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裡砸了一塊很大的石頭,壓着他,似乎很難開口說話,眼瞼微垂,不再與林夏對視,溫和的嗓音蕩在風裡:“都過去七年了。”
放下就不會這麼累了,如果我告訴你,我三年前我上了飛機就後悔了,告訴你那三年每次想起你,就不會覺得累了,不會覺得那無聊的醫術枯燥了,如果我告訴你我錯認了你和初初,如果我告訴你我心裡那張來年是你不是林初,如果我說那麼多年我蠢到分不清愛情與親情,如果我都告訴你,你會信嗎?不會吧,連我自己都不會信呢?這些話是一塊一塊的大石頭,壓在我心頭我知道有多重,多難受,又怎麼能在在這個時候壓到你心頭去呢?所以,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不信就不信吧,反正你已經不在意了,何必解釋呢?
程奕然溫潤的眸子裡藏了太多太多,林夏何其聰明,他不敢看她,生怕她發現蛛絲馬跡。
林夏看不到程奕然的眸子,聽得他嗓音更清晰。是這風太冷了嗎?連程奕然那副溫潤的嗓子都涼了幾分,不再暖了。林夏聽得有些刺耳,撇過頭卻,有些自嘲:“我怎麼這樣不知趣呢,從小到大你從來沒有懷疑過林初說的話,我居然還這樣問。”一秒鐘,她便收起了所有疑似的傷感,可見她有多灑脫不在乎,淡淡說出的話她自己可能不知道有多冷:“奕然,你確實回來得太晚了,林初已經有江在鋮了。”
他暗得不能再暗的眸子便開始下沉,沉澱了一汪的純淨青藍,他微微艱澀地問:“你在報復林初嗎?”
她置若罔聞,卻笑着說:“也許等江在鋮和林初分手了,你還有機會。”
他還是看着那雙已經讓他覺得陌生的眼睛,細細看着,只是還是什麼波瀾也沒有,似乎覆了一層久積的寒冰,能夠冷到人的心裡去,他顫着問:“小夏,不累嗎?”
不累嗎……林夏突然想大笑,不累嗎?誰又資格這樣問,他她自己也沒有資格。憑什麼所有人都責怪她,憑什麼所有人只看到了她的仇恨,她的報復,爲什麼從來沒有人問爲什麼她要這樣累?爲什麼從來沒有人說不要讓自己這樣累?一句不累嗎?是在責怪嗎?可笑至極!她冷笑,言辭灼灼,字字含恨:“我從來沒有資格喊累。還記得這裡嗎?七年前,就是在這裡,我哭着說不是我,你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麼嗎?”
七年的那天,唯一最愛她的媽媽走了,她被趕出了醫院,當時無助地只能想到他了,她哭着央着讓他一定要相信她,可是當時他說了什麼……現在又怎麼有資格這樣問。 Wшw✿ ttκǎ n✿ ¢〇
他不敢去看她灼熱似火的眸光,那樣烈,那樣絕,灼燙了他心裡裂開的縫,涌出了多少自責,多少悔恨也只有他知道,只是難以承載,最後回聚成一句最沒有用的話:“別說了,小夏。”他怎麼會不記得呢,正因爲記得,纔不願意殘忍,爲什麼他到這麼晚才明白七年前他有多蠢,那個總是言笑晏晏,那個狡邪撒嬌,那個甜膩喊着他奕然哥哥的女孩,哦,就是那時候起她不再喊他哥哥了,當時肯定很傷心吧。他居然不相信她,他第一次這樣恨自己。可是晚了不是嗎?
心頭壓了太多情緒,幾乎要潰不成軍,那句:我相信,因爲我喜歡你……險些便要睜開束縛脫口而出,卻沒有機會了。林夏冷冷地先一步接過話:“我記得。”某光冷得沒有一點溫存,她一字一頓重複七年前他說過的話,她說:“你說,小夏,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七年前,她哀求着信任便是換來這一句話,從此她再也不提及那件事,卻是她縫在心口的傷,從來沒有好過。
程奕然怔然,七年前他是說過啊,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冷的語氣,那當時小夏肯定會很疼吧,會不會像現在他自己這樣疼呢?胸口嵌進的針刺都在蠢蠢欲動了,疼得他不敢去觸碰,那句相信的話,還是全數咽回去,儘管哽住了呼吸地難受他也再說不出口了,因爲他還有什麼資格,她又憑什麼去相信。
程奕然知道,有些話他再也沒有機會與勇氣說與她聽了,他已經錯過了,三年前,林夏早了一步,如今,他晚了一步,奈何情深,向來緣淺,原來是這樣讓人心疼。
他無力,千言萬語能說的只有一句:“對不起。”
她無動於衷一般地不在意,只是似乎諷刺一般說:“如果不是相信我,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相信呢,對不起,我不能說了了……終歸程奕然抿着脣,不說話。
風還在繼續吹着,傳來她清泠的嗓音:“奕然,不要插手我和林初之間的事行嗎?”
她看着他,不是祈求,不是懇切,只是冰冷,是決然,程奕然知道就算他說不行她也會不顧一切地一意孤行的,所以,他有得選擇嗎?他無力地說;“就算我插手也沒有用不是嗎?小夏我只希望你不要受傷就好。”
“那林初受傷呢?”她迫不及待地問。
又是這令人心滯的無言,程奕然只是靜靜地,不知道看着哪裡,林夏冷笑,這樣的問題似乎又有點可笑了,他以爲他不會說話,他的嗓音卻又蕩進林夏的耳畔,有她聽不真切的喟嘆與掙扎:“小夏,我用三年,纔想清楚了一件事,你和林初到底是誰像誰,可是還是晚了,大概是在懲罰我吧,糊塗了十八年。”他看着那不知名的地上是林夏的影子,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林夏眉間天青色的陰翳更深了,她一句也聽不懂,便也不細究,飄渺的嗓音那樣似青煙一般平靜地說着那些話:“你爲什麼要回來,爲什麼在這個時候回來?在我最難堪,最不恥的時候。”
她承認了她的不堪,她的無恥,第一次在人前,這個喜歡了十八年,忘了三年的人面前,似乎藏累了,纔會突然這麼荒唐地說這些她自己也覺得有些可笑的話吧。
他怔然地看着他,眼裡全是心痛,她卻不看他,繼續面無表情地說着:“你不知道這三年我變得又多壞,我想盡辦法讓那對父女不好過,我變得卑鄙,狡猾,他們都說我聰明,可是我知道他們心裡都罵我陰險毒辣,不過我不在乎,陰險也好,毒辣也好,只要能讓他們不好過,我都沒關係,看吧我就是這麼壞,壞的不可救藥。”
她一字一字,將這樣不堪的自己說與她聽,就像很多年前她闖了禍一般,對着他招供,只是這次她闖的禍他也沒有辦法收拾了。
林夏說着雲淡風輕,似乎說着別人的故事,眼睛是置身事外的漠然,是麻木,這樣的林夏還是多年前那個狡黠無邪的女孩嗎?已經沒有了任何當年的影子,被這無奈,這忿恨,這不公磨平了所有純真的棱角了,她千瘡百孔了,每一句都像針刺扎進程奕然的心頭,她越是平靜,她越是疼痛,他低聲喊了一句:“小夏。”
多少自責,多少心疼他融在了這兩個字中,繾綣溫柔他藏不住,只是她視而不見了,這個名字他已經漠然了,曾經除了家人她只願意讓程奕然喊她小夏,如今在就麻木了,就連趙墨林開口閉口的小夏她都可以一笑置之了,這一句小夏,她心頭毫無波瀾,只是淺笑着問:“爲什麼要回來?因爲你的初初嗎?”那樣戲謔,那樣無所謂的語氣,沒有摻雜任何情感,似乎只是探究,只是好奇,只是出於禮貌的問候一般,再也沒有三年前滿覆深情的怨責了。
果然,那段而是的癡戀,她丟得一乾二淨。
她謔語輕言,他卻認真:“不是的。”是爲了你,你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你知道,沉默過後,他只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誰說過對不起,是最傷人的話,是最無用的話,是與其說不如不說的話。那是因爲虧欠,是因爲沒有辦法彌補,是因爲認命才這樣寄託這三個蒼白的字。
她不需要這麼冠冕堂皇的三個字,也不稀罕,她冷冷回着:“我說了不要說對不起。”
永遠也不要,你不欠我,也不需要對不起,本來你就沒有義務相信我。對不起雖無用,但是總歸不適合你來對我說,要用什麼立場來說,畢竟你不是我誰,我也不是你的誰,我喊你奕然哥哥,不代表着你是我的哥哥,是親人;我喊你奕然,也不代表我們之間就必須有多親密無間,親密到可以用對不起來畫掉之前所有的糾糾葛葛;你喊我小夏,也不代表你是我的唯一,至少現在可以忍受別人喊我小夏了。
所以不要對不起,如果是三年前我接受,可是現在我不需要了……三年不長,但是足夠將一個人深刻的記憶抹去刻痕……
她眼裡不顧一切的無謂與決然灼痛了他的心,一顆懸在嵌滿了針刺的心,被狠狠摔下,連同那些針刺都一起碎了,是不疼了,卻也沒有感知了。
沉默久久,林夏站起身來,他坐在鞦韆上,事實低低嘆了一句:“你不懂。”
不相信我,就永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你剛纔說過的話,忘了嗎?所以說,你不懂,不懂我的道歉不是因爲沒有辦法彌補,不懂我的道歉不是因爲蒼白敷衍,而是我相信……你不懂……
她站在他身前,冷冷的月輝碎在她的發上,背後一地的暗影落在他身上,昏暗裡,他望着她的眸子是涼的,是絕望的,她都看不到,因爲她不曾回頭,對着遠遠的月似有若無地嘆息:“我是不懂啊。”也不想懂啊……
他們總是這樣,三年前,因爲他不懂,她便轉身了,三年後因爲她不懂,還是她轉身了,可能十八年真的用光了所有力度去追逐一個人吧,所以她總是先轉身,就像之前的十八年,她總在他身後等他回頭一般,肯定是等累了,所以她要轉身,以後一直轉身。
她走了,風吹起了她的發,他只是遠遠看着她走出他的視線。一輪冷月終於照在他臉上,投下片片陰霾。
“小夏,我後悔了。”
即便如此,亦不能重來。
夜裡很靜,偶爾吹過的風,鞦韆在叮噹作響。
夜裡,越發冷了,人也冷了,到底是也冰冷了人,還是人冷卻了夜。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確定,某人所到之處一片冰天雪地。
車,停在孤寂的小巷,毫無人煙,車廂裡暗無天日,伸手不見五指,風吹的外面不知什麼聲響,這樣的夜,這樣的地方,似乎適合做些什麼行徑……只是這車廂裡的溫度冷得足以凍結那些夜黑風高的想入非非。
江在鋮冷着一張臉,推開車門,看也沒有看副駕駛座上一半臉花容失色,一半臉面目全非的女人,自顧沉着臉走了。
“在鋮。”她只顧着跟上去,顧不得所有矜持。
車外臨江,海風習習,只有微微月光傾灑。
江在鋮對着海,拿出煙,風很大,點了幾次也點不着,他索性丟遠了。
身後的林初有些不敢說話,她知道江在鋮每次吸菸不是很累便是很氣,無疑這次屬於後者。她怯怯都走過去,弱弱地叫了一句:“在鋮。”那較弱好聽的聲音,要是別的男人就算九尺冰凌也給它化成一池春水。
只是那個男人是江在鋮,那就另當別論了,江在鋮完全置若罔聞,背對着林初,一雙犀利的涼眸在昏暗中亮得攝人心魄,卻也讓人無處遁尋,背對着林初,他冷冷的嗓音像這十一月的海風,沒有一點溫潤:“去車裡坐着,這裡風大。”
明明是關懷的話,卻讓他說的沒有一點溫存,反而更像命令的語氣。
林初的風沒有被這冰冷的海風給吹涼了,卻叫江在鋮這一句話給說冷了,她知道江在鋮現在肯定氣極,她咬咬脣,欲言又止,一番掙扎,她還是沒有辦法什麼也不做。在這個讓她捉摸不定的男人面前,她不是那個驕傲,那個傲視到底林初,只是一個像這被海浪高高拋起的浪花,墜在高空,茫然又害怕。
她還是站近幾步,半響才找回勇氣,說:“在鋮,林夏是故意的,她知道你來了,所以故意激怒我。”連解釋都這樣戰戰兢兢,因爲太害怕他會不信。
都說男人一旦戀愛了,就會高傲,女人一旦戀愛了,就會卑微。現在的林初就在一點一點變得卑微。
江在鋮會不會便高傲不知道,因爲他一直高傲得讓人沒有辦法不卑微。他緩緩轉過頭來,看不清面容,只是一雙深深的眸子沒有被這月光照柔一分,那樣尖銳,他冷若冰霜:“可是你還是動手了不是嗎?”應該會很疼吧,那個蠢女人總是這樣自作聰明。江在鋮止不住地去想林夏那張倔強到讓他毫無辦法的臉,越發煩躁。
江在鋮冰冷的態度讓林初失了方寸,她腦中空白,尋着江在鋮的目光看過去,急於解釋:“程菁會在片場故意刁難我,都是因爲林夏,因爲林夏和趙墨林。”都是林夏,那個卑鄙的女人這樣陷害我,她都是在報復我,纔會讓你看見這樣的我,都是那個最陰險的女人,都是她……這些話,是心裡話,看着江在鋮目下無塵到底冰冷她一句也不敢在繼續,儘管心裡將林夏罵了千千萬萬遍。
江在鋮走近,擡起林初的頭,對着那雙眸子,他細細研判着,似乎要找尋什麼痕跡一般小心,半響纔開口,失望,冷漠……一字一字灼痛了林初每一寸肌膚:“初初,你到底怎麼了?怎麼變成這樣,我都快不認識你,我說過會不管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女人,林夏只不過是替身,可是你爲什麼還要這樣?你還是十年前那荼靡樹下的女孩嗎?我居然一點也認不出來了是,隨風說女人皆是多面體,永遠地善變,原來真是如此。”
一雙精緻好看的眸子漸進冷卻,像蒙了一曾灰,陰沉沉的,她轉開頭,諷刺一般:“我怎麼了?是你怎麼了?”她瘋了一般地逼問,“你已經開始心疼林夏了是嗎?你都快忘了她是替身了。明明你知道林夏有多厲害,又有多恨我,她早就等着讓我一敗塗地,你都知道的,她在聰明,又怎麼會瞞得過你,可是你還是讓她得逞了,因爲你對她不忍了是不是?你想要偏袒她是不是?所以你纔會將所有罪責都歸於我,可是我又有什麼錯,林夏恨我,難道我就不恨她嗎?你只看到了我的狠毒,那她呢,她又是怎樣對我的,程菁又是怎樣對我的,爲什麼你都看不到?還是在你心裡我根本抵不過那個替身,那個程府最深的林夏,你告訴我,是不是這樣。”
一聲一聲控訴,她的委屈,她的恨,還有她的害怕,她再也沒有辦法裝得無動於衷了,林夏就是她心頭的那根刺,她不得不拔,她快崩潰了,恨到毫無辦法,愛到窮途末路,她能怎麼樣?
她那樣看着他,眼裡翻滾的火光像海里的浪。拍打着江在鋮心頭那本來就岌岌可危的理智。看着林初的那雙深深重瞳漸進失去溫存:“初初,你在逼我。”你們都在逼我,讓我就快要以爲我真的將她當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