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小半個月便已度過。
已是晚秋季節,略帶寒意的秋風肆虐着樹枝上的殘葉,一場秋雨不期而至,濯滌了天空的浮塵,淹沒了城市的喧囂。深秋的雨,沒有夏季的磅礴,沒有春天的淅瀝,卻有着它獨特的韌性,霏霏雨絲,被秋風裹挾,或緊或疏,或直或斜,不願停歇。
曹濱已然將那座廢舊礦場的巷道完全打通,剩下的那一千八百噸煙土赫然在目,但曹濱並沒有聲張,甚至連卡爾斯托克頓那邊都沒打招呼,只是簡單地將那些貨物做了些掩蓋,便放置在那裡不問不顧。
這十多天裡,最爲繁碌的當屬董彪,即便是秋雨霏霏,也無法阻擋了他外出辦事的步伐。安良堂下定了要轉型興辦實業的決心,曹濱接受了羅獵的建議,要開辦一個玻璃廠,而董彪這些日子忙活的便是選址買地操辦各項審批手續。
羅獵的失眠症不見好轉反倒是愈發嚴重,以往只是難以入睡,但熬到了下半夜總是能睡上一會,只有少數的一天兩天會出現徹夜無眠的狀況,可近些日子以來,徹夜無眠似乎已然成了習慣。好在還有西蒙神父的課,而西蒙神父心疼羅獵,主動向神學院申請每天要多代幾堂課,以便讓羅獵多些睡眠。到了禮拜天,西蒙神父會帶着羅獵去教堂做禮拜,羅獵不會出現在禮堂中,因爲西蒙神父認爲在禮拜的禮堂上睡覺是對上帝的褻瀆,於是在禮堂旁邊給羅獵找了間房間,可以聽到禮堂中做禮拜的聲音,同樣能讓羅獵安心地睡上一個上午。
這樣,反倒是給羅獵多了些讀書的時間。
神學院有個圖書館,圖書館中的藏書可是不少,其中多數都是些對宗教宣傳有利的圖書,但也有小部分其他類型的書刊。羅獵在其中便尋覓到了一本講述玻璃製作工藝的書,這對羅獵來說,可謂是如獲至寶,連忙借了回去,花了整整五個夜晚的時間,將書中的重要內容全都抄撰了下來。
霏霏秋雨持續到第三天的時候,董彪終於辦好了開辦玻璃廠的所有手續。而這一天,羅獵也完成了玻璃製作工藝要點的抄撰,將原書還回了圖書館,並將抄撰下來的有圖有字的文稿交給了曹濱。
曹濱這些日子正在爲挖人而操心,安良堂雖然不缺資金,但極缺技術。曹濱原本打算從洋人開辦的玻璃廠中挖幾個洋人工程師過來,然而,洋人們對華人有着天生的歧視,認爲在華人老闆的手下做事是一種恥辱,因而,任憑曹濱將待遇整整提高了一倍,那幾名被相中的洋人工程師仍在猶豫之中。
但有了羅獵抄撰的這本玻璃製作工藝的文稿,曹濱登時有了底氣,那洋人工程師愛來不來,省下來的錢剛好可以多做幾次試驗,只要肯下功夫,又有正確的理論指導,相信那玻璃遲早都能製造出來。
也正是這一天,金山到來了一大批不速之客。
這幫人足足有百十餘,每一個的臉上不是寫下了兇惡二字便是貼上了殘暴印痕。這幫人下了火車後,在火車站附近稍作了修整,便租下了數輛大巴,浩浩蕩蕩向唐人街的方向殺來。
曹濱在火車站安排了便衣暗哨,原本是用來盯梢耿漢的,但見到這等情景,連忙開車先一步趕回了堂口彙報。在堂口大門處剛好遇見了辦事歸來的董彪,聽了堂口弟兄的回報,董彪不敢怠慢,連忙去了曹濱的書房,正好遇見曹濱羅獵二人正在研究玻璃製作的工藝。
“濱哥,打斷一下哈,剛纔火車站的弟兄彙報說有百十名馬菲亞正在往咱們這邊殺來,估計最多再有個二三十分鐘便要到了……”見到了曹濱,剛纔還是心急火燎模樣的董彪登時平靜了下來,一邊說着話,一邊坐到了沙發上,摸出了香菸,慢悠悠點上了,才接着追問了一句:“咱們該怎麼應對?”
曹濱不慌不忙放下了手中鋼筆,連同羅獵一道坐到了董彪的對面,點上了一根雪茄,沉穩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若是不辨是非便要開打,那咱們也只能是奉陪到底。安良堂雖然已經決定要退出江湖,但臨走之前,也不能讓人家滅了咱們的威嚴。”
董彪再抽了兩口煙,將剩下的半截摁滅在菸灰缸中,起身道:“明白!我這就去安排。”
待董彪離去後,曹濱再對羅獵道:“如果真要開打的話,羅獵,你一定要記住你應該怎麼做。”
這之前,曹濱曾考慮過山德羅一案的最差結果,那便是馬菲亞甘比諾家族得知了山德羅被殺的消息,不分青紅皁白便要跟安良堂開戰。江湖有江湖的規矩,面對蠻不講理的敵方,任何解釋只會折損了自己的臉面,唯一的辦法就是應戰,只有打贏了的那一方,才能真正掌握話語權。在曹濱的最壞打算中,羅獵絕不允許參戰,一旦開打,他必須及時撤出堂口。
羅獵對曹濱的這種安排頗爲不滿,但介於曹濱的威嚴,羅獵又不敢多嘴,尤其是曹濱的理由,更是讓羅獵找不出反駁的話來。“一旦跟馬菲亞開打,必將是一場混戰,安良堂必須留下有生力量做爲後手,不讓你參戰,並不是有意在保護你,而是希望你能起到奇兵的作用,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力挽狂瀾。”
只能奉從曹濱指令的羅獵勉強地點頭答應了,曹濱頗爲欣慰,接道:“你就留在這兒靜觀其變吧,濱哥先下樓了。”
曹濱下了樓來,吩咐堂口弟兄給他搬了張太師椅,穩穩地坐在了樓道口。董彪佈置完畢,也來到了樓道口,靜靜地立在了曹濱的身後。
也就是一刻鐘的樣子,五輛大巴車來到了安良堂堂口。車停穩,從車上魚貫而下了百餘名彪形大漢。
二樓書房中,羅獵隔着窗戶看到了堂口大門處的此等景象,不禁啞然失笑。雖然尚不能搞清楚這些馬菲亞究竟在搞些怎樣的套路,但羅獵已然斷定,這絕非是一言不合隨即開打的陣仗。於是,便悄然下樓,來到了曹濱的身邊。
“你怎麼下來了呢?”曹濱像是身後也長了一雙眼睛似的,任憑羅獵躡手躡腳,卻還是被發覺了。
羅獵帶着笑意輕鬆回道:“我在樓上看到了他們的陣仗,根本不像是來開戰的,倒像是來咱們安良堂拜碼頭來了。既然打不起來,那我還呆在屋裡幹嘛呀?出來透透氣多好!”
董彪搶先問道:“小子,你是怎麼看出來他們不是來開戰的?”
羅獵呵呵笑道:“在紐約的時候,西蒙給我介紹過一個老師,我跟他學了些讀心術和催眠術,其中讀心術說白了也就是通過對方的肢體語言和一些微表情微動作來判斷對方心裡在想什麼。濱哥,彪哥,你看看他們,直接將車子開到了咱們大門口,完全暴露在咱們的火力下,而且,先下車的那些個人根本沒有做出任何防範的動作,這隻能說明他們來咱們堂口的意思絕非是跟咱們開戰。”
董彪歪揚着嘴角,頗不服氣,道:“那你來讀讀彪哥的心,看看彪哥現在想幹些什麼?”
羅獵詭異一笑,道:“先不說你在想什麼,先說你肯定沒在想什麼。彪哥,你現在肯定沒在想要給我十美元零花錢,對不?”
董彪大聲嚷道:“錯!彪哥這會子想的還就是要給你十美元呢!”說着,真從口袋裡掏出了錢夾,抽出了一張十美元的美鈔,塞給了羅獵,並得意道:“小子,別動不動就吹牛說大話,你說,這牛逼吹爆了多難看啊!”
端坐在太師椅上的曹濱終於沒能忍住,噗嗤一聲,笑開了。
外面的百餘馬菲亞下了大巴車,卻沒急着涌進堂口來,而是閒待在了大門外的空地上,其中站出了一人來,衝着這幫大漢交代了幾句,然後帶着兩名弟兄,向堂口大門走來。來到了門口,那人主動伸手從懷中掏出了一把手槍來,並高舉過頭頂,邁入了堂口的大鐵門。
“湯姆,你應該就是安良堂的湯姆,對嗎?”那人將槍交給了安良堂的弟兄,然後在其帶領下走向了曹濱,剛從水池邊繞過,距離樓道口尚有十多米,那人便開口嚷道:“我叫喬治,喬治甘比諾,是山德羅的哥哥。我知道,山德羅和你做了一筆非常棒的交易,而且,你們雙方彼此信任,所以,我想殺害山德羅的人絕不可能是你。湯姆,我是帶着誠意來的,希望我們能坐下來好好談談。”
曹濱微微頷首,起身迴應道:“喬治,能這樣見到你,我既高興卻又有些悲傷,我和山德羅消除了誤會,我們彼此把對方看做了朋友,只可惜,他竟然被人殺害了。不然的話,我們見面的時候,山德羅一定在場。”
喬治走到了曹濱面前,跟曹濱擁抱了下,並道:“請原諒我的冒昧,湯姆,我擔心我們之間可能會產生誤會,所以一下火車我便帶了所有的兄弟前來和你見面。”
不用曹濱吩咐,董彪已經安排堂口弟兄擺上了茶桌,並向喬治發出了邀請:“你好,喬治,我是傑克,湯姆的兄弟,很抱歉打擾到你們的談話,我是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咖啡還是茶?”
喬治側向邁出一步,向董彪伸出手來,道:“傑克,我早就聽到了你的大名,是你親手將湯姆簽過字的轉讓書交給山德羅的,對嗎?”
董彪應道:“是的,喬治,不過,在我們深入交流之前,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的選擇呢?咖啡,還是茶?”
喬治笑道:“抱歉了,傑克,我只顧着表達我見到你的高興心情了,忘記了回答你的問話。我很嚮往神秘的中華,很喜歡品嚐中華的食品,尤其是茶。只是我並沒有多少中華朋友,因此很難品嚐到正宗的中華茶,如果你願意用茶來招待我的話,我會感到非常榮幸。”
董彪在心中罵道,你丫個死洋鬼子,想喝什麼就說什麼是了,拐彎抹角地囉嗦那麼多,就不嫌麻煩麼?但這就是洋人們的禮節,在享用對方招待的時候,必須要將對方大加讚賞一番,而且,還要將自己的選擇說的儘量委婉,這樣才顯得更像個紳士。來自於西西里的馬菲亞們原本並不講究這些,可來到美利堅的時間久了,也就潛移默化地染上了這種習慣。
曹濱將喬治請到了座位上,董彪動作麻利地衝上了茶,曹濱坐定之後,向羅獵招了下手,附在羅獵耳邊叮囑了一句,羅獵聽了,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進了樓道。 Www◆TTKΛN◆℃ O
“喬治,請用茶。”董彪衝好了第一泡茶,首先給喬治斟了一盞。
喬治不假思索地便端起了茶盞,待端起之後,才感覺到茶水的滾燙,剛想放下的時候,曹濱也端起了董彪剛給他斟滿的茶水,道:“喬治,喝功夫茶,就要趁熱喝,我來教你!”曹濱舉起茶盞,輕觸雙脣,然後用力吸氣,茶盞中茶水隨着氣流被吸到了口中,同時在過程中也降低了溫度,到了口中,剛好是溫度適宜,香津頓生。喬治依葫蘆畫瓢,學的倒是挺像,只可惜心中對那滾燙茶水仍舊忌憚,又沒能掌握住其中技巧,一大口氣吸到了體內,可那茶盞中的茶水卻是紋絲不動。
“湯姆,真是讓你見笑了,這種絕技,我想我是學不會了。”喬治學不來正確的喝茶技巧,只能用了最笨的辦法,將茶盞放在了嘴邊,吹了幾口氣,才勉強喝下了那一盞茶水。“哦,這味道簡直是棒極了,謝謝你,傑克,你讓我有了這一生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
董彪邊爲喬治曹濱二人斟茶,邊道:“喬治,如果你喜歡喝茶,可以隨時來找我,我們和山德羅成爲了朋友,我想,我們之間也應該成爲朋友。”
喬治道:“我贊成你的建議。”
曹濱做了個請的手勢,同時端起茶盞問道:“喬治,你剛纔說你一下了火車就來了這兒,那麼,你應該沒有時間去了解山德羅在金山的情況,但似乎你又……請原諒,我並不是有意在打探你們組織的秘密,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不單是曹濱有疑問,董彪一樣有着相同的疑問,山德羅全軍覆滅,而之後,曹濱去過電報電話公司瞭解過,山德羅與覆滅當日並沒有向外面發過電報也沒打過電話,那麼,喬治又是如何得知了那麼詳細的信息呢?
喬治端起茶盞,細細地品了口茶,然後手指身旁的兩名兄弟,回道:“他們二人並非我的手下,他們是山德羅的兄弟。山德羅在完成和你們的交易後,委派了他們二人回紐約通報喜訊,可他們二人卻揹着山德羅在金山多逗留了一天,等到第二日準備啓程的時候,又發現山德羅支付給他們的車票錢以及路費全都被他們葬送光了,就這樣,陰差陽錯的撿回了一條性命,同時還保存下了事情的真相。”
這時,羅獵拿着一沓資料來到了曹濱身旁,將資料遞給了曹濱後,道:“濱哥,你們聊吧,我回房間研究玻璃製造去了。”
曹濱點了點頭,目送羅獵離去後,將資料推到了喬治面前,道:“這份資料便是我簽過字的轉讓協議,是我從案發現場拿回來的,喬治,兇手故意用飛刀殺人,其陰險目的就是想嫁禍與我,但現在,我將這份資料交給你,只要你願意,金山的賭場生意便全是你的了。”
喬治驚喜道:“你的意思是說你和山德羅之間的交易仍然有效,是嗎?”
曹濱點了點頭,道:“當然有效。不過,假若你來到金山後,不分青紅皁白便向我安良堂開戰的話,我想,我會重新考慮這場交易的。”
喬治大笑,道:“湯姆,我想,應該是我的行爲讓你產生了誤會,我爲我的魯莽再次向你道歉。事實上,當我知道山德羅受人誘惑前來金山與你爭搶地盤的時候,我簡直就要瘋了,以他能力,怎麼可能是你的對手呢?”
董彪接道:“喬治,聽你這麼說,似乎你研究過湯姆和我們安良堂?”
喬治微微一怔,自知自己說漏了嘴,於是乾脆挑明瞭直說:“對我們馬菲亞來說,金山絕對算得上一塊肥肉,早在十年之前,我叔父便動過金山的心思。比照你們紐約安良堂的顧先生,我叔父認爲我們還是有機會的,但他一向謹慎,便派了我前來金山調查湯姆。”
曹濱微笑道:“那你最終得到了怎樣的結論?”
喬治再飲了盞茶,輕嘆一聲,道:“我回到紐約後是這樣給我叔父彙報的,如果跟湯姆開戰的話,我們一定會取得明面上的勝利,但同時我們也將付出最爲慘痛的代價,我們派去金山的主帥,將一個接着一個死在湯姆的槍口下。我叔父聽了我的彙報,就此打消了來金山發展業務的念頭。”
董彪衝了第二泡茶,給喬治斟滿了,笑着回道:“你很明智,喬治,在我們中華,有這麼一句諫言,叫強龍不壓地頭蛇,而我們,便是金山的地頭蛇,任你再怎麼強大,也不可能完勝我們,而敵人則勢必付出最爲慘痛的代價。”
喬治稍顯尷尬地笑了下,道:“但我真的沒想到,你們會把地盤讓給山德羅。湯姆,傑克,我想,你們一定不是因爲懼怕,更不會是因爲山德羅的人格魅力。山德羅讓他們兩個轉告我說,你們是因爲太想得到那個叫漢斯的人,以及他手上的一枚玉璽,可是,我總覺得你們出的價碼實在是太高了。”
曹濱點了根雪茄,再喝了口茶,這才解釋道:“看得出來,喬治,你是個有思想的人,你的疑問不無道理,單就交易本身,雙方籌碼確實有些不平衡,可是,你並知道,我們安良堂的總堂主已經做出了轉型的決定,要求我們各分堂口要逐步減少賭場生意的比重,並且要保證在三年內完全退出賭博業。”曹濱頓了下,抽了口雪茄,再聳了下肩,接道:“既然必須退出,那麼,我先一步拿來跟山德羅做場交易,並得到我想得到的東西,我想,這並不虧,是嗎?喬治,我的朋友。”
喬治點了點頭,愉快回應道:“這符合你的處事原則,湯姆,我知道你是一個有遠見的人,換了我,可能會做出和你一樣的決定。”得到了曹濱的進一步解釋,喬治這才徹底打消了疑慮,暢快地拿起了那沓資料,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後自己疊好了,收在了懷中,接着道:“不管怎麼說,我們能順利得到金山的賭場生意,我對你還是充滿了感激之情。湯姆,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我想知道,是誰殺死了山德羅。”
董彪呲哼了一聲,道:“還能有誰?不就是那個被山德羅拿來做交易籌碼的漢斯麼?”
喬治不禁皺起了眉頭,將目光轉向了身後的那兩個兄弟。
曹濱連忙道:“喬治,你不必質疑他們兩個,他倆向你彙報的應該是實情。那天上午交易的時候,漢斯確實落在了我們手上,可是,那並不是真的漢斯,他只是一個替身,而真的漢斯騙過了山德羅也騙過了我們。我推測,應該是真漢斯知道了山德羅拿他來做爲交易籌碼,於是便懷恨在心,而當晚,山德羅他們卻疏於防範,才被真漢斯抓住了機會。”
喬治的神色緩和了過來,沉吟了片刻,道:“湯姆,能否進一步同我分享那漢斯的基本資料呢?我想,他是我們的共同敵人,我保證,若是我能抓到漢斯的話,一定會帶回來和你們分享,同時,我發誓我對他手中的那枚玉璽絕不會產生興趣,一定會完好無損地交到你們的手上。”
董彪掏出煙來,給喬治遞過了一支,然後划着了火柴,二人先後點燃了香菸。抽上了煙,董彪替曹濱做出了迴應。
董彪道:“我們對漢斯也不甚瞭解,所掌握的信息可能比你多不了多少,而這些信息,對抓捕漢斯似乎也沒多大的作用。再說了,那漢斯絕對是一名高手,單就能力而言,可能我們三個都不是他的對手。你調查過湯姆,應該知道湯姆是一個追蹤高手,可是,在漢斯面前,湯姆卻也只能是鎩羽而歸。”
曹濱跟道:“半個月前,漢斯送來了一封信,說他放棄了那批貨。就這半個月的情況看,他似乎並不是在開玩笑,或許他真的已經離開了金山。以我對他的瞭解,只要他決意躲起來的話,這世上難有幾人能夠找到他。”
喬治心有不甘道:“那就沒有別的辦法捕捉到他了嗎?比如,找到跟他關係密切的人,充分了解他的喜好,從而正確判斷出他的去向。”
董彪苦笑道:“除了跟在他身邊的手下,整個美利堅合衆國,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熟悉他的人了。”
喬治顯得很是失望。
曹濱輕咳了一聲,磕去了雪茄上的灰燼,道:“還是我們中華的一句諫言,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喬治,我認爲你首先要做好的事情是將金山的賭場生意順利盤接下來,至於爲山德羅報仇的事情,我們可以聯手,但必須做好從長計議的心理準備。”
喬治頗爲無奈地點了點頭,道:“謝謝你,湯姆,謝謝你,傑克,我接受你們的建議。”
董彪道:“你們這麼多人,有沒有事先找好安頓的地方呢?喬治,需要幫忙的話請儘管開口,我們是朋友,理所當然地要幫助你們。”
喬治應道:“不必客氣了,傑克,謝謝你的好意,更要謝謝你的茶,如果你們二位沒有別的事情了,我想,我應該向你們說一聲再見了。”
曹濱隨着起身,跟喬治握了手,並委託董彪送上一程。出於禮貌,董彪親自將喬治送到了堂口大門,看着那百餘名馬菲亞重新上了車,這才拐回頭回到了茶桌旁。
“濱哥,你怎麼看這個喬治呢?”董彪又點了支香菸,衝了第三泡茶。
曹濱抽着雪茄,若有所思道:“比山德羅強多了,但跟耿漢相比,還是差了許多。他不去招惹耿漢也就罷了,若是惹上了,恐怕也會遭到跟山德羅一樣的下場。”
董彪衝好了茶,爲曹濱換了茶盞中冷了的茶水,笑道:“依我看啊,那些個洋人都一個熊鳥樣,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精明,可實際上蠢得跟豬差不多。”
曹濱道:“不能這麼說啊!阿彪,洋人們確實比咱們華人少了點聰明勁,可這種聰明,只不過是個小聰明。咱們華人啊,最大的問題就是目光過於短淺,只要能吃飽穿暖,便懶得再進一步。反過來,你再看看人家洋人,他們現在掌握的先進科技,又有那一樣不是起源於咱們的老祖宗呢?可咱們的祖先,有了發明創造後,便守在原地不肯更進一步,而洋人們學了去,卻可以發揚光大,更進兩步,三步,甚至是十步百步,這纔有了今天的局面,洋人處處領先,而咱們華人卻成了土鱉,處處受人家欺辱。”
董彪讀書不多,對歷史傳承更是知之甚少,但又習慣於和別人鬥嘴,聽到了曹濱如此評論,下意識地反駁道:“不會吧,濱哥,按你這說法,洋人們的槍支大炮輪船火車,都是從咱們老祖宗那邊學過去的嗎?”
曹濱點了點頭,道:“咱們在宋代就發明了黑火藥,到了宋代後期,就有了突火槍,等到了元代,再發明瞭火銃,元代之後的大明朝,更是將火銃發揚光大,形成了相當強悍的戰鬥力。只可惜,那些做皇帝的生怕這些武器被民間學了去,會對他的皇權造成威脅,於是便多加限制,斷了火藥槍的進一步發展的道路。但歐洲的洋人卻偷學了火藥的製作並仿製了咱們老祖宗的火銃,逐步發展提升,這纔有了洋人眼下的各種槍支。至於大炮,跟槍支的過程相差不多,也是洋人們偷去的技術,可僅僅幾百年的時間,人家便遠遠超越了咱們。”
董彪仍有不服,犟道:“那輪船火車呢?這些玩意總不該也是從咱們老祖宗那邊學去的吧?”
曹濱笑道:“五百年前,大明朝的三寶太監七下西洋,乘坐的是什麼?可不會是馬車對麼?那時候咱們老祖宗的造船技術絕對是全世界最牛逼的,真可謂是船堅炮利啊!但在這之後,也不知道那些個皇帝老兒是怎麼想的,居然開始限制出海,造船業也因此一蹶不振。以至於被洋人順利趕超,隨後又發明了蒸汽機,用在了船隻上,這纔有了現代洋人的鐵殼輪船。至於火車,它的核心也是蒸汽機,而蒸汽機這種玩意,早在咱們的唐代就有了雛形,只不過,咱們的老祖宗拿這種發明用在了享樂玩耍上,根本沒想到還能用在生產上。”
董彪憋嗤了一小會兒,又想到了一項可以反駁的技術,於是道:“那玻璃呢?濱哥,你不會告訴我說,那玻璃也是咱們老祖宗首先發明的吧?”
曹濱忍不住笑開了,道:“玻璃這種玩意不能用發明這個詞,只能用發現。最早的玻璃,是人們在發生了森林大火後的地方發現的,一粒粒成珠子狀,晶瑩剔透,煞是精美。之後,有聰明人搞明白了這些珠子的生成原因,經過不斷試驗,終於人工燒出來了玻璃。在這方面上,咱們老祖宗倒是不比洋人們早,只是後來,咱們的老祖宗卻是將玻璃燒製玩出了花樣,弄出了五彩斑斕的玻璃,並起名叫琉璃。歐洲洋人們重新燃起對玻璃的興趣,恰是接觸到了咱們老祖宗製作出來的琉璃飾品。”
董彪上了犟脾氣,仍舊不肯認輸,雙手抱着腦袋,道:“別急,濱哥,讓我想想,一定有東西是洋人首先發明的。”
曹濱連着抽了幾口雪茄,將剩下的一小截扔到了菸灰缸中,再倒了點茶水澆滅了火頭,端起茶盞喝盡了杯中茶水,微微一笑,道:“有肯定是有的,只是不多而已,你慢慢琢磨吧,我要去找羅獵研究玻璃廠工藝的事情了。”
曹濱揚長而去,那董彪沒了繼續反駁鬥嘴的機會,也就懶得再動腦子琢磨問題,一個人獨坐在茶桌前,喝着茶,抽着煙,享受着霧雨濛濛帶來的愜意感。大半包煙抽完,董彪意猶未盡,轉身上樓,再拿了一包煙下來,坐在遠處,繼續抽菸喝茶看雨景。
如此無聊了一個多小時,堂口大門處終於現出一人影來,那人撐着把偌大的雨傘,將整個頭臉都遮擋了個嚴嚴實實。饒是如此,那董彪似乎仍舊認出來人,臉上現出了一絲等待已久的笑容。
來人像是知道董彪在等着他,穿過了林蔭道,繞過水池,那人很自然地坐到了董彪的對面。“彪哥,讓你久等了,下雨天,馬車走不快。”
董彪跟那人拿了一隻新的茶盞,斟上了茶,又遞過去了香菸。那人倒也不客氣,端起茶盞便是一飲而盡,然後大咧咧接過董彪的香菸,抽出了一支,叼在了嘴上,卻沒着急點火,而是嘮叨道:“彪哥,濱哥下定決心了?”
董彪點了點頭,道:“濱哥決定的事情,什麼時候半道變過主意?”
那人幽嘆一聲,道:“可我們這些老兄弟大半輩子都在賭場中廝混,除了賭場,別的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來,濱哥說不幹就不幹,讓我們這些老兄弟如何生計呢?”
董彪擺了擺手,道:“呂堯兄啊,你本是我的同鄉,又是我董彪帶進安良堂的,在堂口上你叫我一聲彪哥也沒錯,但私下裡,我阿彪理應叫你一聲老兄。我說這話的意思是想告訴你,公,是公,私,是私,咱們可不能將公和私混爲一談啊。”
那人姓呂名堯,論地位資歷,在金山安良堂只排在曹濱董彪之後,安坐第三把交椅。呂堯掌管的便是安良堂的賭場生意,二十年來,不辭勞苦地將安良堂賭場生意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做成了今日局面。半個多月前,曹濱沒跟呂堯商議便決定將賭場生意轉讓給山德羅,那時,呂堯並沒有多說一句。後來,山德羅突遭橫難,呂堯以及他賭場一枝的弟兄難免暗自慶幸了一番。但今日,呂堯也不知道從何處得到的信息,竟然在喬治離開後沒多久便趕到了堂口,而董彪,似乎也是有所準備,故意留下來等着呂堯。
聽了董彪的公私論調,呂堯陡然一凜,道:“彪哥,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董彪再給呂堯斟了盞茶,深吸了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緩緩道:“你自己做了些什麼對不住濱哥的事情,你自己心裡清楚,叫你來,就是給你機會,主動向濱哥承認了,或許還有的兄弟做,要是逼得彪哥我跟你掰扯賬目,那可能連兄弟都沒得做了!”
呂堯的臉色倏地一下僵硬住了。
董彪也不在說話,只顧着抽菸喝茶。
過了好一會,呂堯開口道:“我二十三歲入堂口,到今天已是四十有三,整二十年來,我呂堯爲了堂口可謂是嘔心瀝血。公正地說,沒有我呂堯,安良堂開不了那麼多家賭場,即便開了,也不可能賺到那麼多錢。現如今,安良堂做大了,家底厚了,說轉型就要轉型,說把我們這些個老兄弟給拋棄掉那就毫不猶豫地拋棄掉,阿彪,爲這事我不是沒有問過濱哥,可他卻始終含混不清不給我們一個明白話。我承認,那些錢是被我拿走了,但我拿走那筆錢,是爲了給兄弟們養老!”呂堯說着,愈發激動,幾乎要吼了起來:“我錯了嗎?我沒錯!想讓我低頭?門都沒有!”
董彪慢悠悠端起茶盞,啜了口茶水,道:“我剛纔說過,公是公,私是私,今天請你過來,完全是因爲公事,所以,我不想評判你的委屈,也不想去了解你的用意。我只想跟你說,未經濱哥允許,私自將堂口錢財據爲己有,十元以下,當以斬指爲戒,百元以下,當以斷掌懲處,百元以上……”董彪重重地吁了口氣,嘆道:“呂堯兄,你私吞的堂口錢財,又何止幾十個百元啊?”
呂堯怒道:“既然無理可講,那就不講,阿彪,事已如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錢,你是拿不回來了,那些錢,我早已經分給了應該分給的人,而他們,也已經打定主意退出安良堂,離開金山。我呂堯還願意前來堂口,並非是因爲心存僥倖,只不過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便是死罪,我呂堯以項上人頭擔下來就是了!”
董彪終於上了怒火,將手中茶盞狠狠地灌在了地上,摔了個粉碎,並站起身來,手指呂堯怒吼道:“你他媽做出了這等齷齪事情還有理了是嗎?既然你振振有詞委屈得要命,那老子就跟你掰叱掰叱。金山安良堂的堂主是濱哥,不是你呂堯,且不說轉型是總堂主的意思,就算只是濱哥自己的意思,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嗎?你說濱哥不爲老兄弟着想,那老子問你,濱哥又說過不管你們這些老弟兄的話了嗎?濱哥之所以沒明說,那隻不過是因爲轉型還存在變數,沒到考慮這等事的時候。話再說回來,你呂堯口口聲聲說爲安良堂做下了多大的貢獻,但你他媽怎麼不反過來想想,安良堂這二十年間都給了你什麼?”
說到激動時,董彪撩起一腳,踢翻了茶桌,繼續罵道:“沒有濱哥罩着,你呂堯在金山能算上個什麼呀?別忘了,當年你耍老千被人家識破了,是濱哥救下的你。更別忘了,當年你被洋人欺負,是濱哥幫你出的氣。這二十年來,安良堂好吃好喝供着你,你一個月拿的薪水,比金山最有名氣的醫生安東尼還要多。呂堯,做人要講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