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雲淡淡道，許桑棠打量着她，“那倒也是，論姿色身段，你比翠羽更出色。”
“小姐既然知道，爲何還縱容她？”
“她好歹服侍了我十多年，一向盡心盡力，若這是她想要的，我幫不上她的忙，也不想攔着她，她真能得償所願，那也是她的造化，若不能，撞了南牆，她自會回頭，知道了攀高不是那麼好攀的，以後也會收斂心思，嫁個普通人家爲正妻，也是福氣。”
“小姐爲翠羽姐姐籌謀打算，令奴婢折服，只是小姐，若翠羽姐姐真得償所願，小姐心裡，可會難過？”
許桑棠眼裡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我不想說這個。”
“小姐的心結總要打開，否則，總這樣鬱鬱寡歡的，傷身又傷心，着實不好，小姐心裡，當真對公子爺沒半點情意嗎？”
許桑棠默然不語，纖雲幽幽嘆息，“若當真沒有，小姐就不會這般糾結難過了。”
許桑棠依舊沉默，略有些蒼白的脣瓣微微抿着。
“公子爺當初的手段的確見不得人，可那也是爲了娶到小姐才如此，小姐真的不能原諒公子爺嗎？看着你和公子爺如今這樣，奴婢這心裡，實在不好受。”
“纖雲，我要的只是一句話，可是，慕瑾之不會說的。”
“小姐想要聽公子爺什麼話？”
許桑棠沒有回答，只有些倦怠的低聲道，“纖雲，我累了，扶我躺一會。”
纖雲扶着許桑棠躺下，又放下乳白色的帳帷，撥了撥炭爐裡的炭火，又把落雪寒梅香換了安息香，做好了這一切，才坐在腳踏上繡花。
“纖雲——”
帳帷那頭，傳來許桑棠飄渺悠遠的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卻如在千里之外。
“小姐有什麼吩咐？”
“纖雲，我累了，身心俱疲，我這麼累，累得我也想原諒他，放過他，也放過自己，從此之後，與他再無瓜葛，可是，我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做不到，明明知道我與他，再也回不到過去，可是，偏偏還捨不得完完全全拋下，也許，我這是自我折磨，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
門被無聲無息的推開，一道消瘦修長的身影出現在纖雲面前，纖雲一怔，剛想出聲，就見他的手指輕輕點在脣上，纖雲只得安靜的站在一邊，與他一同隔着帳帷，聽許桑棠自言自語。
“可是，纖雲，我真的好難過，我快要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面對這裡的所有人和事，我想和離，想忘記他，可是，我知道他不會答應，他怎麼會答應呢？他那麼驕傲的人，怎會樂意被一個在他股掌之中的小女人背棄？我與他，從來沒有平等的機會，只有他厭倦了我，放我離開，我永遠無法逃開他。”
“就算我向官府遞了和離書，就算文遠和清宵幫我，我知道，除非他鬆口，這和離書永遠也判不下來，我心裡比誰都清楚結局。”
“就算再恨他，又能如何？我跟他相比，力量太過懸殊，他是猛虎，是猛獸之王，而我不過是虎口下的一隻無力反抗的獵物，愛不能，恨不得，離不開，纖雲，我真的很絕望。”
纖雲接到來人
的眼色，小聲問道，“小姐，你不如試着原諒公子爺，這樣對你對他都好。”
“原諒？我有什麼資格說原諒？說真的，纖雲，我只是累了，厭倦了，煩了，我沒資格恨他，也沒資格原諒他，我只想離開這裡，離開他，時間會沖淡一切，會讓我忘記不該出現在我的生命中的人。”
“公子爺——”
纖雲小心翼翼的看着慕瑾之由青變白，又由白變青的臉色，小聲道，慕瑾之擺擺手，示意她退下，纖雲擔憂的看向帳帷後面，不肯離開。
慕瑾之不再理會她，撩起帳帷，徑直走了進去，纖雲聽到裡面靜默片刻，隨即許桑棠略有些詫異的聲音傳來。
“慕瑾之，是你？”
“很失望嗎？”
“不抱希望，何來失望？”
纖雲見兩人雖然語氣不好，但並非她擔心的那樣，便退了下去。
慕瑾之居高臨下的看着許桑棠，眸光幽暗，脣角掛着一絲冷笑，“你以爲來的是誰？清宵，還是文遠？可惜，清宵說過，他此生此世，不會娶你，文遠有了瑩月公主，更不會娶你，你死心吧。”
許桑棠緩緩起身，慕瑾之看着她吃力的動作，怔忡片刻，沉默着扶她坐起來，仔細的放好腰枕，並給她披上外裳。
兩人的手無意間相碰，誰都沒有動，也沒有開口說話，空氣彷彿凝固。
不知過了多久，許桑棠縮回手，垂下眉眼，掩去了眼睛裡的哀傷，“你的手怎麼這麼冷？”
“外面在飄雪，一路走來，手當然冷了。”
“你不是有內力護體嗎？”
“有內力就不會冷了嗎？有內力就不會受傷嗎？有內力就不會——”
他欲言又止，目不轉睛的看着低垂着眼簾的許桑棠，幽幽嘆息一聲，不再言語，兩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空氣裡浮動着安息香的淺淡甜香，熱氣嫋嫋，炭火在炭爐裡燒得茲茲的響。
明明是令人尷尬的沉默，在兩人心裡，卻有些怪異的感覺。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許桑棠腦子裡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詩來，嘴裡就這麼吟出口。
慕瑾之目光深邃的看了她一眼，眼裡閃過一道複雜難言的光芒，他牽了牽嘴角，終究吞下要說的話，淡淡道，“這詩不錯，你寫的？”
許桑棠輕輕搖頭，“不是。”
慕瑾之不再言語，兩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
“慕瑾之——”
“娘子——”
兩人同時開口，打破了沉默的氣氛，慕瑾之眸光幽深的望着許桑棠，“你先說。”
“沒什麼，我只是想問問，你的毒解了沒有？”
“有神醫在，有解不了的毒嗎？”
只是這滿腔心痛，撕心裂肺的痛楚，哪怕是神醫，也無能爲力。
“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麼？”
“你不會死。”
慕瑾之眸光暗了暗，勾了勾脣，“怎麼？你盼着我死嗎？”
許桑棠擡起頭來，迎向他專注深邃的目光，幽黑的眼眸，如同黑漆漆的夜空，彷彿能將人的
靈魂吸入其中。
他瘦了許多，昔日溫潤的脣，裂出細細的紋路，下巴冒出青色的胡茬，看起來憔悴而狼狽，眉心的硃砂黯淡無光，即便再憔悴不堪，他依舊是那個風華無雙，萬衆矚目的慕瑾之。
“慕瑾之，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你不會那麼容易死。”
“抱歉，讓你失望了，本公子無病無痛，活得很好。”
許桑棠沒有言語，她沉默的姿態，落在慕瑾之眼裡，就成了默認，他苦笑一聲，“原來，你真的那麼厭惡我，厭惡到恨不得我死……”
“慕瑾之——”
許桑棠剛想開口，就被慕瑾之打斷，“無所謂了，想我死的人太多，多你一個，不過是沙堆上多了一粒沙，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只是你想要我死，我卻是不能如你所願。”
許桑棠牽了牽嘴角，終究什麼也沒說。
反正都要和離了，多說無益，他要誤解，且隨他去，反正她通通不在乎了。
“娘子，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想問我是否愛過你？慕瑾之，這個問題我回答過很多遍了，不想再回答。”
“不，我想問的是，和我在一起後，你可幸福開心過？”
許桑棠困惑的看了他一眼，實事求是的答道，“也曾有過，只是……”
“只是這樣的時刻很少，對嗎？”
許桑棠默認了，慕瑾之臉上的笑容愈發苦澀，“真那麼想要離開我？”
“是！”
“真的想要跟我和離，此生與我再無瓜葛？”
“是！”
“真的想忘記我，抹掉有關我的記憶？”
“是！”
一連三個問題，答案都是毫不遲疑的‘是’，每一聲‘是’，都如冰冷的利刃，狠狠刺進慕瑾之的心裡，鮮血直流，痛得他神思恍惚。
“娘子，爲什麼你不能騙騙我？”
“我不想欺騙你，更不想自欺欺人。”
“娘子，你永遠那麼冷靜自持。”
慕瑾之笑容苦澀而無奈，許桑棠抿了抿脣，默然不語。
“娘子，如果當初我不用那些手段，不逼文家退親，耐心靠近你，你可會愛上我。”
許桑棠輕輕搖頭，“不會。我會如期嫁給文遠，過着平淡安逸的生活，我會和他生兒育女，這一生，都不會與你有交集。”
“既如此，我不後悔，就算你恨我，厭我，要棄我而去，我也不後悔。”
許桑棠目光復雜的望了他一眼，慕瑾之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我說過，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這個也一樣。”
他將紙遞到許桑棠面前，偌大的三個字——和離書，落入許桑棠眼中。
許桑棠怔住，詫異的看向慕瑾之，慕瑾之把和離書丟進她懷裡，“今與卿和離，自此無相欠，前塵與舊事，恩愛或厭憎，皆化雲煙散，皆隨流水去。”
“今與卿和離，自此無相欠。”
許桑棠喃喃重複着第一句話，慕瑾之起身往門口走去，拉開門，風雪撲面而來，慕瑾之的身影挺拔如鬆，許桑棠眼前有些恍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