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74 趙二公子,你怕鬼嗎?
寂靜的江陵總督府內,一片哀慟之色。輓聯垂掛,紅聯悉數摘下。雪白的綢帶,將偌大庭院的色彩一寸寸遮去。
凌晨,天色還未亮。林萱的靈樞被迎回故園,如今正停放在她生前曾居住的偏院。
在那具林府傾盡百金打造的厚重棺槨裡,林萱閉目安詳沉睡着。而一旁全身縞服的顧清媚,早已哭成了淚人。
直到清晨初陽東昇,踏着這清冷的日暉,林府的大門送走第一波哭喪的人後,又再一次緩緩開啓。
門外,只有一個人。
全身素色綢裙、頭戴白玉釵的林陌染,邁着沉穩的步子,一步步踏入這座哭聲響徹的院子。
她面上沒有哀切,沒有動容,毫無波瀾的雙眸中,只凝着一絲深沉的冷。
她走到棺槨前。上香,跪拜,動作冷靜得近乎冷酷。
直到三拜結束,她再擡頭時。那繃緊的容顏纔出現了一絲鬆動,呢喃般輕輕嘆了一聲,道:“我讓你保自己的命,可不是讓你保他的命。呵,萱妹妹,你真傻。”
顧清媚哀痛欲絕,嗓子早已哭啞,聽她這番話,頓時又是一陣哀嚎,泫然欲泣地癱軟在地上,“萱兒。你好傻!娘也好傻!若知道會有今天,當初說什麼都不能把你交給趙家的人啊!”木司歲劃。
林陌染神色一慟,默默地走到顧清媚身邊跪下,咬緊了脣,陪着她一起迎送前來弔唁的人。
因捲入黨派之爭,林博如今雖還領着江陵總督的頭銜。但實際與他親近的官員,已所剩無幾。大多數爲了避免被趙家尋麻煩,都很果斷地和林家斷絕了來往。是以如今來弔喪的人並不多。
上午過去後,靈堂一下子就冷清下來。
林陌染攙扶顧清媚去往後堂休息,再回來時,看到林博卻仍堅持地守在原地,僵硬的背影瞬間蒼老了許多。
“是我害死了她。”林博凝望着棺材中沉睡的女兒,不住哀嘆。
“父親。”林陌染搖搖頭,“謀事必有犧牲。至少,你選擇站在和趙家的對立面,這一點,沒有錯。萱妹妹若是能早日看清這紊亂的政治格局,想必當初也不會執意嫁入趙家。”
哪知林博一陣嗟嘆,道:“我爲官從來都是爲了斂財!何曾想過什麼派別,更沒有刻意站在趙府的對立面!”
他憤憤然一甩袖子。“不知道是哪個小人在背後進說的讒言,竟然跟那姓趙的狗官說,我林博存那麼多銀子,都是爲了給聖上起兵南燕用的!放他孃的狗屁!哼!我的錢都是爲着養家餬口!爲着我自己存的!”越想越不忿,乾脆怒道:“我明日就辭官!這樣的朝廷,不混也罷!”
此一言,使林陌染驚詫得不是一分一毫,林博被趙家盯上,總督府的沒落,竟然是因爲小人的讒言?
她疑道:“那趙大人去午門靜坐時,父親爲何不去?”
林博聽了生生一滯,眸中閃過一絲尷尬和懊悔,結巴道:“趙琅坤要我出銀子,發給那些被他忽悠去靜坐的人……我、我沒捨得……”
林陌染一雙柳眉立刻折了起來!
“那種時候,你還想着錢!”她怒目道。
待眼神飄向躺在棺材中的林萱時,罵人的話語又止住了。她深深嘆一口氣,“你若是辭官,女兒只有一個請求。等肅哥哥回來你再辭。且所有的家產,都要留給他。”
林博擺擺手,“隨他吧,林萱走得悽慘,此間事我也看淡了。錢再多,買不回一條命,人死之時也帶不走分毫。”又是一陣嘆氣,他不甘道:“我只是咽不下這口氣!狗孃養的趙琅坤,眼紅我錢多,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不甘心!”
不甘心?這世上哪有那麼多教人甘心的事呢。只因不甘心,是以所有人都在互相爭!不爭,就會被踩下去!
林陌染定定看着林萱那雙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爹不甘心,女兒又何嘗甘心!”她沉聲一笑,“可是爹放心!今夜,女兒定叫他們償還這筆血債!”
一個時辰前。
林陌染搶了一匹馬,瘋了似地猛抽一路,隻身從九王府硬闖出來。
半路上,辰靳追上了她。
一雙手按上她握緊繮繩不住顫抖的手,一把將她從瘋馬的背上拽了下來,開口就喝道:“不要去!那是個圈套!”
趙楚珩早料到,林萱死了,一心寵愛她的林博必定要求將她遺體接回林府發喪,而林陌染,爲了保住林府不再繼續遭受趙家的迫害,定然也會前往。
所以他從將林萱丟上自己哥哥的牀那一刻起,就設下了一個局。
“他們將那道諭旨,縫在了林萱的肚子裡!”
饒是她活兩世,聽聞了許許多多的怪事,這一刻,聽了趙楚珩的這一做法,仍不免感到毛骨悚然!
即便林萱生前諸般欺辱她和生母,言行上多麼的不和,如今,她也不禁替林萱感到難過。更加沒辦法想象,只有十五歲的林萱,那瘦瘦小小的身子,被開膛破肚,柔軟的肚子裡被硬塞進一道諭旨!
林陌染捏緊了拳頭。趙楚珩,他還是人嗎?!
辰靳將她拽到暗處,壓低了聲音,“林萱的棺槨將在林府停放七日,他們一定會尋個時間,去假裝‘揭穿’諭旨被林博盜取!屆時,林博就要背上盜諭旨的罪名,這可是滿門抄斬!”
他神色嚴酷,林陌染卻忽然笑了,“趙大公子,既然是滿門抄斬,那我今日去與不去,又有什麼區別?這罪名我爹一旦坐實,我也逃不了被抄斬的命運。”
辰靳神色一頓,眉宇緊鎖,“我怕你在時,二弟去鬧事,傷着你……”
林陌染冷眉一挑,“他來正好!我便等着他!就怕他不敢來!”
“你……!”辰靳將她猛地一震,“你瘋了!又要做什麼,上次火燒玉樓春,差點就喪了命,還嫌不夠?!”
林陌染現在是氣不打一處,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除掉趙楚珩,眼前這個辰靳卻跑過來大說特說一通,簡直煩人!
她索性推開他,心裡想到什麼,一股腦就罵了出來,“你如今跑來我面前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妹妹在時,你就在趙府,你何曾護過她?!當初,哪怕你就是阻止一下,萱妹妹也不會死!林府也不會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面!”
辰靳愕然不已,睜大眼睛看着她。
林陌染的怒罵依舊沒有停止,一雙眸子,狠狠地盯着面前錯愕的男人,“我知道你們總是有太多顧忌!顧忌着朝綱,顧忌着文武百官派別之爭,顧忌江山顧忌黎民百姓!可是我沒有,我沒有任何顧忌,除了我家人的安危!”她深吸一口氣,“所以你們不敢動手除掉的人,我自己來殺!”
她低頭看着自己一雙瑩玉潔白的手,語氣狠冷,“今日我便等着趙楚珩!等着用這雙手,親自結果他的性命!這一次,我決不饒他!”
辰靳震驚了許久,皺眉緊緊盯着林陌染,眼神中閃過諸多思緒,從難以置信,到陷入深思,再到狠然,最終定格。
他緩緩點頭,“我幫你。”
林陌染一直守到日落月升,夜色沉涼。
靈堂早已沒有前來弔唁的人,婆子丫鬟稀稀疏疏打掃着院子裡燒盡的紙錢餘灰,又將哭暈過去的顧清媚扶回堂屋休息。
有人來勸林陌染,“娘娘也早些回去歇息吧。此間由趙二夫人的乳孃守夜便好。”
林陌染點着手裡的香,拒絕了,“所有人都去休息吧,今夜由我來守。”
乳孃熬不過她的堅持,最終還是轉入了後院,自去服侍顧清媚歇息。
靜謐的靈堂,終於只剩下林陌染一個人,還有耳邊時不時迸發的一聲蠟燭燃燒爆裂的聲音。
良久,直到一聲輕微的腳步聲,打碎了這一方平靜。
趙楚珩帶着一身的酒味,和似笑非笑的神色,一步一晃踏入靈堂。
林陌染背對着他,專心點着手裡的香。
守靈七夜,七夜中,香火不能斷。
她點燃第二把時,身後趙楚珩猛地一手將所有香奪了過去,狠狠擲在她腳邊——
“林陌染!別裝了!你和你的萱妹妹,根本就不親!她從前諸般陷害你,如今她死了,你該高興纔對!”
林陌染神色平靜地望着他,轉身,再取一把香,捧在手裡,湊到燭火前……
“林陌染你個賤人!”趙楚珩徹底怒了,伸手一巴掌將整個香案打翻,沉沉的身軀橫在她面前。
被折斷的手臂沒法舉高,他只能怒目鎖着她,身子一寸寸逼近。
“說話!”他惱怒喝道,“爺今晚不是來看你一張冷臉的!你和你的姘夫折斷了爺一雙手臂,爺今晚就要來跟你算這筆賬!你他媽的給爺張嘴說話!”
林陌染沉着一張芙蓉面,仍舊不動聲色,彎下身,將被他打翻的香案扶正。
再起身時,卻突然猛地掬了一把灰,照着趙楚珩的門面撒過去——
“嘶!”
趙楚珩沒了雙臂,行動不便,一時竟沒法避開,被撒了一臉,眼睛刺得生疼。
他惱怒地一抹臉上的灰燼,睜大眼睛,瞪着面前的女人!
林陌染清淺一笑,滿目諷意,“都說在眼睛上撒香灰,就能看到鬼神。不知道萱妹妹靈前的這一把灰,足不足以讓趙二公子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人是鬼?”
趙楚珩被她清冷的語調說得一震。
饒是他再不懼鬼神,此刻在被他親手害死的林萱的靈堂,還是感到一絲嗖嗖的涼意。下意識再抹一把眼睛上的香灰,迷迷濛濛間,彷佛真的能看到一塊塊迷糊的霧狀,在他身邊飄蕩!赫然就是一抖!
瞧着他一臉恐懼不已又拼命剋制的矛盾神色,林陌染就是一陣冷笑。緩緩步到靈堂前,正色看着他,陰陰的語氣中,音調聽不出絲毫起伏。
“趙二公子,你怕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