師這些年照顧自己就如同照顧親生的孩子,所謂知子莫若父,張靜壓下心頭感動,深深一揖:“謹尊師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