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臉大漢自付落魄異鄉,人都飢餓,何況馬焉,多日不曾給黃驃馬餵過細料,也不知端的,隨口應道:“但憑員外做主。”
單雄信進去取馬價銀,黃臉大漢隨着進廳坐下。單雄信用三十兩銀子,得了千里龍駒,捧着馬價銀出來,直笑得合不攏嘴。
黃臉大漢心中難過,想起往日威風,人勇馬健,山東豪傑,哪個不服?不意今日落魄至此,忍不住巍然長嘆一聲,虎目之中,隱有淚光閃動。這一幕雄信不曾見得,羅雲看得分明,心中更加認定了幾分。
黃臉大漢伸雙手來接銀子。單雄信料已買成,銀子不過手,用好言問那黃臉漢子道:“兄是山東,貴府是那一府?”
黃臉大漢垂頭答道:“就是齊州。”
單雄信把銀子向衣袖裡一籠,黃臉漢子大驚,想是不買了,就連羅雲也不知他爲何說翻臉就翻臉。
單雄信向那黃臉漢子說道:“兄長請坐。”命下人看茶,羅雲細想了想,已知他心意,心下暗笑,也陪着坐在側席。
單雄信飲了口茶,緩緩問道:“動問仁兄,齊州有個慕名的朋友,兄可識得?”
黃臉漢子驚疑不定,問:“是何人?”
單雄信朗聲道:“這位朋友姓秦,表字叫做叔寶,山東六府馳名,稱他爲賽專諸,在濟南府當差。”
黃臉大漢臉上一窘,黃臉泛紅,尷尬應道:“就是在下同衙門的朋友。”
單雄信大喜,忙道:“失敬失敬,原來是叔寶的同袍。請問老兄高姓?”
黃臉大漢躊躇了片刻,答道:“在下姓王。”
雄信道:“王兄請略坐小飯。學生還要煩兄寄信與秦兄。”
黃臉大漢道:“飯是不領了,有書作速付去。”雄信復進書房去封程儀三兩,潞綢二匹,至廳前殷勤致禮道:“要修一封書,託兄寄與秦兄;只是不曾相會的朋友,恐稱呼不便,煩兄道意罷!容日小弟登堂拜望。這是馬價銀三十兩,銀皆足色;外具程儀三兩,不在馬價數內;舍下本機上綢二匹送兄,推叔寶同袍分上,勿嫌菲薄。”
黃臉大漢見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飯,恐怕口氣中間露出馬腳來不好意思,告辭起身。
此時,羅雲卻哈哈大笑起來。
單雄信不知緣由,不由問道:“賢弟何故發笑?”
羅雲將手搭在雄信肩頭,道:“失態勿怪。只爲二哥欲尋秦叔寶,殊不知秦兄不在天涯,就在眼前。”
單雄信吃了一驚:“賢弟此話怎講?”
羅雲徑直走到黃臉大漢面前,跪拜在地,抱住腰泣道:“叔寶兄,在潞州地面使你受此磨難,是二哥與雲之罪!”
單雄信如遭雷擊,呆了半晌,方纔說道:“賢弟此話當真?”
羅雲對黃臉漢子大聲喊道:“叔寶兄!”
黃臉大漢面容慘淡,也跪了下來,朗聲道:“秦瓊落難,實無顏與兄相認,不意還是被這位兄弟認了出來,慚愧之極,慚愧之極!”
羅雲就聽單雄信嚎的一嗓子,突兀尖銳,把他嚇得心肝亂跳,雄信本是性情中人,聞得仰慕的豪傑在自己地盤如此潦倒,心情激盪,也跪在地上,抱着秦瓊,失聲痛哭。
三人之中,羅雲是假哭,秦瓊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只有單雄信是真正痛心,哭的驚天地,泣鬼神,那引秦瓊來賣馬的老伯竟嚇得落荒而逃,連分成的錢也顧不得取了。
單雄信親自將身上棉衣披在秦瓊身上,囑咐下人速速準備酒宴。
席間,秦瓊備說流落潞州的經過,便是救李淵,與樊建威失散,沒了盤纏,落魄潞州。與隋唐演義所述並無二致,聽得二人唏噓不已。
“叔寶兄。”羅雲頓了一頓,試探着說:“當今天子無道,生民困頓,大亂將生,兄在公門,非是長計,還宜退保草野,韜光養晦,坐待時局。”
秦瓊拱拱手:“瓊亦知天下之勢,久必生變,然大丈夫斷無半途而廢的道理,到得變亂之時,再做區處罷了。”
單雄信待秦瓊飽食,便令莊客呈上一罈二鍋頭共飲。
秦瓊是北方名滿一時的豪傑,羅雲便把張善相,魏徵二人也叫了來,共飲結交。碰巧張善相往年行走江湖時,亦曾受過秦瓊恩惠,交情匪淺,今日舊友相會,各自大喜,觥籌交錯,自是不醉不歸。
秦瓊喝得一口白酒,滿口火辣,忍不住大喝一聲:“好酒!此酒二哥何處得來?端的是瓊生平僅見的上等烈酒。”
單雄信笑了一笑:“叔寶,此酒名曰二鍋頭,正是羅雲兄弟自創釀製。”
秦瓊對羅雲說道:“羅公子文武雙全,又能釀造此等烈酒,真多能矣。”
羅雲連忙謙讓:“叔寶兄過譽,雲文不成,武不就,得與兄輩結交,實偷天之幸也。”
單雄信撫須大笑:“羅雲未免過謙。單二平生所見英雄,文如魏玄成,武如叔寶,王伯當,皆當世俊傑,若說到玲瓏巧思,百變計謀,唯羅雲一人而已。”
羅雲心中竊喜,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忙道:“二哥,再謬讚,雲無顏飲酒了。”
酒宴吃罷,秦瓊惦念着去還王小二的店錢,告聲罪,先辭別了。
羅雲喝酒喝的多了,撐着頭坐在窗邊,外面又下起了大雪,飄飄揚揚,蔚爲壯觀,醉意涌上心頭,不由得豪氣大發。看了看單二下樓迎客,便不顧及放浪形骸,醉醺醺的喊道:“生當做人傑,死亦爲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叫罷,不禁仰天長笑。
“壯哉,壯哉!”樓下一人應聲喝彩。
羅雲的酒意立時醒了一半,暗悔自己竟如此冒失,如今出門在外,正應藏起鋒芒,老實做人,宋江提反詩的深刻教訓,居然拋之腦後了。
來人面若銀盆,眉清目秀,樣子很是年輕,穿一領貂皮外衣,淺笑着登樓,走到他近前,一拱手:“在下謝科,長州人氏,素聞幽州羅二公子神勇無敵,今日得見尊顏,三生有幸。”
謝科?羅雲在記憶中搜索着這個名字,一無所得,便起身抱拳,笑道:“賤名何足道哉,小子酒後孟浪,亂吐狂言,多有失禮。”
謝科哈哈一笑:“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果然夠狂。”
單雄信以他招牌式的大笑阻斷了二人的寒暄:“我還待給你二人介紹,二兄已聊得投機,果然是英雄投緣。”
大踏步上了樓,指着謝科道:“雲弟,謝映登這小子,別看年紀輕,綠林上已聲名鵲起,使得一手好銀槍,百步穿楊,無有不中,並不比你相差多少。”
謝映登!羅雲恍然大悟,傳說中與王伯當齊名的神射手,一個白衣神箭,一個神射將軍,將弓箭的威力發展到了極致。李密昏庸之後,謝映登二話不講,隱居山林當上了道士,這人當武將有一套,當道士更是神乎其神,野史記載,唐高宗儀鳳元年,謝映登在終南山羽化登仙,被後人尊其爲道家仙祖。直到後世,河南陝西等地依然保留着當年謝映登行道的仙蹟,影響極其深遠。
成仙了!羅雲立刻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和一未來的神仙說話,內心一陣激動,當即就握住了謝映登的手,狠狠的晃了兩下:“原來就是謝映登謝兄,久仰久仰,久仰久仰,久仰久仰……”一連說了二三十個久仰,弄得謝映登與單雄信均是驚詫不已。
羅雲心裡的算盤:丫的當個毛的神仙,說什麼也得拉你這廝去打天下,除非,額,除非也給老子一個神仙噹噹。
謝映登若是有個讀心術,讀出他的齷齪念頭,說不得一槍把他刺死,以除後患。可惜了,這會兒就是一凡人,還樂滋滋的感慨羅雲的熱情來着。
單雄信再擺宴席,朗聲笑道:“今日卻是個好日子,先是遇到了叔寶兄,謝映登又來相會,二賢莊羣賢畢至,何其幸甚。”
謝映登喝了口酒,立時被白酒的酒勁傾倒,驚道:“這酒竟如此辛辣,便是二公子所造的仙釀二鍋頭麼?”
仙釀。貌似,老謝你成仙以後釀的酒纔算仙釀吧。這話囫圇在肚,打死也不能說的。
這頓酒,只是開開胃,到了晚上,單雄信派人請來王伯當,秦瓊,羅雲叫上了張善相,魏徵,加上謝映登,共是七籌豪傑,挑燈夜戰,開環暢飲,自是豪氣干雲。所謂豪氣,就看你能一碗碗的透多少酒,羅雲深悔發明了這勞什子二鍋頭,眼前這幫人沒一個正常的,喝白酒用大碗喝,舉起來就一滴不漏的透了,這玩意哪叫喝酒,簡直就是玩命。
好在秦,單等人也不是鐵打的身子,喝了一陣,覺得難受,有意無意的就放緩了飲酒的速度,豪氣驟降。
酒到酣時,單雄信朦朧有些醉意,便耍開耍開,一擺手,示意他要講話了,衆人還道他要作個演講,都洗耳恭聽。不料單雄信把手搭在羅雲肩上,笑嘻嘻的說:“雲弟,你既聞謝映登之名,可知他有個傳奇麼?”
羅雲一呆,難道這小子年輕時就有了做神仙的潛質了,當即搖了搖頭。
謝映登苦笑一聲:“二哥,你又要揭小弟的短處。”
單雄信嘿嘿一樂:“這怎麼叫揭短,我輩想有這經歷,還沒得求呢。”
羅雲頭暈腦熱,連連的鼓掌:“二哥這樣講,小弟卻是一定要聽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