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錦衣衛幾近被荒廢、荒廢到沒什麼用的那幾年,只有一個千戶所還在堅持操練,便是謝繼清擔任千戶的那個。
從玉引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對那個千戶所就有印象。因爲謝繼清不肯懈怠,逢年過節也常紮在錦衣衛帶他們操練,她便在從華靈庵回家時去找過他,只覺得那些錦衣衛都厲害極了。
直至現在,那大概也依舊是錦衣衛中的精銳。
“兄長一定教過他們暗殺吧?”玉引目光灼灼地望着謝繼清,謝繼清懵住:“玉引你……”
玉引回看向那前來傳旨的官員:“我們可以試一試,趁夜從最外圍攻入,儘可能地將敵方的所有人悄無聲息地滅掉。但是……如此只能做到活捉上層的幾人,絕大多數人都是活不下來的。”
傳旨的官員蹙眉:“皇上的意思是……”
“我知道,皇上是意思是要儘量多抓活口,皆盡押回京中問罪。”玉引低垂着眼簾緊盯他手裡的明黃,“所以這旨我們不能接。皇上顧念皇長子,我們也有自己要念及的晚輩……大人請回去吧,只說逸親王妃執意抗旨就好,跟我們王爺、跟我哥哥都沒關係——大人方纔也看見了,他們是要接旨的。”
她說得太過於平靜了,那官員都不知如何應答。
“玉引!”孟君淮猛站起身,將玉引往身後一拉,拱手道,“大人回去覆命吧,說我們原已有主意,便想一試,暫不能奉旨行事,和王妃沒有關係。”
他話音沒落就覺玉引在身後拽他,扭頭低喝了句:“別鬧!”
玉引卻回喝了聲:“你別鬧!”
“……咳。”傳旨的官員咳了一聲,玉引想想,索性一攥孟君淮的手:“借一步說話!”
她說罷不由分說地就要走,孟君淮只得趕忙向那官員說一句:“有勞稍候。”
二人避開旁人到了廊下,孟君淮便冷了臉:“你不要命了?抗旨這罪名你背不了!”
“就爲我背不了,纔不讓你胡攬。”玉引擡頭望着他,“這罪從你頭上問下來,就要牽連全家。可若我落了這罪,而你立了個大功呢?”
孟君淮:“……”
“把緊要的人抓回去,拿這功抵我的過,總不至於賜死我吧?”玉引道。
有時事情就是這樣,同樣的做法同樣的結果,卻要看怎麼說。
她那個說法,皇上可以斥她干政、說她婦人之仁、說她以下犯上,或者直接斥她抗旨不尊,但孟君淮這個親王若立個大功替她求情,賜死廢位都是不至於的。
可如果按孟君淮那個說法,說什麼自己原就有別的主意,所以暫不能按聖旨辦事……那就首先大罪一條,功勞再大回去也要被人彈劾。任誰都會覺得你縱有別的主意,既還未行,便該按聖旨辦。
那他有可能被削爵,還有可能被禁足,整個王府誰也別想有舒坦日子過。
所以,縱是一模一樣的罪名,丟給她和丟給他也還是不一樣的。
但孟君淮依舊皺眉看着她。
“別猶豫了,皇上賢明仁德,你大功當前,他絕不會廢了你的王妃……趕緊救尤則旭是要緊的!兩天多了一點信兒都沒有,遲一刻都多一分性命之憂!”
玉引邊說邊推他:“你快去,快去打點好那位大人……聽我的!”
孟君淮屏息掙扎了會兒,終是覺得他是對的。
他側首看看楊恩祿,壓聲道:“取一箱金子來。”
抗旨還要傳旨的幫忙做戲,這事在錢上是省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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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引的那個主意確實是“急中生智”,確實是“不是辦法的辦法”,但衆人聽了之後,都覺得可以一試。
沒什麼別的原因,只是因爲這或許是救尤則旭唯一的機會。此舉若成,尤則旭活,若不成則尤則旭死;但若不試而直接強攻,尤則旭必死。
入夜,院中寒涔涔的,因爲大半人馬都已離開,這方大宅顯得格外陰冷。夕珍聽着外面的風聲睡不着,便去了玉引房裡,玉引將她攬上牀一道躺着,心裡清楚自己決計是比夕珍還害怕的。
孟君淮親自領人去了,謝繼清也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正要去面對未知的險情。
“姑母……”夕珍往她懷裡鑽了鑽,悶頭說,“姑父和堂叔會沒事的,您早點睡。”
“嗯。”玉引拍拍她,“你先睡吧,姑母還不困。”
然後兩個人又一齊發着愣躺着,還是誰也睡不着。
城東邊,因爲夜晚的降臨,守備難免放鬆了些。
宅後的牆無門,守在此處的人便少了些,此時不住地有人打哈欠,引得旁人也哈欠連天。
突然間,幾支銀鏢飛至,“嗖嗖”幾響,轉瞬刺喉而過,釘入牆上。
地上的血色蔓延,錦衣衛的黑靴踏屍而過,四爪鉤牽着繩索躍上牆頭,數十道黑影攀着繩索幾步登上,轉瞬間已入院中。
拐角那邊離得近的守衛聽得動靜不對摺過來看,然則剛折過來,便被人一捂口鼻,割喉放血。
入院的黑影竄過廊下、踏過屋檐,近處遇人則一刀取命,遠處遇人便放箭射殺。如此直過了兩道高牆,都沒引起什麼大的反抗。
又過一道牆,喊殺聲驟起!
此方院中至少有二三十人,無法直接取儘性命。兩方交鋒,黑影中有人喊了聲“大人”以求指點,謝繼清邊過招邊道:“不是有要犯就是尤則旭在!”
他說着目光環顧,便見西側的一間廂房門窗皆上着銅鎖:“那間。鳴鏑求援!”
一支箭帶着哨鳴飛入天際,呼嘯聲中,羽箭從大宅四面齊飛而至。射不到這方院子,又頃刻間引起了騷動。
原要趕來此處增援的人馬在紛紛陣腳大亂,錦衣衛藉機平了這方院中的反抗,謝繼清一腳踹開那廂房的大門,定睛一看便顯欣喜:“找着了,強攻吧!”
大批人馬自各面涌入,院外的守衛隊這突然而至的進攻應對無暇。緊隨而來的是一場惡戰,刀劍的碰撞聲玎璫不絕。
惡戰裡,有十數人手忙腳亂地揹着包袱,揭開北側一方石井上的青石板越了下去。
這方井所在的位置很偏,錦衣衛拼至此處時已看不到人煙。
孟君淮站在井前眉心一跳:“差兩個百戶所追,命錦官城各道城門戒嚴,方圓百里內村落郡縣貼出告示,膽敢擅自收留而不報官者,舉家刺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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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裡,玉引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過去,沒過多久,又被人推醒了過來。
“姑母!”夕珍緊張而又激動地搖着她的胳膊,“姑母您聽,好像是回來了!”
玉引側耳傾聽,遠遠的,確實有些動靜。
有人呼喊着吆喝着由遠及近,聽仔細些,好像是說要找郎中。
再過一會兒,腳步聲也明顯了,人數很多,靴子踏在地上的聲音並不陌生。
“你再睡會兒,我去瞧瞧。”她說着就下了榻,昨晚和衣而眠,此時也顧不上重新更衣,一襲長襖馬面裙皺皺巴巴的。
夕珍自也顧不上多睡,踩上鞋追着她也出去,玉引踏出房門看見兩進院外正往裡走的人就鬆了口氣:“君淮!”
孟君淮擡眼一掃,也加快了腳步。
“怎麼樣?”她還沒停腳就焦急地問了出來,目光一擡,看見後頭的錦衣衛正往裡押人,那些人大多衣着華麗,應該不是尋常跑腿的。
“抓住了大半,還有三四個沒找着。”孟君淮說着疲憊一笑,“多虧你……”
“尤則旭呢?”玉引又問,“尤則旭救出來沒有?”
“救出來了。”孟君淮點頭,面色卻有點沉。
接着,她聽到又幾個正進院來的錦衣衛喊着:“快來搭把手!搭把手!”
她下意識地張望,孟君淮卻側身擋她的視線。
“怎麼了?”玉引心絃皺緊,頓也沒什麼勇氣繼續往那邊看,盯着他問,“還活着麼?”
“活着。”孟君淮一喟,“我自會找大夫給他醫治,回京後爭取求皇兄賜個御醫,你別太擔心。”
玉引怔怔地點了點頭,他這才讓了開來,她懸着心看向遠處,腦中直被激得一空。
尤則旭被幾個錦衣衛合力扶着,面色慘白得尋不到半絲生機,嘴脣也沒有血色。他好似已經昏迷了,右臂胳膊搭在旁人肩上,整個身子都在往那邊傾。
而左臂……
半截小臂向外拐了個怪異的弧度,垂在身側沒有力氣,好像與他這個人完全沒有什麼關係。
端然是斷了!
“他……”玉引渾身都在往外冒冷汗,餘光睃見旁邊的夕珍滿目怔然,又下意識地哄她,“別怕……你回屋去。”
她滿心都是亂的,撫着夕珍的後背,連手都在顫,忽而被人用力一擁:“玉引。”
玉引怔怔地稍擡了頭,孟君淮臂上不自覺地又添了幾分力:“這幫奸宦……我一定會收拾乾淨!”
他語中帶着連她都覺得陌生的狠戾。
“我不能……我不能讓這樣的傷出現在咱們的孩子身上。”他恨意分明,與恨意一樣分明的,是抑制不住的恐懼。
“……不會的。”玉引反手摟住他,強自定住神,“我們的孩子不會有事,尤則旭也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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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進院的廂房裡,有些混亂的衆人在大夫來時紛紛讓開。
牀榻上,尤則旭雙目緊閉,汗珠從滾燙的額頭上滾落下來。他眉心間夾雜着無邊的痛苦,說不清是因高燒引起,還是因骨頭硬生生被人踢斷所致。
大夫上前查看傷勢,剛一碰他的胳膊,他渾身猛地一顫。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的紅包還沒來得及戳,遲點戳,麼麼噠~